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中殿宴客,劳裴公久候,着实是失礼之极。”王府会客堂内,杨集独自一人会见裴蕴和谢革,而与他一道前来的杨广终究还是没有出面。
毕竟杨广是当朝皇帝,有些场合着实不宜露面,他一旦出现,对话双方就无法谈下去了;而且有些比较棘手的事情要是在他前面公开了,他即便想装聋作哑都难;正是有鉴于此,索性在后堂默默等候。
裴蕴拱手施礼,致歉道:“老朽冒昧打扰,还望大王海涵!”
“裴公乃是我的长辈,平时请都请不来,如今好不容易上门一次,怎能说是‘冒昧打扰’呢?请坐、请坐!”杨集虽然娶了裴淑英多年,但是他没有接触过裴蕴。而据裴淑英所言,她其实和裴蕴也不熟悉。
这是因为裴矩和裴蕴不是同一脉,裴家在南北朝时期为了家族利益着想,他们和所有世家门阀一样,多方下注。裴矩一脉在北朝如鱼得水,而裴蕴那一脉在国势极差的南朝却混得相当不如意。
隋灭陈后,杨坚接见曾在陈朝当过官的所有“江南衣冠之士”,杨坚爱惜裴蕴之才,便破格提拔。时为左仆射高颎却说“裴蕴无功于国,所受恩宠却是远超同辈,此举不太妥当”。杨坚只好罢免了裴蕴,可是过不了多久,又给裴蕴加封更高的官职;高颎仍然进谏,杨坚又免了裴蕴的官,然而转身又给裴蕴加官,如此来回几次,高颎终于闭上了嘴巴。
裴蕴也不负杨坚的信重,他历任多个地方的刺史,都有能名、贤名,而且他担任地方太守期间,负责彻查黑户、梳理民政,百无—疏,深得杨坚信赖。
不过杨集虽然和裴蕴不熟,可他知道此人是个异常厉害的角色;此人老于世故、对人心揣摩很透彻、考虑问题尤为周全。杨广不久前见他极有才干、且又在南方生活了无数代,甚至准备将提拔他议事堂宰相。
要不是杨广在私下询问杨集意见时,杨集说“裴氏同根同源、枝繁叶茂、利益一体,不宜出现两个宰相”;此时的裴蕴已然成为代表江南士族利益的宰相了。
“谢大王!”裴蕴行了一礼,与默然行礼的谢革重新入座。
待裴蕴介绍了谢革,杨集笑着说道:“想来裴公、谢公尚未用膳,我使人重办一席。”
“多谢大王好意,不过不必了。正事要紧。”裴蕴神情肃然的婉言拒绝了杨集的好意,同时也把话题引入正题。
“也好!”杨集在茶几旁的坐榻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以之唤醒有些昏昏沉沉的头脑,说道:“裴公,我方才听门房管事大致说了一下,但不知具体是何事?”
裴蕴取出两个厚厚的册子,缓缓的推到杨集的面前,沉声说道:“南方正有一些人图谋造反,建立了一个反隋联盟。不过此事乃是谢兄所发现,还是由他说吧!”
“谢公,请讲!”杨集没有翻看名册,目光看向谢革,见他骨瘦如柴、诚惶诚恐、宛如风中残烛一般,心中不禁大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触。
“喏!”谢革早已听闻杨集的大名、恶名,此刻有求于人,且自身也不干净,心头十分忐忑。见到杨集听了这等大事,居然还这般镇定自若、平静如水,心中愈加没有底气、愈加小心。
他努力定下心神,恭恭敬敬的欠身一礼,一五一十的说道:“大王,陈朝覆灭以后,陈家子弟不甘失败,便策动了席卷南方的高智慧、汪文进、王仲宣等等叛乱。虽然每一场叛乱都以失败告终,然而陈家子弟仍旧没有死心,他们从开皇十三年至今,一直小心翼翼的收拢陈朝旧部、陈朝将臣的遗孤。”
“遗孤因为陈朝的覆灭、长辈的死亡,一下子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子弟变成一无所有的平民,再加上其残余长辈灌输仇恨思想,所以他们特别憎恨和仇视大隋、个个以光复陈朝为己任。随着年龄渐长、学得文武艺,大部分遗孤都成了陈家嫡系、陈家死士。”
“经过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以及旧部和遗孤们的鼎立支持,陈家以经商、以诗会、以法会为掩护,将势力扩张到了江都、钟离、淮南、弋阳、庐江、蕲春、历阳、同安、丹阳、宣城、毗陵、吴郡、会稽、余杭诸郡各县。而背靠淮水的江都山阳县有着得天独厚的水运优势,它不但与泗水入河口隔河而望,还是邗沟北入口,所以成为陈氏重点经营地方之一;其西部的江都盱眙县也有类似的优势,同样成了陈氏重点经营地方。”
“而洛阳和大兴作为大隋东西两京,其实也有他们的势力,陈宣帝诸子、陈后主诸子既是两京的主要负责人,同时也是这个势力核心人员,其他人都受他们遥遥控制。”
谢革看了杨集一眼,见他始终不作一辞,只好硬着头继续说下去:“大王,陈家潜伏南方,蓄势待发,眼下虽然不敢做出不利朝廷之事,可是一旦时局有变、时机成熟,定然在南方高举起反隋大旗。”
杨集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实际上已经掀起了一阵阵惊涛骇浪。杨广当初说到这个反隋联盟时,他便通过排除法,将目标锁定了陈氏后裔。
