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有人起笔揽胜景,有人落笔诉衷肠。
也有人,抬笔挥墨,铺洒开的,是姹紫嫣红和断井颓垣。
李良辰是在良辰美景中出生的,而她每次落笔绘出的,也都是或良辰或美景的画卷。
她的笔下曾经绘过鼎盛繁华的《韩熙载夜宴图》,也曾经画出过荒寒寂冷的《江山雪眺》。她能画出清贵雅致的金碧山水,也能画出缥缈难寻的吴带当风。
她是李良辰。
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李良辰。
“这位娘子,那幅《京酒帖》,就是被您揭了二层吧?”
楚风问出这句话,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他有些紧张,戒备起来。这毕竟是在别人家的院子里,问出的又是这样直指人心的话,他并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又会对自己做出些什么事情来。
这毕竟是李家的财路,而且,是一条不大光彩的财路。
楚风以为李良辰会转身,李良骥会动手。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柳絮暗自飞舞,微步犹自生尘。
李良辰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似的离开,李良骥抬头看了廊檐片刻,而后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似的,邀请楚风去厅里喝茶。
茶是分茶,李良骥亲手执壶点注,沸水由上而下注入杯中,茶末浮沉冲散,一杯茶盏内,百态纵生时。
宋人又称分茶为“茶百戏”,要看的,就是这注水的一瞬间内,茶汤在茶盏中的风云变幻。
这种杯盏中的变幻是很令人着迷的,讲究也极多,楚风并不是很懂,李良骥也明显不是个中高手,只微微看了一阵子,又用击拂搅了,便递到楚风身前。
楚风微微躬身,道了声谢。
“山阴陆氏怎么跟你们楚家搭上关系的?如今你们老家里还有人么?”李良骥冷不丁的问了这么一句。
楚风闻言微怔。
山阴陆氏所指的自然是文端先生,可这个“楚家”指的又是怎么一回事?虽说自己是姓楚的,但李良骥所指的,自然不是千年之后的爸妈。
方才李良辰也略微提了一句,说了什么齐鲁之地的楚文君……
“李兄和方才那位娘子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虽然是北人,但并非齐鲁地区。”楚风只能想到这样的缘由,应该是认错人了罢!
想要详细说一说的,谁知李良骥似乎并没有详谈的意思,只似笑非笑的应了一声,便转了话题。
“如今楚郎君名声大噪,想必登门拜访者必定络绎不绝了?程源先生在水墨会上说要收你为徒,你去拜师了?”
楚风略略应了几句,然后,二人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没有人再挑起话头。
楚风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与人交往,他原本就是极不擅长的。至于李良骥,是单纯的懒得多言,没话说的时候,他并不觉得有找话说的必要。
待客之道、不要让人觉得冷落了之类之类,在李良骥看来,都是毫无用处的事情。
平素生意上也是如此,李良骥从来不像寻常客商那样营营苟苟、四处逢迎的。在他看来,生意这种事情,尤其是金石字画的生意,有能耐就去做,只要手里有好货、价格合理,就不愁卖的。若是手里没有东西,就算是再怎么拍别人马屁,也是枉然。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逢迎什么?
只是如今这个局面,二人之间无甚可说,只能干巴巴的饮茶,着实尴尬无趣了些。
李良骥这种人对“尴尬”这种情绪恐怕是感知不到的,这时候只觉得索然无味,看了楚风一眼又一眼,终究开口道:“楚郎君还带了那幅《京酒帖》来,是为了之前装裱的承诺吧?还请放心,过几日装裱好了,自当派人送回。”
楚风道了声多谢,四下思索一番觉得果然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于是起身告辞。
李良骥也不送,倒是楚风走到正厅门口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方才那位,是尊姐?”
“是。”李良骥没有否认。
楚风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他之所以能够确认《京酒帖》的二层是被那位女子揭的,原因就在于那女郎的一双手。那双手与寻常的闺中女子不同,明显带了些茧子与英气的,换句话说,与文端先生那双手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女子分明是练过纂刻的,而且看起来,练习的年头恐怕并不短暂,否则手指上也不会生出茧子来。
只是那女子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余岁的年纪,真的会有那样高明的手段,即便是在行业之内,应该也算是一流的人物了罢!
