接下来,每天都是照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师兄不惜冒着昔日师尊的冷淡、特地来齐云家关怀过她几次,观察结果是她的表现相当正常,虽然变得比平素略为沉闷,但丝毫未表现出想要寻短见的企图,对着电脑塞着耳机听歌的时候还常常摇头晃脑的打着小节拍,脸上偶尔出现的笑容虽说不是很灿烂,可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看来,那段感情就这么揭过去了。师兄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可不知道为什么,做为观众的他,竟有点儿惘然若失。
齐云父亲结束为期两月的考察、从美国回来的那天,齐云从一大早就表现得格外兴奋,像只小松鼠似的在房间里上蹿下跳,惹得正对镜梳妆打扮、力图以高雅美丽的面貌出现在丈夫面前的母亲大为唠叨。
“齐云呀,你多大啦?有点女孩子样儿,好不好?”
母亲将几套高贵而难以服侍的套裙从衣柜里拿出来,细细察看,微皱眉头轻轻自语:
“边角的褶皱全都没熨开,芹姨做事越来越不精心了。”
家里的电话铃在这个时候响起。随着齐云拖声拖气地大叫“妈,找您的——”,母亲放下衣服,抓起了卧室里的分机。
一番细声细语的电话,却另母亲的眉头越皱越深,简直拧成了一团解不开的疙瘩。从她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尽管母亲是极力地压抑着火气,可是胸膛里已经塞进一大捆点燃了信捻儿的二踢脚了。
好不容易放下了电话,母亲发出一声不顾身份的夺命追魂吼:
“齐云!”
正在客厅里把水果盘、鲜花、薰香蜡烛摆过来摆过去拗造型的齐云听到这平地一声惊雷,却并不惊慌,她刚偷吃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这会儿不慌不忙地把樱桃核吐到垃圾蒌里,才
站起来向父母的卧室走去,路过巴洛克式的门厅镜时,她还俏皮地往里面飞了个眼、笑着对镜中的自己比量了一个v字手势。
“你们系主任说,你打了报告、申请去偏远农村支教?”
母亲站着卧室闪闪发亮的巴洛克镜柜前,样子像个女王。而现在,女王正极力地隐忍着就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嘿嘿,其实也不是太偏远,就在咱们省。”齐云谀媚地笑着,上前轻轻揉着母亲的眉心:“亲爱的,别使劲拧,会长皱纹的!”
“咱们省是个大省,你从小到大没离开过省会城市,是不知道那些贫困县有多穷!有的公路都没修通,全年下不了三场雨!”
母亲说得声色严厉。可是她也深为了解自己这个宝贝女儿颇有几分执拗的小性儿,不敢逼得太甚,想想又转为循循善诱:
“云云,支教可不是玩的,苦得很!吃得不好也就算了,澡都别想洗,像你这种娇生惯养的豌豆公主,跑到那儿不到三天,准得哭着鼻子回来!你们年轻人想问题,可不能太理想化、别一听那些学校的宣传鼓动就冲动,啊?”
“妈!”齐云爱娇地叫:“打支教报告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我班上就好几个呢!您也说我娇生惯养,那这回离开家、锻炼一下不是正好不过了吗?”
“别想诳我!”见齐云如此糊弄她,母亲再好涵养也忍不住挂下面孔:“你那几个同学我都打听清楚了,都是因为在城里找不到工作、才不得不去的。”
“谁说找不到工作?”齐云负隅顽抗:“学校里的招聘会,社会上的招聘会,场场坐满了要招人的公司,随便找点什么干,还不容易?”
母亲说:“招聘会都坐满了招人公司是不错,可是去找工作的人呢?把大门都挤破了。一个岗位上百人竞争,竞争上了的,也就是两千三千块钱一个月。”
看母亲早调查得如此细致确凿,齐云一时无言以对。
母亲又叹道:“现在的孩子也可怜,十年寒窗考上大学,一毕业就失业。你不一样,还没毕业你爸爸就已经把你的档案送进了省委机关……齐云别人谁有你这么好的条件?我看你是被惯到天上去了、不知足也不知感恩!”
