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建文早已明白自己没了退路,就刚才他跟贪狼说话的档口,泰戈和毛利就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刚才还在石滩上有说有笑的海盗和商队忽然间都鸦雀无声,伸直了脖子盯着这边,没有人敢说一句话,建文看到小武努力想端起自己的枪,却被胖船长用力按住。
建文也伸手阻止了想要拔刀的七里,再次面对贪狼,尽量让自己的眼神里不露出一点畏惧。
有什么好怕的呢?他现在是小靖王,身上有和蓬莱岛小郎君的赌约,身后也有七杀和骑鲸商团的势力,贪狼怎么也不会动自己。
靠着别人给自己撑腰,每次建文想到这种事,心里都会觉得有点不好受。他努力把自己装作一个海上的人,一切都按照着大海的规矩来,但是对于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他直到现在仍然还只是个外来者。
贪狼却没说话,先开口的是毛利:“太……小靖王。咱们可都是海盗,你们大明人有句话,叫贼不走空。既然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该拿东西做交换。你这样一走了之,可不行。”
只见他一边用黝黑瘦小的身子挡住了出路,一边身子一抖,门外石滩上的白色圆石块“簌簌”声动,竟然都在地面上颤动起来,许多压在石头下的蚌贝甲壳冒出头来。毛利双臂一收,那些甲壳腾空而起,飞到毛利身上,成了一套五彩斑斓的铠甲,而且宽宽阔阔地,完全挡住了去路,活像个横行霸道的帝王蟹。
七里惊疑地望向贪狼:“贪狼将军还是想要把他送回大明吗?那太不像将军的兴趣了。”
旁边的泰戈阴笑着凑上前来,朝七里比了一个掏心挖肝的手势:“不不,我们老大,其实是想要他身上的一样东西。”
贪狼微微颔首:
“破军的海藏珠,给我。”
建文心下一惊,破军那颗有道裂痕的海藏珠,还一直保存在他这里。贪狼一生与破军鼎立,现在想要破军的珠子,原因倒也是可以猜想,只是这个要求,建文是怎么都没办法答应。
“人死珠灭,破军的珠子已经失去效用了,贪狼大人也有自己的珠子,何必纠缠我们呢?难道你是看中上面的‘破军烙’,想拿去蓬莱参会不成?”
旁边不苟言笑的毛利“噗嗤”笑了出来,还好他紧接着就识趣地闭上了嘴。
“破军的海藏珠在生前只启用过三次,此后便再也没用过,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他有海藏珠。你们这些雏儿,哪有资格拿他的海藏珠?”贪狼的声音已经是明确的威胁了。
建文毫不退让,从贪狼的话中寻出一丝余地:“你若觉得我不配拿这枚珠子,等我找到破军大哥的宝藏回到蓬莱,把珠子供奉回柏舟厅便好。”
“我们老大看见那珠子在你身上,就会心烦。”
泰戈帮贪狼把原因说了出来,却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识相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建文这下明白了,贪狼认为自己才是破军的旧相识,也是唯一有资格的对手,所以破军的遗物落到谁手里他都会不爽。
想到这里,建文故作无辜地说:“你不知道吗?这珠子是七杀大姐托我保管的,我轻易与你,怕你也不好交代。”
贪狼听到这个名字,面色更加阴沉了,连毛利和泰戈的表情也为之一滞。这破军生前最贴身的遗物到了七杀那里,她断然没有随便处理的道理,必然视如珍宝。现在却直接给了建文,可见七杀在心里已经认定这孩子非同小可。
建文见贪狼脸上一会苦涩,一会愤怒,还道他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贪狼此时却执拗得很:“如果把珠子夺来还给她,是不是就证明了你根本没有能力保存这枚珠子。”
当海盗的果然死缠烂打!建文终于泄了气。“好好好,我既然在这岛上,珠子也就必定在这岛上的某个位置,但你若强逼我,我也是不肯告诉你的。我身负蓬莱主位的赌约,看现在的情势,只能来个赌中赌,你胜了我就把珠子给你,你败了就放我离开。来吧,我会的也只有铳法,咱们就比这个如何?”
但见他看似求饶,连珠炮似地说出自己的方案,为的就是把贪狼引到这一层。他最有把握的就是赌铳,此前在阿夏号上和七杀比试过一次,如果贪狼同意,那他就还有很大几率获胜。
贪狼却冷笑道:“我下场和你比试?别人会说是我欺负你。有个人的海藏珠被腾格斯抢走了,他一定有兴趣。”
此时七里捣了捣建文的胳膊,建文转过头去,发现独眼泰戈已经转到两人身前。他本来就是个小心眼,又在巨龟寺永远失去了获得海藏珠的机会,要论起对建文一行人的怨恨,这人还要比贪狼更甚。
“好啊,”建文又飞速冲泰戈说道,“你选文斗还是武斗?武斗就是比铳法,文斗……”
没想到,身后的贪狼直接接了茬:“当然是选文斗。”
贪狼这话一出,不光建文和七里面面相觑,刚冲到前线的泰戈也有点手足无措。但旁边的毛利似乎立刻领悟了什么,赶忙使个眼色过去,泰戈便站直了,笃定地回答:
“对对,选文斗。既然你说了武斗的比法,我一会儿就来说一说文斗的比法。你……你先去准备吧!”
