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兼黄门侍郎裴矩、太常卿裴蕴的府邸都位于择善坊北曲之内,只不过两座裴府虽然抵在一起,但是两府相抵那边却是各有各的围墙。两墙中间不仅没有便于走动的门,甚至还隔六七寸宽的缝隙,给人的感觉就是两裴关系不合;毕竟以正常人眼光来看,如果他们共用围墙,不仅省去一道围墙的的钱、还省出一尺多宽的地皮。
然而事实上,两裴关系极好。之所以营造出这种不合的样子,主要是因为杨坚推行“大索貌阅”和“输籍定样”之时,发现兄弟之间的财产纠纷十分严重,于是他以兄弟多、容易闹矛盾为由,强令堂兄弟仍然一块过日子的家族必须分家居住、必须自立门户。如果财产分配出现矛盾,由官府出面解决;而官员要是胆敢帮偏,杀无赦。
这项政策在民间得到拥护,很多百姓其实早就想分家了,可是财产分配不尽人意,有的人甚至连一口锅、一只碗也要争,兄弟谁也不愿吃亏,干脆就不分了。然后就是兄长今天不做饭、那弟弟明天就睡懒觉。久而久之,关系越来越僵、家也因此而败落。后来有了官府出面帮忙分家、且又公平公正,最后可谓是皆大欢喜。
在这种轰轰烈烈的大势之下,杨坚再回过头来,要求官员和各大世家门阀效仿之,你们都说叔伯兄弟关系好、没有财产纠纷、不忍骨肉分离,那也不是不可以;我也不想让你们骨肉分离、更希望你们时时刻刻处在一起,所以未免红尘俗世影响到你们的亲情,你们就把官职让出来,以后一家人在家里畅诉亲情好了。杨坚这一招直接命中要害,只好依令而为。
但是官员和各大世家门阀一开始并不担心“推恩令”出现在自己的家族之内,因为每个家庭都在长远的发展规划,哪个子弟可以重点培养、哪个必须放弃,全都有一整套规矩。倒不是说他们舍不得投下资源尽数培养,而是家族首要考虑的问题是团结、主次之分,他们担心旁支、庶子得到资源后迅速崛起,渐渐凌驾嫡支之上,之后再夺权。
旁支庶子纵然再不满,可他们一生下来,就已经成为家族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无论他们为了仕途也好、还是生存也罢,都离不开家族的支持。谁要是胆敢与家族背道而驰,家族便能以家法将其收拾至死;即便是跑了,也能诏告天下,使其成为举世唾骂、无法立足的逆子和白眼狼。
正是基于此,他们不怕旁支庶子背叛。可是世家和官宦子弟见惯了权力的好处,他们对于权力有一种镌刻在骨头里痴迷,稍有机会便会奋力争先;哪怕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人也不肯甘居人后、也不肯一辈子成为别人呼来喝去的附庸。
旁支庶子长期被压制、长期被边缘化,早已有一股子火气,他们被迫分出去的过程之中又受不到公正待遇,其心早已和嫡系渐行渐远了。
而杨坚等了一段时间,先是以不问门第的秀才科、明经科取代九品中正制;接着又广推四门学(小学)、县学、州(郡)学。其中前者,是解决了寒士和各大世家门阀旁支杰出子弟的入仕之门;而后者,则是解决了他们子孙的就学问题。
各大世家门阀的旁支、庶子入仕无忧,子孙的教育问题也有了着落。他们对嫡系的依靠弱到极致,之前所受的不公慢慢占据上风,谁还会甘心为嫡系那些人当牛做马?所以他们即便没有和嫡系决裂,却也是“出工不出力”,令各大世家都头疼万分、焦虑不已。
无奈,他们只好联合起来,逼杨坚废学。
杨坚那时已经年迈,而刚刚当上太子不久的杨广的实力又远不如杨勇,他为了胜利交接,只好下令废学、暂时停办秀才科和明经科。
尽管如此,可是族大则分家的概念和制度却已形成了;而关系再好的兄弟一旦分了家,也是以自己的小家为重,与其他叔伯兄弟自然而然的疏远;即便一点矛盾都没有,可是交情再好也经不住岁月的摧残,如果别后几年再相逢,已然无话可说、不知从何谈起。
在杨坚“族大则分”的政策之中,受损最严重的群体无疑又是关陇贵族。因为关陇贵族自成立之日起,便一直为战斗而战斗,凡是出色的子弟就是好子弟、就能够得到家族重点栽培,嫡庶之间没有明显界限、实力也没有多大差距。
当天下无战可打,关陇贵族各大门阀一心整顿族务,嫡庶也开始族里的“话事人”起了争执和冲突。然而嫡庶不分、嫡庶实力相当,忽然要争出一个结果、却又不想伤感情,这又谈何容易?比如说独孤世家,独孤信和郭氏所生的几个儿子就是为了争得嫡系之名、家主之权,不断排斥和排挤独孤罗父子,最终迫使独孤罗的长子独孤纂无法立足,只好放下嫡系之名,带着几个弟弟自立门户。