母亲站着说完,带着胜利的神情俯视坐在华丽大床上的齐云。齐云虽然一句话也答不出,可是她嘟着嘴、眼神里却写满了倔强的不甘、以及执着的不放弃。明摆着她不会就这样被母亲压倒就算了事。
正当家庭气氛不断升温升压、一触即发之际,门铃的优美音乐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齐云家的保姆芹姨正麻利地擦拭着客厅的家具,虽然满心是不想听卧室里的动静,无奈那一阵大过一阵的争吵声还是横蛮地传到她耳朵里,让老实巴交的芹姨有些惊恐。这时的门铃正好像一根救命稻草,芹姨胸口的那口气总算是舒展开来,一路小跑去打开了门。
齐云父亲把大行李箱拖进门厅,解开了衬衫最上边的一粒钮扣,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姿笔直似一棵枝繁叶茂根深的大树,稳稳地接住了一阵风般从卧室里跑出来攀到他身上的小猴子齐云。
齐云双臂绞股糖似地缠住老爸的脖子,用三岁女童的语调,甜腻腻地说:
“行行好吧,大叔!你用不用这么越老越帅呀?给小男生们留条活路吧!你总走别人的路、挤得别人会无路可走,这样真的好吗?”
齐云父亲去年已届知命之年,却真像齐云说的益发风度翩翩。他一头浓发依然乌黑,身材也未见发福,挺拨的态姿,搭配眼深鼻挺唇薄的立体脸,再加上为官多年养成的儒雅的气质和说一不二的权威感,使他在老中青各种年龄各种阶层的女性面前仍然拥有不输青春男孩的吸引力。为此,顽皮的齐云一向拒绝称他为爸爸,而是学着韩剧那样管他叫大叔,时不时地还“调戏”一把,叫嚣什么“人家都说老爸是女儿上辈子的情人,我上辈子眼光真好!这辈子很难超越!所以,我这辈子表示亚——历——山——大!”
每当齐云如此疯疯癫癫,母亲总轻怒薄嗔,可一向把女儿宠得无法无天的省建委齐主任却只是嘴角含笑地、亲呢地揪一把齐云粉嘟嘟的小脸蛋。
“老齐啊,”母亲仍余怒未消,还没等父亲坐下,就急忙着控诉:“你这女儿,你管是不管?”
父亲给了咆哮母亲一个安抚的眼神,笑着对齐云说:
“云云啊,这次我有份特别的礼物要送给你。”
“嘿嘿,我最爱礼物了!大叔,么么哒!”
齐云一边撅起嘴发出亲吻的声音,一边蹲到刚打开行李箱准备整理的芹姨身边,对那折叠得整整整齐的一大箱衣物用品进行了鬼子进村规模的扫荡。
“别急,云云,不在箱子里。”
齐云狐疑地回过头,将父亲上上下下地打量,大有当机立断搜身的打算。
“小公主,看在我这糟老头子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份儿上,让我先坐下来喝口水、喘匀了气儿,行吗?”
齐云嘿嘿一笑,动作夸张地把父亲扶到沙发上,将他用惯的大茶杯递到手里,又不遗余力地为父亲揉肩捶背。
父亲喝下几口茶,靠在沙发上舒展了一下双臂,门铃突然再次乐声大作。
齐云一怔,心说不知哪个不长眼偏挑此刻造访、打扰咱们一家享受天伦之乐?父亲却唇角含笑、得意洋洋献宝似的说:
“云云,你去开门,礼物来了!”
齐云抱着满满一肚子狐疑跑到门口,哐当一声将门大大敞开。可是看到门口突然出现的不名物体,惊得退后了一步,差点没钻回父亲的怀里。
门口站着的,竟是个寸把长的头发贴着头皮、深巧克力肤色、满脸乌青的络腮胡茬儿、还戴一副巨大又黑乎乎的墨镜的家伙,那墨镜怎么看怎么像黑衣人电影海报上一款;再加上他身上紧身t恤勾勒出的八块腹肌、下身膝盖和裤脚磨破的牛仔裤和脏兮兮的大头鞋、双手放在后腰以大拇指卡住旧铜色铆钉宽牛皮带的站姿,还真是黑社会见了都要吓个跟头。
“大叔,这是什么呀?”齐云快哭出来了,惊吓之中不留神地将“这是谁”说成了“这是什么呀”,不过也不能怪她,本来嘛,面前这家伙长得要比那天在大马路上调戏她的莫西干头还邪恶得多了。
“哈哈……”父亲爽朗的大笑,“洪箭,我说得怎样?就知道你现在这身打扮,云云肯定得吓一跳!”
父亲站起来,挥手招呼着僵立在门口尴尬地伸一只手摸头的洪箭:
“你小子还不快进来,让你云妹重新认识一下!”
啊?洪箭?