至于陈氏逆势而为的动机,主要还是从功利角度来分析的: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乃是天然存在至理,人们常常挂名嘴边的所谓的心如止水、淡泊名利,多数是受制于势、缺乏机会,要要他们拥有一飞冲天、执掌大权的契机,又有谁能做到视名利如粪土?尤其是对于曾经品尝过权力滋味的陈氏子弟来说,更是如此。
陈氏子弟眼下的与世无争、安于现状,实则是不得不为之;只要机会摆在面前,那光复陈朝、坐享富贵的心,定然复活于旦夕之间。
只是他和杨广还是低估了对手,都没有想到陈氏势力竟然无声无息的遍布了整个扬州。直到谢革一一细说,杨集终于明白杨广史上二下江都、平定叛乱的时候,为什么要带上十多万精锐大军了。原因就是叛乱分子遍布南方、席卷了整个南方,而朝廷面对这种声势浩大的叛乱,只有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之平定,方能将损失降到最低、方能震慑蠢蠢欲动的群体。
“多谢谢公相告!”杨集沉吟半晌,故作平静的询问道:“陈顼有四十多个儿子、陈叔宝有二十多个儿子,至今还有很多人在中枢和地方为官,但不知哪个人是陈氏势力主人?”
说着,又问了一句:“宣帝陈顼第十七子、陈叔达乃是内史舍人,他是不是主谋?”
陈氏虽然子弟众多,可是除了陈叔达以外,杨集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扛得起反隋大旗。
“老朽也不是很清楚,不敢轻易做出决断,以免影响大王的判断。”话说到这里,谢革也明白将会引出谢氏家族,而杨集接下来的每个问题都会关系到谢氏家族命运,所以谢革十分慎重、不敢轻易下决断。
“谢氏前家主谢伷乃是陈朝宰相,及至陈亡;唯有他和萧允拒绝大隋官职、甘做陈朝忠臣。既然陈氏努力收拢陈朝旧部、陈朝将臣之遗孤,肯定不会错过十分忠烈的谢氏家族。”杨集看了看眼前的两本册子,又抬眸看向惶然的谢革,继续说道:“谢公知道这么多内幕、这两本册子明显也是谢公让裴公转交,由此可见,你们谢氏不仅参与其中,而且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谢公还是坦率一些为好,免得误人误己。”
谢革身躯一颤,不知从何答话。
作为引荐人、局外人,裴蕴见气氛一时之间变得紧张、凝重和尴尬起来,立刻明白该自己出来打圆场了。他轻咳一声,向杨集说道:“大王,谢兄虽是谢氏家主,可他所在这一脉长期游离在谢氏的核心之外。尤其谢兄先祖灵运公风头无双,令其实几脉警惕有加,等到灵运公被宋文帝刘义隆下诏处死,便联合打压灵运公后裔。”
“谢伷生恐谢氏遭到朝廷清算,便在临终前便耍了个心眼,将家主之位传给了与陈朝没有多少纠葛的谢兄,然而谢兄名为家主,实际一直被族老们排斥在外。谢氏实实在在的权力,始终被谢伷所任命的族老掌控。”
“谢兄也是近年有所察觉,然则事关重大,他不敢轻易做出判断,为了避免误国误己;故而只好在暗中默默收集陈氏罪证。实非故意隐瞒。”
杨集意味深长的瞥了裴蕴一眼,又向谢革问道:“谢公,可是如此?”
“正是如此。”谢革明白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之事,没落的谢氏也没有资格要求这、要求那,他想要有所得、就必须有所牺牲,若不然,根本就应付不过去,终将落得两头空的下场。如今有了台阶可下,又见杨集好像没有把谢氏放在心上,便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大王,谢氏确实有些年轻气盛的子弟受人蛊惑,参与其中。老朽心知这证据远远还不够、也想收集陈氏更多罪证,然陈氏现在很不安分。”
杨集抿了一口茶,问道:“可知他们为何不安分?”
“老朽也不说不上,不过大致能够推测一二。究其原因,是我大隋繁荣富强、国泰民安,南方人对朝廷和官府的认同一天胜过一天,长此以往,陈氏势必被安居乐业的百姓忘记、抛弃。”谢革迟疑着说道:“陈氏不缺目光长远之辈,他们知道陈氏的复陈的根本在南方,唯有获得南方百姓支持方有一线希望,假如被百姓所弃,那便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老朽认为他们有了紧迫感,又见势力比较大,故而放弃以往韬光养晦之策、变得不加掩饰起来。当他们不再掩饰,说明即将要做出不利朝廷之事。老朽着实不敢再拖了。”
“当然了,老朽也有一点私心。”谢革停顿了一下,颤声道:“犬子谢道宏愚昧无知、受人利用,陷入陇西大案之中。老朽此番手执罪证和名册赴京,既是为国,也想为犬子求得一线生机。还望大王念在老朽拳拳为国之心,请圣人网开一面。”
杨集没有给他答案,而是问道:“令郎谢道宏还没被处死么?”
