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元年九月十二,正是武帝祭日,这一天,帝后身着玄色衣衫带领全身缟素的众臣、众妃、众皇嗣在太庙举行盛大的纪念武帝的仪式。
太后由于凤体抱恙,没有参与。
这场盛大而隆重的仪式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下午申时一刻才结束。
彼时,众人已是疲惫不堪,按照晋宫规制,朝臣只能站在太庙之外,只有太后、帝后、皇嗣和众妃才能进入太庙。
当帝后携众妃、皇嗣踏出太庙时,朝臣为避讳,井然有序地分成两列退到丹墀两边,恭送帝后。然而就在帝后刚刚走完丹墀时,原本晴好的天空眨眼间乌云密布,紧接着便电闪雷鸣,后面的众妃还没有走完丹墀,瓢泼大雨就接踵而至。
这场大雨来得既突然又急促,任谁也没有想到这样晴好的天气会突然下雨,所以内侍都没有带雨具,这下子可急坏了众人,一时之间“护驾”之声此起彼伏,喧闹不已,众人手忙脚乱,场面混乱不堪。
待到帝后重新回到太庙中、朝臣也纷纷站到太庙前的长廊上躲雨时,竟有一阵接一阵的惊叫声源源不断地传来。
因为就在刚才的一团混乱中,竟然从沈绿衣的衣袖内掉落了许多黄色的长条形纸片,那纸片上仿佛还画有鲜红的符咒,如鲜血一样刺目的红色,最要命的是,每一张黄纸的背面都用朱砂写满了诅咒先皇“魂魄不安、永不超生”之类的大不敬之语。
御史台的阁老姜寻见状率先跪地大声奏道:“这是血咒,诅咒中最最恶毒的血咒啊!皇上,这静妃身揣这写满‘血咒’的符咒进入太庙,犯的是大不敬之罪,请皇上速速治罪!”
有了他带头,众臣纷纷跪地大呼“请皇上速速治罪”,并以极快的速度将太庙的大门围个水泄不通。
曦泽见状,神色一变再变:“此事事关重大,岂可轻易定罪?你们先退下!”
然而众臣闻言居然没有丝毫退下之意,左丞相宋秉国对着曦泽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言辞恳切道:“此等妖女,皇上岂能姑息?请皇上立即赐死静妃!”
他的话音一落,右丞相傅井川亦义正言辞道:“皇上,静妃用血咒诅咒先皇,天地不容,否则这原本晴好的天气又怎么会突降暴雨?!若不是众人刚才被这迅疾而来的暴雨惊得乱了方寸,想必静妃藏在衣袖内的血咒也不会被轻易发觉!这是上天在警示皇上,静妃是祸国妖孽啊!请皇上速速下旨将她赐死,以保我大晋国祚太平安稳!切不可因情误事啊!”
于是一时之间,众人磕头的磕头,大叫的大叫,一片混乱,唯有夏晚枫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中央,最后还是被他父亲夏恺一把拉下来跪在地上,他才回过神来。然而待他再想要起身时又被夏恺死死拉住,动弹不得。
而另一边,曦泽见状恼怒不已,暴怒道:“够了!”
众人闻声瞬间噤若寒蝉,太庙立刻陷入死寂。
而此时此刻的沈绿衣早已无暇顾及众人的责难,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从自己身上掉落的符咒,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她不能在太庙内多做停留,以防还有其他大不敬之事当着先皇的面在太庙之内被“抖”出来。于是她转身迅速往太庙大门奔去,谁知还没有前进几步就被堵在太庙大门的众位大臣拦住了去路。
“你们走开,本宫要出去!快走开!”她拼命推攘着那些大臣,可是他们就是不放。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曦泽的声音:“放手!让她出去!”
谁知,那些大臣竟仍不放手,依旧高声请求曦泽赐死沈绿衣。曦泽不禁勃然大怒,暴喝道:“你们连圣旨都敢违抗,难道是想造反吗?”
众人见状,皆被吓了一跳,全都跪到地上俯首请罪:“皇上息怒!”
没有了阻拦,沈绿衣顺利跨过了太庙的大门。
然而,令众人更加惊讶的一幕出现了。
跨过太庙大门的沈绿衣并没有逃之夭夭,她面向太庙直直跪在大门口,望向前方,呆呆道:“皇上,绿儿错了,绿儿不该在今天这样大的日子里怀揣着这些大不敬的东西进入太庙,绿儿实在罪该万死!可是皇上,绿儿真的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什么会突然掉落这么多的符咒!绿儿真的不知道啊!你一定要相信绿儿!”