齐云嘴巴张得像有人突然给她塞了一颗整鸡蛋,她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一身肌肉和脑残装扮的男人,年少久远的记忆在渐渐复苏、解冻,当年……
记得当时年纪小。过年了她随父母到洪箭家去拜年,两家的父母在客厅里嘘寒问暖,她钻到相熟的阿箭哥哥房间里躲起来说悄悄话。洪箭的房间特别暖和,主人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裤,光脚穿双白袜子,长腿一伸像鹭鸶,可眼前这位……
齐云用劲儿掐自己一把,是疼的。可是心更疼,好像久远的一个伤口,早就结了痂,脱落了,逐渐平滑,却突然被人狠狠捅了一下,那种疼提醒她隐藏在皮肉之下的某处,也曾经纠结地伤过,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释然。
门外的怪物摘下墨镜,那两道浓眉和一双无论何时都显得镇定的眼睛却是熟悉的,虽然一张脸大概是被加州阳光吻得多了,肤色黝黑,可是脸颊两个若隐若现的笑涡儿却还和过去一样,显得无比灿烂而又胸无城府……这样的人,在某些无知少女眼中肯定具有一下的欺骗性,大概就是“阳光大男孩”的代表,可齐云多熟悉他啊!却只觉得他是以外表的忠厚来掩藏内心的寡情与……阴险。
只是她毕竟已经长大了,无法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性恣意,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怔了半响,齐云才扯一扯嘴角:
“阿箭哥……美国牛排你养成史瓦辛格了啊?”
她侧侧身,示意请洪箭进门。冷不防一贯高贵典雅的母亲却一步跨到了门口,热情地拉住洪箭。
“箭儿,居然是你回来啦!搞什么突然袭击?太不应该了,一直也没听洪书记和秦大姐说起……”
洪箭面对母亲态度十分恭敬,连连陪礼,一再解释说回国后因为有公务在身,所以身不自由,早就想回来看看父母和诸位阿姨叔叔,却一直分身乏术。这次回来也是机缘巧合,事先连父母亦不曾知会的。
母亲点点头:“这么说,箭儿你是回国来发展了?这就对了!洪书记和朱姐年纪不小、近些年身体也不大好……我早说嘛,政治上再进步,也代替不了家庭和美安乐,我看你久居外国没什么意思,不如回来接洪书记的班……”
“这说的是哪里话?”父亲阻住母亲的话头儿,“洪副书记负责省纪委的工作,年富力强,少不得还能干上两届,百尺竿头还要更进一步!你也别看扁了阿箭,他才不是等闲之辈!阿箭参与的报道使他在美国供职的报社问鼎普利策团体奖,他在欧洲还独自拿过荷赛奖。这番回国回省,也是新中社驻本省的首席记者呢!”
母亲惊讶得张大了嘴。齐云也由不住扫了一眼貌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洪箭。洪箭正好也看向他,目光谦逊中透着平静。齐云撇撇嘴,这个洪箭!从小就优秀得仿佛按照大人们的理想为模子量身打造出来的,不但学习成绩优异,还酷爱将所有学生阶段叫得出名字的大小奖项一一囊括怀中,只要是同龄人,和他站在一起就没有不矮上一头的。现在出了社会更加大施拳脚,呜呼!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反观自己,这么多年来完全一事无成。学习成绩一般般就不提了,工作问题也还得依靠老爸帮忙搞掂,最惨的是连个恋爱都谈失败了,简直是事业爱情双失败的典范,想到母亲从小就爱拿自己和三朋六友的孩子相比,齐云在心里**了一声,脸上的表情也垮了下来。
“齐叔叔,朱阿姨,你们的气色真是好,都越活越年轻了!倒是云云妹女大十八变,亭亭玉立,快要认不出来了呢。”
洪箭嘴上说得明明是客套话,配上他的表情,却显得无比真挚,让人心中受用不已。齐云却老实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抢白道:
“你总算舍得回国了?看来美帝的盘子也没那么好刷,还不是要回到我们社会主义祖国讨饭吃!”
母亲当即脸色发黑,父亲却哈哈大笑:
“箭儿,云云还在为你当年的不辞而别生气呢!”
洪箭宽大地笑笑:“当年……都是我不好。”
齐云飞快白他一眼。母亲在一旁嘟囔,“云云你怎么说话呢?你俩小时候比谁都友爱,怎么长大了反倒才见面就绊嘴?”
