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娄椿的这一生其实过得很艰难,这个世界对女性过于苛刻,她几乎是用一种拼命的态度才冲过一道又一道的坎,耗尽心血,方才保住了家族、自己、和她所爱的孩子们。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换来了一副凝而不散的铁石心肠。
深深的皱纹,紧锁的眉心,固定成了刻板严肃的相貌。
平日里就连家里的孩子们看见了她都总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然而到了这里,在阳光下雪地里,她弯着腰,手上拿着那个金色的玲珑球,面对着身前小小的女孩,披了一辈子的硬甲才终于化了,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她眉心舒展,整张脸的线条柔和起来,就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温暖,好像回到了没有一丝忧虑的童年。
槐树之后巨大的阴影和天空中漫天的飞蛾都被她忽略了,她是彻底放松而舒展的,毫无戒备,眼中只有那个苍白而诡异的女孩,遍布皱纹的手指拿着跨越了时光的金球,和当年一样,耐心地哄着她的知交好友。
“来玩吧,阿厌,我学会了许多新招式呢。”
“这一次我不会再输给你了。”
厌女在她絮絮叨叨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那枚金球,她的表情一片空白,令人很难看明白那张面容下蕴藏的是不是狂风骤雨。
袁香儿小心翼翼地靠近,和她们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她时刻戒备着,紧紧注视着厌女的反应。
她根本没有料到娄老夫人竟然毫无准备地就这样直接走上前去了,一点戒备都没有离得那么近,令她和南河都有些措手不及。
厌女明明是这样强大而危险的存在,袁香儿不能确定这个冷冰冰的妖魔体内是否还藏着当年的那份柔软。
她随时准备着发动双鱼阵,生怕厌女一个不高兴一巴掌就把娄老夫人给拍死了。
然后,她看见厌女毫无表情的面容上小嘴微微张了张,“既然特意来了,就勉强陪你玩一次。”
她的话显得生硬又别扭,过于直白的装模作样,像是极不擅长于社交之人说出的言语,幼稚到令人发笑的程度。
但袁香儿是真的笑了,打从心底里高兴,她们两个,一个没有忘记多年的承诺,而另一个的心还一如当初。
这真是最好的结局。
袁香儿突然庆幸自己一念之间,拾起了那枚金球。
这一刻她理解了娄椿对厌女的那份信任和毫不畏惧,那是出于彼此的真正熟悉和了解而产生的情感,并不以时间和外人的看法所改变。
就好比她对小南和乌圆他们,即便过去五十年,一百年,她一样也能够毫无芥蒂地走上前去。
白发苍苍的老者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在雪地上有些笨拙地踢着金色的玲珑球,褐色短袍的女童如同舞动的飞蛾,绕着她身边来回飞舞。
“香儿,南河,来陪老身一起玩吧?”
“也行,我们也凑个热闹,乌圆也来。”
袁香儿卷起袖子上了,“小南你愣着干什么,快点来啊。”
“南哥,你是不是不会啊,这个很简单,快来,我来教你。”
乌圆兴致勃勃地下场,一下就忘记了自己说过厌女很可怕,绝不再和她一起玩的话。
厌女看见了南河,想起自己上一次输给这个“未成年”的家伙,小小的眉毛紧在了一起,“小狼崽,上一次没分出胜负,这一次用玲珑球让你知道输的滋味。”
本来不屑于和这些人玩在一起的南河终于挽起了袖子,“虽然不想欺负你们,可惜我们天狼族从小就没有学过认输这个词。”
千树雪,万仞山,寂静了多年的空山雪岭,一朝被欢乐铺满。
直到日头偏西了,一行人才停下游戏休息,娄椿气喘吁吁坐在了树根上。
“老喽,还是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
厌女站在她身边,瞥了她一眼,“阿厌,”娄椿抬头拉住了厌女小小的手,“让你等了很久吧?
对不起啊。”
厌女转过脸去看着那棵槐树没有说话。
“我们该回去了,估计娄掌柜在山脚都等急了。”
袁香儿不得不打断她们。
欢乐的氛围在一瞬间凝滞了,袁香儿终于从厌女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孔上,读出她某种属于低落和寂寞的情绪。
她在那棵槐树下,愣愣地站了一会,眨了眨眼,低头慢慢把那枚金色的小球收进怀中。
“我送你。”
她说。
……
娄衔恩背着手站在天狼山脚下来回打转。
“这日头眼见着都要落山了,母亲怎么还没出来,不行,即便被母亲责骂,我也得上山看看。”
领着他们前来的向导连连摇头,“东家,去不得,咱们这里的风俗,这天一黑啊,便再不能往里走了。”
娄衔恩急道:“那怎么行,我母亲还在山里。
这样吧,我给你加钱,你必须领着我们进去找找。”
向导蹲在路边抽着旱烟,不肯挪动半下,“东家,不是我不想挣你的钱。
可这钱再多,也得有命花不是?