相对于关陇贵族,传承良久的士族早已度过嫡庶不分、嫡庶实力相当的阶段,他们早已在一次次碰撞之中,建立一整套相对公平、都能授受的族规和家法,所以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
裴矩和裴蕴在外面有“裴氏双璧”之美称,他们足智多谋,做事点滴不漏、深谙规避风险之道,在杨广赐下地基之后,便在寸土寸金的择善坊将两座府邸修成了这个“怪”模样,虽然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实实在在的做法,却深得杨广赞赏。
此时的裴蕴正在府中偏堂接待一名来自南方的贵客——谢氏之主谢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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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氏起家于魏晋时期,继琅琊王氏、高平郗氏、颍川庾氏及谯国桓氏之后成为东晋的最后一个“当轴士族”。谢氏在东晋中期传到谢安、谢万、谢石、谢尚、谢玄、谢琰等人手上时,是谢氏最辉煌和最鼎盛时期。当时谢安由于过人声誉和出色政治才能被椎上了宰相宝座,而谢尚、谢万、谢石、谢玄、谢琰等人也各领强兵遍布方镇,谢氏子弟几乎垄断东晋王朝的军政大权。
特别是在着名的“淝水之战”中,谢安坐镇京师任总指挥、谢石任征讨大都督、谢玄任前锋都督、谢琰任辅国将军,四人一起创造了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战后,谢安四人同日封公,他们不但获得应有奖赏,也使谢氏门阀地位正式得得确立。形成了与皇族司马氏、王氏“共天下”的局面。
然而大浪淘沙、沧海桑田,东晋和南朝四朝在战争中更迭沉沦,而谢氏在历经魏晋的崛起、东晋南朝的兴盛,难以避免的在梁朝走了下坡路;传到陈朝,谢氏虽然还有谢哲、谢嘏、谢俨和谢伷祖孙三代四人占据高位,可是谢氏在整个天下的影响力已经微乎其微。甚至是陈始兴王陈叔陵掘了作为谢氏精神象征的谢安墓时,谢氏家族和整个陈朝上下竟无一人出面干预,谢氏势力之弱可见一斑。
及至陈亡,杨广押解陈叔宝和一干南陈臣子入关,杨坚一一给降臣授予官员,以示安抚,当时唯有谢伷尚书仆射和宰相、萧允以年老体病为由推辞隋官,杨坚知道他俩不愿侍二主,赞其高义、厚赐钱帛、任其返乡。
杨坚出于安抚南方的政治需要,终究还是授予谢灵运后代谢革官职,可谢革欲与谢伷共进退,也以才能不足为由推辞了,不过他未免激怒杨坚、给谢氏带来灭顶之灾,只好举荐自己的儿子谢道宏。
杨坚于是任命谢道宏为太府少卿、赐爵阳夏县公。然而谢道宏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府少卿,非但没有得到升迁,反而卷入了陇西李氏大案。
谢道宏虽然还没有受到处罚、皇族也没有迁于怒谢氏,可是一族上下却是胆战心惊,唯恐皇帝滔天怒火波及全族。
原家主谢伷逝于开皇十七年,临终前将家主之位传给了谢革。谢革久久等不到儿子的一丝消息,只好收拾细软金银、赶来洛阳运作,希望可以免除家族覆灭之危险。
谢革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近来的寝食不安、以及家族的危机,更是将他折腾得憔悴不堪、瘦骨嶙峋。
看着眼前的谢革,裴蕴心有戚戚焉。闻喜裴氏在东晋南北朝时期,也是多方下注;他这一脉一直在南朝为官,不仅与谢氏一起见证了东晋、宋、齐、梁、陈的兴亡,建立了联姻关系,而且最为艰难时刻,多次受到谢氏多方关照。
谢革说完自己了的来意,削弱身子犯如风中残烛颤抖了起来,双眼更是老泪滚滚,悲怆的说道:“太常卿,老朽并非是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如果犬子确实犯下不可恕之罪,朝廷便是诛尽老朽这一脉,亦是无怨无悔。只求太常卿念在昔日情份上,出面保我谢氏其他支系。老朽来世必将衔草接环、做牛做马,以报太常卿大恩!”