外面的暴雨不知何时停止了,曦泽站在殿中闻言点了点,道:“朕相信你,绿儿你先起来,此事……”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沈绿衣又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虽然绿儿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了,但是这符咒上的字真的不是绿儿写的!可是……”她颤抖地捡起一张符咒,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双眸中的眼泪,哆嗦着双唇道,“可是这字,这隶书,这笔迹,怎么跟绿儿自己写出来的一模一样啊?绿儿自己也分辨不出真假了!可是绿儿真的没有写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绿儿没有!您看这个‘生’字,绿儿还记得,就是您握着绿儿的手一笔一画教会绿儿的,那时您就告诉绿儿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要柔弱如水,刚柔兼备才是最佳的,所以您教给绿儿的不是娟秀的楷书而是刚劲的隶书,绿儿还记得那年绿儿第一次张弓射中靶心,您高兴得赏了绿儿一坛女儿红埋在绿水居的绿竹下,说是等绿儿出嫁时取出来与绿儿对饮,如今绿儿已然出嫁,您却再不能与绿儿对饮了!还有……萧国要求绿儿和亲,您疼爱绿儿,都没舍得将绿儿远嫁,您待绿儿恩重如山,您在绿儿心中远远胜过生身父母,绿儿如何会用您亲自教授的隶书来诅咒您?就是活活打死绿儿,绿儿也不会这样做啊!”
滚烫的泪水最终还是决堤了,一颗连着一颗地滚落,斩都斩不断。
众人至此才听明白沈绿衣口中的“皇上”指的并不是曦泽,而是先皇。
曦泽痛苦地转身,极力忍住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往旁边走了两步。尽管他已经听不下去了,但是他仍然不想阻止沈绿衣表达对先皇的哀思。
然而,沈绿衣的话并没有结束,她越说越伤心,越说越激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抓紧太庙的门槛,仿佛是想离先皇的牌位更近一点:“皇上,您已经有很久没有在梦中与绿儿相会了,您刚去那会儿,夜夜都会来,为什么现在一天也不来,你是不是不要绿儿了?您是不是怪绿儿没有找到弑君真凶?若是如此,绿儿不敢辩驳,绿儿确实无能,事情已经整整过去了一年,绿儿也整整查了一年,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去查,真的是竭尽全力地在查,可还是没有找到真凶,其实绿儿每天都在责怪自己,可是绿儿没有偷懒,真的一天都没有,您可不可以原谅绿儿?绿儿以后会加倍努力追查,您不要丢下绿儿,好不好?绿儿还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虽然三哥下旨不可以私自去找煜王,但是绿儿还是背着三哥偷偷去了上阳行宫,绿儿查来查去查不出结果,唯一的可能就只剩下他,可是无论绿儿怎么好说歹说,煜王都一口咬定最后那一碗药的毒不是他下的,他宁死都不肯认,他宁死都不认……皇上,你告诉绿儿,绿儿到底应该怎么办?真凶到底是谁,他是谁?叫他出来,绿儿现在就跟他拼了……啊……”
这一刻,这满地的符咒,给沈绿衣带来的是极大的刺激,甚至是致命的打击,她痛哭流涕地诉说着心中对先皇的无限哀思,压抑了整整一年的痛苦与仇恨在这一刻犹如骤然决堤的洪水,带着前所未有的爆发力狠狠冲刷着四周,其翻山倒海之势,几乎举世无双。尤其是最后说到煜王时,她双手紧握成拳头狠狠击打着太庙的门槛,一下紧接着一下,孜孜不倦。
然而,这原本不大的声音,此刻在死寂一般的太庙中却犹如雷鸣。
曦泽闻声,猝然转身几步跨到沈绿衣身边,将她一把紧紧拥入怀中,制住她还在不停捶打门槛的双手,急切地安慰道:“别哭了绿儿,你不要这样,你冷静一点!绿儿,父皇他没有丢下你,他那么疼爱你,怎么舍得不要你?所以绿儿你一定要冷静!没事了绿儿,一切都过去了!有三哥在你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此时此刻沈绿衣的情绪已然全线崩溃,她无力地倒在曦泽怀中放声大哭:“你出来,我沈绿衣跟你拼了,你为什么要害皇上?!有本事你就给我出来……躲起来算什么?你出来……”
曦泽见状心如刀绞,他跪在沈绿衣身边,将沈绿衣抱得更紧,大声唤道:“绿儿,绿儿,绿儿你听三哥说,你这样,父皇在天上看着该是多么的心痛,他会流泪的你知不知道!三哥答应你一定尽快找到真凶!别哭了,三哥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众人见状,一个个呆若木鸡。
那些请求曦泽治罪赐死的朝臣仿佛一下子全都变成了“哑巴”,谁也没有想到这原本被指认为对先皇大不敬之人竟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敬重先皇——她连请罪都不敢踏进太庙半步,还有谁敢指责她对先皇不敬?!
曦泽望着仍然跪在周围的众人,愤怒地斥道:“全都给朕退下!退得越快越好!”
众人这才醒过神来,纷纷争先恐后地离开了。
王宁暄擦了擦面上的眼泪,待该退下的人都退下后,脱下自己的外袍,走到曦泽身边,将它轻轻盖在沈绿衣身上,对着曦泽微微一笑。
虽然这只是一个很小的细节,却极其温暖人心,微风拂来,曦泽对着王宁暄点了点头,他抱起渐渐恢复平静的沈绿衣,望向前方的苍穹,此时,暴雨早已停歇,天空重新放晴,一望无垠的苍穹再次绽放出耀眼的光彩,仿佛新生,给予人极大的希望。曦泽定了定心神,扬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对身边之人温言道:“宁暄,现在陪朕送绿儿去绿影宫,可好?”
“臣妾,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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