“未曾!”谢革摇了摇头,说道:“据太常卿所言,他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之中。”
说完,他迅速地瞥了裴蕴一眼。
“大王!”裴蕴顺势提醒杨集:“陇西李氏大案影响重大,凡是有罪之罪,都是从严惩罚、从重处置。谢道宏身为太府少卿,若他罪孽深重,早已经死在长夏门外,然而他至今还被关押在大牢之中,说明其罪不大。”
“裴公言之有理。”杨集点了点头,又向谢革说道:“谢公,你和裴公先回裴府,这些天尽管不要外出,以免打草惊蛇。同时好生回忆回忆、看自己有没有遗漏之处,另外继续让你家子弟探查一些情报。而谢道宏之事,我会原原本本告诉圣人,假如他罪责不大,圣人想必看在你立功的份上,对他从轻发落。”
“多谢大王!”谢革松了口气。
。。。。。。。
将两人送出偏堂,杨集便交给了杨奕,自己转身带着两本册子去找杨广,将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杨广听说陈氏势力无声无息的扩张到了扬州全境,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向杨集说道:“阿耶生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陈氏造反?”杨集问道。
“对!”杨广背着手走了几步,皱眉道:“陈家两朝皇帝别的本事姑且不多说了,但是在生孩子这个方面,陈宣帝陈顼绝对是千古第一帝,陈叔宝则是千古第二帝,陈朝覆灭后,许多人断定陈氏子弟众多,迟早霍乱天下,纷纷建议阿耶以天下正统的名义将陈氏子弟诛杀干净。阿耶也知陈氏子弟是不安分的存在,理应一了百了,然而受制于势,不能杀。”
杨集点了点头,说道:“此事我也知道,不过我理解大伯。”
诛杀陈氏子弟的声音在汪文进等人反隋之时,达到了巅峰,人们纷纷建议杨坚将陈氏杀个干净,甚至还有人抱怨杨坚是妇人之仁,但是杨坚仍旧力排众议,善待陈氏子弟。
杨坚乃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枭雄,自然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又怎么可能不知留下陈氏所产生的巨大后患?他之所以没有把陈氏杀个干净,绝不是故作大方、绝不是不想永绝后患,而是受制于势,不得不宽宏大量。
一方面是南北分裂太久、双方早已成了仇恨累累的“两个世界”,南方人不但视南陈为天下正统,而且十分仇视身为“入侵者”的大隋王朝;杨坚如果把陈顼诸子和陈叔宝诸子尽数杀光,那些不甘失败的南陈将臣定然以此为由、召集南方人对抗大隋,从而使战争没完没了的进行下去。
另一方面是北方的突厥汗国实力雄厚、仍旧拥兵数十万,而高句丽也是蠢蠢欲动、陈兵于边境。所以大隋结束南方战事以后,必须迅速抽身而退、用全部力量去抵御北方的强敌;若是因为杀了陈氏子弟而导致大量精锐陷入南方的战争泥淖,大隋未必打得北方两大强敌。
正是出于此虑,杨坚只能通过优待陈氏的方式,确保大后方的稳定,而善待陈氏子弟的另一面,实则也是“挟天子以令不臣”,导致陈朝忠骨们束手无策、不敢有所作为,以免害了遭到朝廷掌控的陈家人。
而后续的种种事实、一场场战争,证明杨坚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杨广仅用几年时间就能稳住南方、让南方人不再那么仇视大隋,主要也是因为大隋王朝善待陈氏子弟、善待陈朝将臣。
杨集看了杨广一眼,又说道:“对于当时的时势来说,大伯善待陈氏子弟确实是上上之选,也符合大隋实际需要,但是却给现在留下了隐患。只不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职责、解决了一个问题又有新的问题产生,晚生后辈焉能全靠前辈?”
“依我之见,眼下虽是一件坏事,但陈氏余孽毕竟还没造反,若是朝廷利用得好、操作得当,就能化坏事为好事,结果不但免去一场内战,还能将陈氏连根拔起。”
“大势汤汤,不可违逆;陈氏想要逆势而为,可谓是自取灭亡。不过解决隐患要趁早。”杨广深以为然的点头道:“走,随我一起回宫。”
陈氏余孽造反的架势已经很明显了,杨广固然不惧那些跳梁小丑,可是让对方这么一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南方必将人心惶惶、战乱连连,令大隋陷入无穷无尽的动荡之中。最终也会影响他制霸丝绸之路、向西扩张的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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