裴蕴在陈朝当直阁将军、兴宁令时,与谢革关系极好,这也是谢革求到他这里的根本原因,他闻言便安慰道:“兄长勿急,无论是什么事,咱们皆可平心静气的坐下来商议。”
谢革见他没有打官腔,心下稍宽,好不容易定下心来,又问道:“太常卿,我那逆子,不知是何情况?”
谢道宏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谢革又怎么可能不关心?他这次代表谢氏前来洛阳打点,本已有了破财消灾、舍车保帅的心理准备,可心中始终怀有一点点期望,期望儿子可以活下来,以免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免孙儿谢叔方幼年丧父。
“贤侄还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好在朝廷这些年一直从严治吏,倒是不曾受到狱卒恶意刁难。只是贤侄的胆子着实太大了,他不仅和已经被处死的李浑有关联、还跟李渊是莫逆之交。”裴蕴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道:“目前还有很多人默默关注此案后续,主审此案的苏威刚刚接任刑部尚书之职,地位尚未稳固;而刑部侍郎独孤顺也在暗中攒劲、以期扩大战果。他俩为了证明自己公正、获得圣人青睐;准备秉承圣人之意、将涉案人员从重处置。而李渊又是刺杀元寿父子的幕后真凶,元家有这机会,不仅不会放过贤侄,反而有可能借机将李渊家族拉入进来。”
虽是没有说出什么结果,但一字一句都在透露一个信息,那就是谢道宏没救了,甚至连整个谢氏家族也受到牵连。
谢革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心中即便做好最坏打算,但是听了此话,亦是心神巨震、脑海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他老泪涟涟的哀求道:“我谢氏一族愿意献出所有家产,只求太常卿施以援手,保我谢氏其余各支,我谢氏两千余口必然为太常卿立长生祠,感念活命之恩!”
言下之意,谢革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一脉,只求用自己这一脉老少的性命熄灭皇帝和元氏的怒火、满足苏威和独孤顺的功利之心。可是裴蕴和杨约是同类,他们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俸禄基本上都用去接济灾民百姓了,即便是粗茶淡饭也是甘之如饴,然而他们十分好名和重权。
他们认为自己要是不能彪炳史册,那就是辜负了父母恩情、白活这一辈子。不过“留名”史册的前提是必须要有“权”,有了权才能施展才智和抱负、书写出千古传颂的“美名”。所以谢氏家产对于其他官员来说,或许会怦然心动,然而裴蕴却是无动于衷。
裴蕴长长的叹一口气,说道:“兄长不是不知小弟为人,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不讲情面,但凡能够帮上兄长和贤侄,我早就出手了,哪会等到现在?”
“那裴相呢?他帮得了么?”谢革语气悲怆,浑身簌簌发颤。
“他是裴氏家主,要为整个裴氏负责、要为裴氏的亲朋故旧负责。此事不占理, 又有许多人坐等出手的时机;他又怎么可能为了谢氏得罪圣人、关中士族、关陇两大派系?兄长也是家主,应当明白他的难处和选择。”裴蕴无颜面对老友这张绝望的面孔、乞求的目光。他缓缓的闭上双眼思忖片刻,忽然睁开双眸,沉吟着说道:“依我之见,当今世上除了圣人能够让谢氏度过一劫以外,也只有卫王了。圣人对卫王言听计从,若是卫王愿意出手襄助,大事可期。”
谢革双眼一亮,急问道:“太常卿能否引荐?”
“引荐倒是不成问题,可兄长还是不要抱太大希望。裴蕴看了谢革一眼,又说道:“因为卫王嫉恶如仇、对世家的态度十分恶劣。更重要的是他比谁有钱、家中婢女比大家闺秀更像大家闺秀。谢氏的家业,不足以令他动心。”
听了此话,谢革反而松了一口气,忽然郑重的说道:“我有一件天大的事,卫王定然动心。”
“何事令兄长如此笃定?”裴蕴好奇的问道。
“此事关系整个南国的安危,纵观整个大隋天下,也只有圣人和卫王能够解决。”谢革说完,赶紧又解释道:“非是我故意隐瞒,而是一来是以为家业能够解决;二来是不想把太常卿牵连进去;三来是不想坏了谢氏忠义之名。然而事到如今,也只有拿出来了。”
“哦?”裴蕴亦是动容不止。
谢革说道:“我们见了卫王再说,如何?”
“可!”裴蕴点了点头,又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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