小时候比谁都友爱……那倒是真的。别说齐云是从拖着鼻涕那么大起就“阿箭哥”、“阿箭哥”地跟在洪箭后面当小尾巴,就算是她到了15岁生日的那一天,妈妈给她摆生日宴,她最盼望的宾客竟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反倒是大她七岁、一早上了大学,整天和学生会那帮人走南闯北不知道在哪游荡的洪箭。还好那天洪箭到底是来给她贺生了,虽然迟到了半个小时,而且奉上的生日礼是一只和齐云个头儿差不多高的大熊。
齐云看见礼物啼笑皆非:“你没看出来本少女已经长大成人、早已脱离玩布娃娃的年龄段了吗?”
话虽如此说,却仍然珍而重之地将大熊摆在自己的枕头边上,临睡前、起床后都要看上一眼,说上几句话。有时候小暴脾气上来,还顺脚踹上两脚。
齐云的小暴脾气发的并非全无道理,自从生日会一见后,洪箭又长达月余既不见人影,就连电话也没有打过一个。
后来齐云终于耐不住性子,放下少女的矜持主动给洪箭家去了电话,洪箭妈妈秦阿姨接了她的电话,却不像往常那么热情洋溢,而是如同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似的,嗯嗯哼哼了两句就将电话转交给洪箭的父亲洪伯伯。
洪伯伯曾在军中多年,一贯的英武和笃定,可这次电话里的声音却透出某种难以言明似的,想了想,果断地说:“云云,我到你家去说。”
洪伯伯来到齐云家,让齐云像个平辈似的端坐在自己面前,一五一十地向她“交待”洪箭一个月前收到美国纽约摄影学院的offer,还奇迹般地申请到了一个半奖学金,迅速就打点行装出发了,还说好在那边站住脚就给家里来信——屈指一算,现在走了已经月余,那时从美国邮回中国的国际信件差不多需要三个星期,洪箭的信,应该是快来了。
齐云根本不相信,回过头笑着对自己的爸爸妈妈说:“洪伯伯真时髦,跟我过愚人节哪!”可是她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发现他俩都没笑,脸色严肃。齐云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地凉下来,试探着问了一句:
“洪伯伯……是真的?”
洪箭的信果然在几天之后如期而至。信封里还夹着一张他站在那个被所有读新闻、搞摄影的人敬仰朝圣的“圣殿”——哥伦比亚大学的门口,笑得一脸春光灿烂傻冒儿般的照片。齐云看了一眼就把照片丢到一边,心急地去翻那封信。信里却尽是些他初到异国的七零八碎的事,信的末尾嘱咐父母注意健康,末尾的末尾才附了一句:代问齐云妹妹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她。要知道她在那天洪伯伯告知了洪箭走的消息之后失声痛哭,像只受伤的小受伤的小鸟似的把头埋在父亲怀里很久很久,一副水晶心肝玻璃肠肚全碎得稀里哗啦的。
大概是洪伯伯谴责了他的“暴行”,过了两天洪箭竟然一个越洋电话打到了齐云家里,那时候越洋电话还贵得很,可齐云还不稀罕接呢。
“哥伦比亚大学,我容易嘛。别说申请到奖学金是独一份儿,这边的文科,中国大陆能来的就只有两三个。”
齐云撇了撇嘴,了不起啊!尾巴只差没翘到天上去吧?她心里恨恨的,不过也没那么容易表现出来,只是闷闷地问:
“走就走呗……可是,干吗也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去哥伦比亚大学也不是那么见不得人吧?”
他嗤之以鼻:“谁敢和你说?你那么麻烦,到时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还哪儿走得了啊?”
