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全忠站在高处,俯瞰整个驿道。
一支大军行了过来。
队列整肃、盔甲鲜明,万人之中,令骑过个不休,并无一丝喧哗之声。
朱全忠细细听着那整齐的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再看看军士们脸上杀气腾腾的模样,满意之色甚浓。
这是长直军左厢,亦称左长直军,约万人,一直由他亲自兼任兵马使。
长直军右厢兵马使寇彦卿,汴州将门子弟,忠心耿耿,勇武不凡,是他一手提拔的。
昔年带五百人上任,内平亳、颍叛将,外讨黄巢、秦宗权,复攻二朱,再打时溥,接着又屡次大破魏博罗弘信,今日再败晋阳李克用,东征西讨,几乎无月不战。
方今天下,几乎就没有一个藩镇战争频率和惨烈度有这么高的。
打了几十次仗,再青涩的新兵也淬炼成赳赳武夫了。
左右长直军、左右长剑军、左右雄威军、左右飞龙军、左右飞胜军、左右匡卫军、左右德胜军……
踏白都、亲骑军、捉生军……
一支支部队,都凝聚着他的心血。
这是他的本钱,是他赖以威震中原的利器。
灵夏邵树德,麾下应也有这些部队吧?
铁林军?武威军?经略军?铁骑军?
铁骑军应该是如今名气最大的,因为他们重创了保胜军。
“折嗣裕在那棵槐树上留了什么字?”朱全忠听闻夏将折嗣裕给汴军留字了,不知道是邵树德授意,还是他自己搞的,多半是后者,这人几次行动,看起来有些桀骜。
“‘保胜军不保胜,德胜军不得胜。’”这话也就敬翔敢直说,其他人都有些惴惴,生怕被迁怒。
朱全忠哈哈大笑,道:“尽做大言!吾大军一至,还不是灰溜溜跑了。中原,不该那个西北可汗来撒野。”
此时的中原,武德充沛,确实对草原胡人充满着心理优势。
历史上二十余年后,契丹入寇,号“五十万骑”,河东派七万军驰援幽州,其中只有三千骑兵,结果大破契丹,俘斩数万。
三十年后,耶律阿保机引契丹开国精兵十万骑南下,刚刚称帝不久的李存勖率五千人迎战,契丹久攻不下,后唐援军继至,大破契丹。
溃不成军的契丹人为争抢一座沙河桥渡河,互相砍杀。有人等不及过桥,纵马从冰面上走,结果河冰薄脆,溺毙于冰水者不知凡几。又遇到大雪,人马无食,死者相属于道。
十万精兵只回去了两万,阿保机之子亦被俘虏,从此转攻渤海国,再不敢南下。
怪不得后世宋朝有人说如果采用藩镇割据模式,或能挡住金兵南下。
藩镇割据,对老百姓很不友善,但确实锻炼了一大批精兵强将。
朱全忠的这些军队,如今在中原还没遇到敌手,便是河东兵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前阵子吃了个闷亏,被“假可汗”、“真节度使”邵树德给杀入河南府,人口、钱粮损失不轻,还折了衙将张延寿、刘捍——至于冯霸、郝振威,看来是真的无人关心了。
“重建左右保胜军。”看了一会后,朱全忠突然说道:“以留守兵马为基干,从其余各部抽调人手组建。”
“大帅,欲委何人为都头?”敬翔问道。
朱全忠叹了口气,心情低落,神色悲哀道:“天生刘捍为我所用,今折之,复择何人为将?何人有刘将军之忠勇?”
身旁将佐听了面红耳赤,一瞬间便有数人出列,道:“末将愿为之。”
朱全忠扫了一眼,脸色一肃,道:“保胜军士气已堕,你等若为都将,可能重整?”
“大帅,请任末将为保胜军都头,定重整其军,若不成,提头来见。”衙将霍存恳切道。
朱全忠故作沉吟了一会。
霍存是巢军降将,曾经率骑军大破秦宗权。箭术也好,攻濮州时,对方有人在城楼上谩骂,霍存远远一箭将其射落城下,技惊四座。
“大帅!”霍存涨红了脸,道:“从今往后,末将便住军营里了。”
“某岂不识霍将军?”朱全忠脸色一收,多了点笑容,道:“那便委霍将军为都头吧。夏贼是能打的,霍将军日后可不能掉以轻心。”
“遵命。”霍存起身道。
“树德跑得倒挺快。”朱全忠又转身看起来驿道上的大军。
以大车置于两侧,骑卒在外屏护,步卒在内行军,浩浩荡荡,看不到尽头。
“敬司马,今攻树德耶?二朱耶?”
“大帅早有定计,何须问我?”敬翔笑道。
“若陕虢那边能成事,倒也可以尝试一下。”朱全忠亦笑道:“若不成,自去攻二朱。”
二朱是熟透的果子,夏贼经营多年,士气正盛,骑卒众多,不妨放到后面来打。
当然朱全忠也没想到,主力尽丧的天平军、泰宁军的抵抗意志会那么顽强,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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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州灵宝县内,朱简愁眉紧锁,似有难解之事。
小妾给他端来茶水,轻声劝解了几句,结果被朱简一瞪眼,吓走了。
这是要举大事,妇人来凑什么热闹?
“唉!”朱简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是下不了决心。
东平郡王的使者已经来找过他了,言朱帅欲收他为义子,录入族谱,更名友谦,以陕虢二州相付,世为镇守。
若在平时,他肯定欣喜若狂,早就举事了。即便失败,大不了抛弃妻子,逃奔汴州,投奔义父就是了。
但如今形势不一样,夏贼在陕虢留的兵可不少!