齐鲁之地的楚家……也不知他们这姐弟二人,到底是把自己当做什么身份了。
……
……
余后的几日,楚风过的清清淡淡。
照旧的临帖、习画、刻印,种种事情,并无可言说之事。
毕竟学习这种东西本身就是这样。意趣是有的,但是多是在人心,偶有所得的那种感悟,也是萦绕在心头,不足为外人道也。
楚风也想着去范家拜访,毕竟引得那位范家娘子生病的事情上,楚风是带了几分心结的。
怜香惜玉这种词或许用不到楚风的身上,但他终究觉得男女有别,女孩子天生处于弱势的,自己总该宽待的。况且对方又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着了凉染了风寒,虽说与自己没有直接的干系,可是总该尽一份心力的。
只是心下这样想着,实际上却又做不了什么。
自己与范家唯一的纽带就是刘正卿,可是因为范秋白染病的关系,刘正卿这几日授课的事情也停了,于是连递话的能力也无。
倒是知会了刘正卿,让他什么时候接到范家的通知,可以去教课的话,自己便择日去拜访一番,也省得再让那为姑娘来回跑动了。
这话说出口,少不得引来了刘正卿的一番调侃。楚风只一笑置之了。
如此过了五日之后,楚风早上照旧的去卸门板,打开门,就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
入眼的便是两辆华贵马车,旁边依次排开皂衣佩刀府吏二十余人,只静悄悄的在街道两排站了,看起来也有些骇人的架势。
见楚风开门,便有一位中年男子从车辕上下来,笑吟吟的走上前,和蔼的问道:“敢问陆先生可起身了?敢情小哥通报一声,就说是知州大人、通判大人前来拜访。”
这男子态度和煦,但不知怎么,楚风总是能感觉到一股子以上待下的态度来,仿佛那种和蔼是一种施舍似的,让他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这人话里的意思倒是听明白了,知州、通判……楚风隐隐记得,当年苏轼在杭州这里做的官职就是知州、通判什么的,大概就和后世的市长差不多吧。
市长来访,面子上总是要给的。
但这男子的态度让楚风不是很舒服,于是楚风看了看那两辆马车,对面前的男子淡淡一笑:“诸位还请稍待,我去看下文端先生是否醒了。”
说罢,便转身掀帘子进了内室,将外面的一群人晾在了那里。
与楚风说话的男子见状几乎将眼睛瞪了出来,这父母官来访,不诚惶诚恐也就罢了,竟然还不知道快些将人请进屋内饮茶么!
心里莫名的就是几分火气,男子一抚衣袖,回到马车旁,面色不豫,语气里却是万分的恭谨:“府君,那小子傲慢,说是回去看陆先生是否起床,就把咱们晾在了这里。”
车里坐的正是杭州知州,这时候索性掀了车帘下了车,笑道:“是陆先生的小仆么?倒也有些隐士门前应有的风范。”
通判见状也从马车内走了下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袍。
二位大人此行都穿着便服,但身上官气自然而然,遮掩也遮掩不去的。
“大人与我论起来也算是陆先生的晚辈,稍微等一等怕什么。若是惊扰了老人家休息,那才是千不该万不该的事情。”通判大人笑道。
“是,文斌知我。”知州大人微微一笑。
而楚风那边,走进后院后,便瞧见了正在打扫庭院的老张。
“张大哥,先生可起了么?”
“似乎还没有,我听里面没有声音,就没敢进去瞧。”老张压低了声音笑道,“楚郎君也知道的,我家阿郎晚上一般睡不好的,早上总是要补一觉。这是有什么事情?”
“嗯,外头有官员来拜访。张大哥,你是先生身边的旧人了,你说应不应该将先生唤醒呢?”楚风问道。
“官员来访?”老张皱了皱眉头,“看来消息是传出去了,阿郎若是知道的话,恐怕会心烦。只是咱们毕竟在杭州城里,若是得罪了当地官员也不大好……罢了,老奴先去悄么声的看一眼,若是阿郎已经醒了,万事都好说,也不必咱们二人在这里心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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