齐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砰地一声挂上了电话。也好,替他节约电话费。
齐云这个人,虽然绝对和温柔淑媛之类的词不沾边,可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唯一能随随便便就惹火她、让她的情绪以过山车的速度到达抓狂高度的人,无疑就是从小一起长大、深知她七寸在何处的洪箭了。
洪箭到了美国,就此一去不回头。他像一只飞出笼的猛禽,在纽约摄影学院读完了硕士,接着留在了美国一家通讯社工作,后来听说是因工作的关系辗转到过欧洲和中亚常驻,总之差不多全世界都跑遍了,就是没回中国来。这件事让齐云更加生气,理智地判断那家伙肯定是被黄金美钞、花园洋房尤其大胸长腿的洋妞迷晕了头,彻底做了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祖国的叛徒!齐云心里痛骂他忘恩负义,再加上当时她自己正遇到一系列新生活的冲击:备战高考、进入大学住校,尤其是后来总使她的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的恋爱使她分了心,冲淡了对洪箭的记忆。再加上后来省政府大院在市郊划了一块地皮盖了新院址,洪伯伯洪伯母搬到新院去住,与齐云家渐渐再不像从前那样一到夏天傍晚就摇着蒲扇互相串门,由于新旧两个院址相隔甚远,近两年来两家已经鲜少走动,齐云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淡忘洪箭了。
可今天这家伙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少不得又勾起了齐云十五岁那年埋在心里的新仇旧恨。她只觉得这些年都被抛弃了,孤苦伶仃,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怔怔地坐在客厅一角,看着坐在沙发中央,言笑晏晏的那个人。
母亲姿态娴雅,十二分洋溢的热情招呼洪箭:
“箭儿,你现在虽然是大了也出息了,可是别拘束,在这里就和你爸爸妈妈那里一样……小时候,你可是天天登我们家门,还管我叫过妈妈呢——你都忘了吧?”
“没忘。”洪箭搔着头上刺猬般立起的短发,一笑,脸上的两个酒窝儿竟显得有些腼腆,这腼腆也是齐云熟悉的。从小在长辈面前,洪箭都绝对是个人畜无害的乖乖牌。
“那时你和云云天天双入双出,大院里的人对你爸、和齐叔叔提到你俩的时候总会说:你俩家的那对儿孩子,”母亲继续笑微微地说:“我还记得当时播一部叫什么圣斗士的动画片,像你这么大的半大小子好多都喜欢里边的女神雅典娜,说长大了要娶个像雅典娜那样的女孩,只有你说:雅典娜有什么好?要是我,倒愿意娶齐云——对了,你在美国谈女朋友了吗?”
“妈!”齐云十分尴尬地出声,“小时候童言无忌,你怎么现在还拿出来说?”
“哈,丫头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呢!”母亲眼睛看着洪箭:“不过我倒觉得,会脸红是东方女孩子的美德,不是我说呀,那些美国的女孩子太开放、一个两个疯子似的,要娶回家里还真不是过日子的打算呢!你说是不是呀阿箭?”
洪箭当然点头,称母亲所言极是,同时笑吟吟地扫一眼齐云。母亲心情大好,刚才和齐云酣战时脸上结的一层薄霜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像一只忙碌穿梭在花丛中的蝴蝶,殷勤地亲自为洪箭倒茶、削水果。末了想起洪箭是职业摄影师,还凑趣儿地搬出一个齐云在影楼拍的大相册出来,声称要让洪箭品评品评。
那一大本妆容造作、姿态造作、灯光造作、连美貌造作呆板的相册一向是齐云的心头大患,但是母亲相当喜欢,言其极美而有淑媛气质。齐云不知费了多少唇舌更兼明里暗里地推出父亲当炮筒方才将母亲放得真人样大挂在客厅当眼处的几张“写真”收纳到自己床底。此刻,见母亲得意洋洋地一张张向洪箭炫耀那些的照片,齐云几乎要当场呕血三升、气绝而亡。
“你看这张,回眸一笑的样子,像不像那个什么港姐?”母亲喜孜孜地指着一张照片,侧脸问洪箭。
“呃……”洪箭一时语结。齐云估计纵使他脸皮虽厚过城墙拐角,要说出这样程度的伪心话来,毕竟还是太过艰难,“阿姨,虽然云云……长得像您,但是这种糖水片,我是一点也不懂行,还真是评价不来。”
接着洪箭又耐心地向母亲解释这一类甜腻、规整、重技术而轻感受的照片便是他们搞摄影的人口中的“糖水片”。听洪箭对这些照片的评价是“千篇一律,缺乏灵魂”,母亲有些不是滋味,微微抗议地说:
“也不都是千篇一律,我看云云拍的,比他们挂在影楼外面打广告的那几张还好看。”
“那是自然,”洪箭似笑非笑地扫一眼齐云,“毕竟底子摆在这里。”
齐云知道洪箭的心里定然没有好话,可是她并不在意。而且关于这一点,她倒是赞同洪箭的意见,“视觉感受良好、心理感受平淡”也正是她讨厌这一系列照片的原因,在这点上,她和洪箭倒正好所见略同。
看到在观赏照片这一项目上宾主双方算不得投机,齐云父亲连忙问起洪箭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箭儿,你这些年走南闯北,听说还深入过西亚、北非的战争腹地进行采访,快和我们说说,是不是很惊险?”