咱们本地人都知道,这大山深处是鬼神的地头,到了日落逢魔时刻,人神之间界限模糊,咱们凡人轻易走动不得。”
这里正争执个不休,远处的羊肠小道上缓缓走下来几个人,斜阳的余晖披在他们的身上,其中一人鬓发如雪,拄着拐杖,手边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一步步地往下走。
娄衔恩见着自己的母亲平安归来,大喜过望,上前迎接。
母亲在雪山里走了一天不仅平安无事,甚至连精神头都还十分旺盛,让他高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只是母亲身边牵着的这个小姑娘让他心里有些发毛。
十岁左右的年纪,乌溜溜的眼睛,白白的小脸,赤着双脚踩在雪地上,一手拉着母亲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作为极少数知道母亲秘密的人之一,娄衔恩明白这位大概就是母亲挂念了一辈子的恩人。
五六十年过去了,她还是母亲口中的那副孩童模样。
虽然知道是恩人,但依旧免不了敬畏这样非人类的存在。
家中挂在大厅上的那副天狼山戏球图,画得便是这位的相貌。
那副母亲亲手书写的对联,“乾坤百精物,天地一玲珑,匠心独刻骨,鬓皤莫忘恩”,以及自己的名字衔恩,都是在提醒着莫要忘记了这位曾经救助母亲的恩情。
娄衔恩想起母亲从小的耳提面命,强忍住住心中的恐惧,哆哆嗦嗦地行了个礼。
“母……母亲,这位就是恩人了吗?”
他结结巴巴地拜谢,“见过恩……恩人。”
娄椿对着厌女介绍,“阿厌,这是我的长子。”
她又指着从后面跟上来的儿媳,“那是大儿媳妇。
家中还有几个孩子,这次没有来,有机会也该让你见见。”
厌女黑黝黝的眼珠看着眼前的人,那些在给她行礼的都是阿椿的家人,热热闹闹,子孙满堂,人间烟火,和自己隔着遥远的距离。
“娘,阿娘,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儿媳妇的胆子倒比儿子还大些,小心翼翼从长子身后探出脑袋来,试探着说。
“你们先回去吧,我打算就住在阿厌这里。”
娄椿突然宣布。
厌女一下把小小的脸转过来,抬头看着身边的娄椿,她眨了眨眼,那小脸上顿时有了光。
“从前说过,要好好陪你玩耍,也没能做到。”
娄椿低头看着容貌比自己孙女还要小些的女孩,“如今孩子能独当一面,家中的事也了了,我左右也剩不了多少年,就都用来陪着你吧。”
“母亲,这如何使得,万万不可!这荒山雪岭条件艰苦,如何住得?”
娄衔恩慌忙跪在了母亲的膝下,“若是母亲留在此地,儿子怎生承欢膝下,还怎么时时向母亲讨教?”
“起来,像个什么样子。”
娄椿在儿子面前十分有威严,“我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娄家辛苦,该吃的苦也都吃尽了,剩下的这么点时光,就让我活成我自己想活的样子吧。”
“这个地方,我十岁的时候就住过,如今住下自然不用你们操心。
左右我只住在山脚附近,你若挂念,偶尔前来探视便罢。”
玲珑金球一事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结局落下了帷幕。
袁香儿回到了阙丘镇的家中。
吃了一顿师娘煮的香喷喷的辣子面,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正歪在久别重逢的师娘房中腻歪。
她枕着云娘的膝盖,一边伸手拿小几上新做的枣泥酥,一边和云娘说起一路的种种见闻。
“你走这么一趟,倒还遇上不少有趣的事。
看来确实是该让你多出去走走。”
云娘坐在罗汉床上,拿一条大毛巾擦她湿漉漉的头发,“那位娄太夫人,真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
“是啊,这和我想得可不一样。
谁能想到她金玉满堂的家不要,却愿意在天狼山上住下来。”
袁香儿想到娄衔恩夫妇最后也拗不过母亲,在她们告辞的时候,夫妇俩还在就近匆匆忙忙采购家具被褥,说要往山上送去。
“老去光阴速可惊,鬓华虽改心无改。
身为女子,能做到像她这样透彻而勇敢,真是难得。
倒也不枉费那位和她相交一场。”
袁香儿吃着枣糕,嘴里含含糊糊地呢喃了一句,“总觉得还是有些可惜。”
从这里的窗户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院子中的那棵榕树。
乌圆口中叼着一个小袋子,那是从鼎州带回来的小鱼干,啪嗒一声丢在了锦羽的吊脚小木屋前。
屋门打开了,伸出一双小手将那袋小礼物收了进去。
过了一会那小手重新伸出门来,捧出一叠枣泥酥——虽然看不见锦羽,但云娘听袁香儿说了他的存在,每次做了新鲜的吃食,都会在小木屋前放上一份。
乌圆嗤笑了一声,“谁稀罕这个啊。”
终究还是叼走了两块,窜到树杈上吃去了。
“并不算可惜,”云娘擦干袁香儿的头发,拿一柄牛角梳慢慢帮她梳通长发,“人世间的快乐,多从这‘可惜’二字而来。
正因为有了想要珍惜的事物,时光的流转才有了意义。”
即便是不同种族,也不要紧么?
袁香儿看着窗外大树下石桌,那上面有一只小小的银狼,蹲坐其上抬头望月。
细细碎碎的月华星光,从空中洒下,点点在他身躯流转。
原来师父每天在树下修习,师娘便是在这个位置看着他。
袁香儿曾觉得这个时代的人迂腐而守旧,不如自己开阔豁达。
如今想想,猛然发现,她们比自己还要随性浪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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