建文和七里离开营帐,彼此都是摸不着头脑,他们绝没料到这帮大老粗竟然无视武斗的比法,直接选择了迷惑性的选项。所谓文斗,当然是把比斗中那些刀光剑影的对抗去除,但在建文看来,这并没有比武斗好到哪里去。
“贪狼竟然用这种方式避开赌铳,他一定是有所准备了。”七里时刻看着帐内的情况。
“可是他们这帮海盗,大到经世致用、文墨千秋,小到账房珠算、文物金石,还有哪种文比能比我熟悉?”建文苦苦思索。
过不多时,只见泰戈从帐内钻出来:
“小子,你不是喜欢捉鱼么,我们就来比下海捕鱼。”
“下海……捕鱼?”这算哪门子比法?建文分明看到七里在旁边扶住额头。
“当然,既然是文斗,这捕鱼也需要另有说法。”泰戈倒是志得意满,显然肚子里怀着鬼胎。
建文不禁望了一眼码头外的波浪,那里有无数三角形的鲨鱼鳍在海面簌簌移动。
腾格斯啊腾格斯,你可真把我害惨了。
遥远而辽阔的蒙古草原以北,冬天还没有过去的迹象。太阳在蒙古包的天窗上晴又了阴,老萨满在蒙古包里睡了又醒。
老萨满年纪大了,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忘了为什么自己穿着瓦剌部落的打扮,却坐在蒙古包里。尖尖的熊皮帽子不知戴了多久,火辣辣的烧刀子不知喝了几碗,这半睡半醒的也不知是第几次了。
透纳天窗被乌尼龙骨齐崭崭地分成六十块,像整个天穹,又像一个日晷。高勒慕图火灶升上的烟雾缭绕在穹顶下,把阴天的那点微光衬成一束束极细微的指针,根据这光的方向,老萨满立刻得知现在是午时。
一天一天,过去与未来,就是这样算出来的。至于是谁教他这些的?老萨满同样也忘了。
老萨满的记忆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他总觉得自己经历过这样的正午:在晴朗的科尔沁草原上,马和牛正把牧草贪吃着,新郎正把新娘子迎接着,惬意得很。
但现在这里不是故乡,这蒙古包的地面摇摇晃晃,毛毡帐子呼啦啦地飘动——老萨满伸手抚平自己脸上颤动的褶子——不用说就是架在一辆轮子高高的勒勒车上,正在瓦剌的冰天雪地里飞驰哩。
至于那个车把式小伙可真不错,二话不说就把自己从林海里的瓦剌部落抢过来,说要带着他去草原,去大海,去组建一支蒙古人的水师。
大海?老萨满心想,那片黑咕隆咚的东西可真是太可怕了。
老萨满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努力克服车辆的颠簸,朝前方走去。蒙古包里暖和得很,如果掀开这道布帘,外面就是风雪交加。
布帘被老萨满掀开一条缝,风雪灌进来,无数刀子似地割在老萨满脸上。四周浅黄的苔草和墨绿的杉树飞一样地后退,勒勒车轮哐啷啷地巨响。老萨满朝前面驾车的人高声问:
“腾格斯!还有几时到哩?”
驾车的蒙古汉子回过头,宽阔的大脸苦笑一下,接着一低头,一枚响箭擦着他的头顶飞过。
“快回帐子吧!外面这帮瓦剌人认生,俺要快点驾车!”风里传来了他的声音。
这驾车的汉子正是腾格斯,他身前的的三匹大马在寒风中奔了两个时辰,之前已经有一匹跑炸了肺,倒在雪地里永远起不来了。瓦剌人号称“林中百姓”,骑着马儿牵着狼狗,在林海雪原里像飞一样,一开始他们有三十个人三十匹马追,被腾格斯甩了半天,现在有十个人十匹马追,只是他们箭囊里好像有射不完的箭,一刻不停地朝腾格斯和他的勒勒车飞来。
腾格斯的勒勒车也像这开弓的箭,跑开来就绝不会再停下。因为这车马是从瓦剌人那里抢的,蒙古包是一直在车马上扎着的,老萨满是一直在蒙古包里躺着的——
换句话说,腾格斯是跑进人家的营帐,劝说不成,直接把这个老头连人带家抢了出来。
这个老头就是腾格斯四个月来一直要找的人。
说来也奇了,这蒙古包并非铜墙铁壁,它的哈那围栏是柳木条的,它的陶日噶围子是毡布的,但无论瓦剌人怎么放箭,就没有一支是射穿蒙古包,全绕开它冲着腾格斯去了。
一切仿佛长生天赐予的祝佑,只不过祝佑根本没有落在腾格斯头上。
“就是俺老祖宗成吉思汗请丘神仙讲法,也没遭过这么大的罪!”
听到腾格斯在风雪中发出怒吼,老萨满满意地笑了笑,又钻进了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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