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院的全称为‘翰林图画院’,最初的形成可以追溯到五代时期,到了咱们如今的年代,也算是宫中的一种体制了。以前的画师,在其中虽然担任着‘翰林’‘待诏’等等官职,但说实话,地位并不会太高。反倒是到了咱们官家这一代,画师们的地位才渐渐提升起来。”
用过晚饭,文端先生端了一壶清茶在手,小轩窗下,与楚风缓缓道来。
对于楚风醉酒与狎妓的事情,文端先生的微恼仍是有的。但老先生却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听说了饮宴上刘大人的意思后,恍然大悟之余,自然也会对楚风细细说明一番。
口中残留的春笋腊肉的滋味,被一盏清茶渐渐的冲淡着。
窗外微弱的知了声时不时的鸣叫,又突然的暗淡下去,仿佛预示着夏日的逼近。
房内的窗子已经关上了,只是偶尔风动时分,也会将窗棂吹得轻晃,发出一阵轻响。这个时候,油灯的火焰可能也会晃动一番,墙上的人影便也跟着摇曳着,映出几分缥缈与虚无来。
静夜长长秉烛游,促膝长谈也是一种乐趣了。
“那位刘正宏刘大人若是不说的话,我也有些忘了,还有这样一档子事情。老夫记着,在官家登基初年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天下画师的****,应昭者三千余人,当时也是一番盛况。之后的几年,偶尔也会选画师入画院,但规模上就小了很多。依照着刘大人的意思,应该是官家想要再次选人了。”
文端先生回忆着往事,点了点头:“当年张择端、王希孟等人,都是那一年选进去的,官家亲自调、教、斧正,才有了他们如今的成就。不得不说,千古以降,能够在书画上达到如此境界的帝王,官家恐怕是第一个。”
“那是自然。”楚风立刻应和,心里想着,宋徽宗在艺术上的造诣,哪里仅仅是前无古人,早已达到后无来者的地步了。
文端先生接着道:“所以,能够入选进宣和画院的画师,可以说,都是有过人之才的。据说,画院的考试,往往是官家自己筛选判别,能够入得官家青眼的人才会被选中。对于众画师来说,这不单单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赏识与肯定了,所以学画之人,都以此为荣,甚至以此为目标的。”
“先生的意思是,除了类似刘大人这样在地方筛选之外,想要入院还是需要接受考试的?”楚风问道。
“没错,刘大人的筛选只是第一步。这个所谓的同乡试出身,其实就是他单方面肯定了你在丹青上的功力,觉得你进入画院有一搏的机会了。如果老夫所记不错的话,画院的考试应该是在秋天举行,到时候如同科举一般,你的能力到底如何,自有公论。”
楚风心想,这其实与后世的艺考也差不多了。各个学校招生考试的时候都可以去参加,但是之后也同样要参与寻常的高考文化课,指定一个分数线出来。双重的筛选,才能最终确定下名额来。只是画院的考试更像是一种两层的筛选,而第一层这种“同乡试出身”,大抵所基于的,就是主考官对考生的熟悉程度了。
如果不是刘正宏刘大人与自己的程源师父相熟的话,这件事情恐怕落不到自己身上的。
文端先生看着他的表情,仿佛猜出了他的所思所想,笑道:“你也不必估计太多,所谓画作的好坏高下,说句实话,笔力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外行人是很难区分的。我本身就不是丹青的内行人,那位刘正宏刘大人也是一样的。科举主考官这个职衔,老夫也曾经做过,只是当时并没有朝廷下令选拔画师而已。不过设身处地的去想,即便是真的要选,也只能根据当地丹青界的名声、风评种种去选择了。杭州一地虽然是人杰地灵,但真正有名的大画家,除了程源之外,的确是寥寥无几的。你前些日子刚刚在水墨会上捧出了几分名气,又是程源的徒弟,即便刘正宏大人与程源并无交情,他也会优先考虑你的。所以,不必太过在意。再说,你对丹青的热络,老夫也是看在眼中的。这样好的机会,想必你也是求之不得的,又何必瞻前顾后考虑太多。少年人啊,关键就是想到什么了就去做,大抵这样才能不浪费这青春年华了。”
楚风笑着应了,又想起其他事情来:“先生,如果真的去画院做画师的话,平素都要做一些什么事情呢?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都是在画院完成的吧?如果我这种资质平平的人去了,也可以这样随意作画么?”