潼关有大军,不清楚多少,但肯定在万人以上。
灵宝有新来的武威军五千步卒,看他们那严整精锐的模样,想必很能打。
陕州一带有来自凤翔的七千步卒,分屯七里涧隘道和浢津。
硖石县还有新来的横山党项蛮子上万众。
自己手头不过三千来人,能做什么事?做梦?
朱简现在是真的后悔了,当初不该鬼迷心窍,将那位亳州录事参军朱先生留下来的。这会骑虎难下,烦躁不已。
“将军,李璠来了。”亲兵进来禀报了一声。
朱简猛地起身,带动胡床“哐当”一响。
“让他进来。”朱简收拾了下心情,说道。
李璠很快来了,道:“朱四你何事如此惊慌?莫不是祖坟被人挖了?”
“我家祖坟早就被饥民刨了。”朱简面无表情地说道。
“定是你当剧盗时造的孽,劫掠商旅太狠了,得了报应。”李璠大喇喇地找地方坐下,道:“你是外镇将,我乃衙将,咱俩见面合适不?怕王大帅的刀不利索?”
陕帅王珙,当然也是个狠人,且心胸狭窄,睚眦必报。
朝廷召身负名望的常州刺史王柷(chù)入朝为官,行经陕虢时,王珙在驿站设宴招待,并请乐妓表演歌舞。
王柷本不愿搭理他,实在没办法,出席了宴会。席间王珙为攀附王柷,表示愿以叔父礼侍奉,王柷拒绝了。
王珙当场翻脸,下令撤掉宴席,将王柷赶出驿站,随后偷偷派人尾随,将其一家投入黄河。这还不算,王柷有个儿子在襄州,也被人投入井中而死,找不到凶手。
如此手段,如此心性,说句残暴不过分。
“李二,有件大事,不知……”朱简犹豫再三,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李璠心中一动,面上却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说道:“你有屁的大事!莫不是又要劫掠河南、河北给朝廷的上供?”
朱简看着他,不说话。
李璠有些不耐烦,道:“这种事不能再做了,早晚被人发现。王帅其实隐约有所觉,只不过懒得管罢了。说不定哪天看你不顺眼了,王帅就会拿你开刀。一个小小的外镇将,想杀就杀,能有多大事?可别连累我。”
朱简心中一颤,他都差点忘记这事了。再想想王珙的品性,越想越有可能,大冬天的,背上已经隐约有汗意。
作为一镇节帅,想要杀个外镇将,固然不太容易,因为会逼得人领兵造反,但这并不是没有办法的。
节帅召你入军府议事,你来不来?一进了陕州,那还不是任人宰割?
“李二……”朱简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敢说出口。
他是外镇将,若想造反杀帅,没有军府衙将配合是很难的。
他与李璠关系密切,一起做过许多“大事”,若想造反,还真只有找他帮忙了。
当然那位朱先生也没让他造反杀王珙,只是说关键时刻发动,截断夏军粮道,烧其积粟即可。但这与造反何异?一旦干下这事,王珙能放过他?
“罢了!”朱简长叹一口气,随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多日未见二郎,特请你来饮宴。今日淘到了一个不错的胡姬,身姿婀娜动人,今晚同乐。”
李璠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是这事。”
接下来二人自然一番饮宴,其乐融融,同学嘛。
第二日一大早,李璠告辞离开朱府,随后骑马出城,左兜右转,行踪诡秘,最后来到了某处庄子。
“卢将军、折将军,某来了。”李璠恭恭敬敬地朝坐在他面前的卢怀忠、折嗣伦二人行了个礼。
“朱简找你何事?”卢怀忠只管饮茶,不说话,于是折嗣伦开始发问。
“其人犹豫不决,似要造反投敌,又似乎胆气不足。”李璠如实答道。
折嗣伦闭目思索。
良久后,他问道:“听闻朱简擅打马球?”
“还算擅长。”李璠应道。
“辛苦了。”折嗣伦点了点头,道:“你替灵武郡王做下这等大事,日后自有造化。”
“不求造化,只求平安罢了。”李璠苦笑道:“陕虢夹在两强中间,力不能自保,早晚要有祸事。某只愿保得家族富贵,余无所求。”
折嗣伦轻笑,道:“放心。朱全忠外宽内忌,雄猜多疑,外将在他那边,都没啥好下场。灵武郡王素来宽厚,诚信待人,说保你富贵,就保你富贵。”
李璠想了想也是,邵树德确实说话算话,俘获的敌人也不怎么杀。邵、朱二人选一个的话,肯定选邵。
李谠、李重胤之事,犹在眼前,大家都不傻。
“邵帅仁义,某不敢求为螟蛉义子,愿以父礼事之。”四十岁的李璠说道。
好嘛,朱全忠收朱简当义子,李璠也上赶着以父礼事邵树德,以后就是想不给他富贵都不行了。
“待大帅班师时,自会接见李将军。”折嗣伦起身道。
随后,他又转向了卢怀忠,道:“卢将军,事不宜迟,某这便回陕州了。”
“折将军且去,有武威军在这,诸事无忧。”卢怀忠面容严肃,答道。
折嗣伦点了点头,很快告辞离去。
陕虢二州,极为重要。若不能捏在手里,始终无法放心东出。
朱全忠遣人联络朱简,本是好事,他们也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可怎么也没想到,因为大帅担心后路,留在陕虢的兵马太多,以至于朱简犹豫不决,不敢动手了。
这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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