洪箭微微一笑:
“条件很艰苦倒是真的。我们的采访小组曾经坐着没有玻璃窗和车门的破旧吉普车,从北非炽热的沙漠里,开八百多公里,才到达要去采访的宿地。”
齐云想像着一望无际的黄沙和缓缓穿行其间的骆驼,可以想见彼时的洪箭是怎样的一幅惨相,再打量着面前这个虽然装扮怪异却总算还整洁的人,不由得扑噗一笑,很是开心。
洪箭扬扬眉,接着说:
“到了宿地,最先看到的竟是两具同行遇难者的尸体。他们来自法国,也曾获得普利策奖的荣誉,在这次战争报道中被极端份子所伤。第二天,我和其他同行自发联合为这两位记者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在当地匆匆下了葬,然后又投入工作中。”
“哇,你们这职业风险也太大了吧,”齐云忍不插嘴:“是不是每天都要戴上头盔,穿上防弹衣?”
洪箭扫了齐云一眼:
“一身防弹衣加头盔差不多20公斤,又都是钢铁制成,在北非那种气候下如果一天24小时,确实不会被死于流弹——因为在那之前,就会被热死。”
“啧啧,这工作听起来好,可也太造孽了。”母亲咋舌:“难怪秦大姐一直念唠着想你回国。为人父母之心都差不多,你们年轻的在前方冲锋陷阵,我们老的在家急得还能不像热锅上的蚂蚁?”
“朱阿姨,其实危险也只是偶尔才会有,”洪箭宽慰道:“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不得不做‘大堂记者’——就是在战区边上的五星级酒店里等着,因为当战事胶着的时候,我们如果贸然行动,不单是对我们自身、也会给整个战事带来更大的混乱,所以我们只能在酒店里健身,聊天、下棋,刷facebook,然后留意着广播通知,如果通知说允许我们什么时间前往什么地点去采访,我们才可以去。刚才说到的那两位同行,正是因为为了获知我们都没有渠道得知的真相而擅自行动,才造成了那样的悲剧。”
“那里的极端分子很众多吗?”齐云好奇地问。
“在一些军事独裁国家,几十年人们都接受着暴力至上的教育,所以每一个人如果情绪失控,他都有可能成为暴民。”
洪箭想了想,又接着说:“相比之下,生与死并不是我经常考虑的问题,我更经常想的是,怎么样能从严密的媒体控制、谨慎的外交辞令和鱼目混杂的谣言中,寻找到我想要的真相。”
“箭儿说得没错。在那种时候,如果过多地去考虑安全问题,反而会影响做事的专注程度和判断力。”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那段经历虽然惊险,可走过来了,就是一笔人生难得的财富。”
“齐叔叔真是太理解我们了。”洪箭叹服:“三年前我在战区采访,很近的地方有一颗炸弹爆炸,飞起的弹片擦伤了我的手臂,当时只是看了一眼,撕了一条衬衫扎给伤口暂时止住血,然后就接着采访了。”
他笑着说:“后来想起来,有些后怕。但当时真的就是得有这种‘钝感’,才能将工作继续下去……”
“哇!”
齐云听到这里,再也不顾矜持地跳起来。她从小就敬佩英雄,对洪箭虽然还有些成见,可她实在太好奇,太想瞻仰一番洪箭手臂上的“硝烟炮火留下的痕迹”了。
仗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熟稔,齐云涎着脸往洪箭一个人坐的单人沙发上凑,动手拉起他的胳膊,一边还问:
“当时流弹片落在什么地方?有没有留下什么光荣伟大的印迹?”
洪箭一怔,本能地向后躲了一下。齐云注意到了,不但不以为意,心里还产生了一种阴暗恶毒的快感——你不是要装成生死都无所谓的勇士吗?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什么也不怕。
齐云父亲见两个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因长途飞行而略显疲乏的脸上噙着笑意。而方才刚批评过美国女孩子一个两个疯子似的、赞美东方女孩含蓄的母亲,脸色立即由红转青、由青转绿了。
母亲啪地一声合上大相册,吓了齐云一跳,“骚扰”洪箭的“咸猪手”也讪讪地停在了半途中。
“阿箭,既然你不喜欢这些照片,自己又是摄影家,”母亲晴朗的脸色只是多云了一小下,旋即恢复原状,“正好这几天天气好,你要是有空儿,就带着云云到野外去走走、拍几张好照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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