“作画可以,但是否随意,说实话,老夫并没有经历过,只能说说耳闻而已。”文端先生道,“按道理来说,画院画师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为各位王公贵族们作画,这其中最多的便是画像了。但京城里的贵人虽然多,可也已经有数,谁也不可能天天画像的,所以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小事。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为名画做副本。许多书画到得今天,都已经流传数百载,甚至很多很多都失传了。画院也是打理皇家丹青收藏的重地,当然,保存、装裱等事有专人处理,不过丹青书法这种东西历来都是孤本,一旦有了什么损坏丢失,那就不单单是咱们这一代人的伤痛,也是后人的悲哀了。所以,画师们要尽可能的被为名画做副本,尽可能的去保存原作的面貌,以便留存。”
楚风闻言恍然,点头道:“我明白了,就是类似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唐朝时宫廷流传下来的摹本甚多,冯承素的神龙本、欧阳询的定武本,相传都是当年唐高宗命令他们临摹的,于是咱们现在,才能够在真迹失传的情况下,从各类摹本中一窥真迹的容颜了。”
“的确如此。”文端先生捋须颔首,“虽然不够真实,但总要比完全没有好一些。而且每个人的摹本特点不同,也能从中散发出不同的美感来,这也就是摹本的意义了。”
楚风心道:如今这个年代,无法影印也没有照片,找大家来临摹保存,这已经是能够做到的最好的事情了。说道理,还是科技才是真正的好东西,若是照片技术早一点诞生出来,《宣和画谱》上的种种画作,也无须后世人再从字里行间来猜测意yin了。
一念至此,楚风不禁微微一怔,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先生,那画院除了为达官贵人们作画,为名画做摹本之外,是不是还需要帮着整理宫中的丹青藏品呢?”
“这是自然的。”文端先生笑道,“官家甚爱丹青,在这方面是十分肯下功夫的,所以宫中的丹青藏品数量很多,这么多的东西,自然是要有人整理的。你说的不错。”
楚风点头道:“这样说来,画院的画师们主要做三件事,作画、作摹本、整理画作。”
“楚郎所言甚是。”文端先生笑着点头,“这些事情在其他人看起来或许有些无趣,但是对于楚郎你来说,恐怕是极有吸引力的事情了。”
楚风闻言也笑:“先生知道我的,我这辈子没有什么太大的豪情壮志,只是想要遍览名家丹青,自己也画出几幅能够入眼的画作罢了。”
文端先生大笑道:“‘遍览名家丹青’,单单是这一点,已经是常人做不到的壮志了。至于画几幅能够入眼的画,楚郎又何必谦逊,以你的资质,若是细细学习、穷究其中道理,终究有一日,也是能够入得大家之列的。”
楚风自然不敢当,他想着张择端,想着王希孟,总觉得自己与他们相比不过是纤尘毫末一样的存在,荧星之光,哪里敢与日月争辉呢?成为名留青史的大家之类,他是不敢去想的。只是,如果能够在画院中遍览丹青画卷……这件事情,只是单纯的偷偷的想那样的分毫,就已经足够让楚风心跳加速了。更何况,他还记着自己来到这里之前,老师曾经对他说的那些话……如今的他,已经无法再为老师完成考入美院的梦想,那么,能不能隔着千年的尘埃,代替老师去宣和画院看一看其中的风光呢?
心跳的有些快了,楚风深深的呼吸,却依旧止不住双手在袖子里的微微颤动。
“其实这些事情,你最应该问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程源。”文端先生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水饮尽了,笑着说,“程源才是在丹青上最有造诣的人,而且听你的意思,你那位师兄也是在画院中任职的?这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详细的情形,你应该多问问那位老师。”
提到这句话,楚风不免微微苦笑起来。
“先生,不瞒您说,程源先生那里……其实他早就跟我痛陈过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文端先生微微惊愕。
“呃……”楚风挠头,“类似于,潜心研习丹青的人不应该入画院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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