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浓重的夜色中,这条街头突然拐过来一辆出租车,头顶上方的昏黄路灯将出租车的影子拉的老长。
贺姝付钱之后下了车,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建筑物楼顶上挂着的那几个闪闪发亮的大字。
没过多一会儿,就有人从斜对面的一辆黑色吉普车上下了来,是两个男人,看起来都还挺年轻的。
他们走到了她的面前,其中那个有一点点微胖的矮个子先开口打了招呼:“贺队是吧?
您好,我是区公安局刑侦大队的叶铭,旁边这个您叫他小陶就行。”
贺姝客客气气的跟两个人握了手,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这么晚了还连累你们两个出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没有的事儿,只是不知道我们得怎么配合你?”
叶铭面上有些不解,他们手里这个不过是一起很普通的打架斗殴案,一方受伤较为严重,经医疗机构鉴定构成了轻伤害,所以便由治安转为了刑事,根本用不着市局过问。
这个案子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罗嗦的,人证物证都齐全,只等着下一步移交给法院了。
“你们手里的那起案子,有个涉案人员叫白玉江吧?”
贺姝问道。
叶铭略微回想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好像是有一个人姓白,但是对方只是作为案发现场的目击者做了一个笔录。”
说着他大致交代了一下案子的情况,不过就是在酒吧里,双方都是喝多了酒,然后为了一点小事发生了口角,从而扭打到了一起。
构成轻伤害那方现在还在医院进行治疗,而打人那方被暂扣在区局,还没有移送到看守所。
“不过,贺队这是认识那个白玉江吗?
他和打人者是同事关系,说是一起来静淮市出差的,本来这两天就结束工作准备回去了,本想着去酒吧放松一下,没想到竟然摊上了这种事。”
男人的第六感还算是比较敏锐的,光凭借她打听似的一句话,就推测出了市局死乞白赖的想要这个案子的真正原因,怕是与这个姓白的脱离不了关系。
“这个白玉江的确是牵扯到另外的案子。
因为你们给他做笔录的时候,采集了他的身份信息,我们正好近两天对他有特别的关注,所以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你们上传的案件报告。”
贺姝稍微解释了一番。
叶铭和小陶了然的点了点头,并且拍着胸脯应道:“贺队,你放心吧,一会儿我们肯定尽力配合。”
他们在看到贺姝之前,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且不说好好儿突然被拎出来大晚上的出外勤,就说上面劈头盖脸的下了个通知,说是要把案子移交到市局,这就足以让人觉得憋闷了。
都快要结案的案子为什么突然移交,是质疑他们办案过程有问题还是怎么的?
眼下知道了是另有隐情,估计能让市局如此大费周章,没准后面还是个大的,二人眼底还隐约透出了点兴奋的意思。
今晚好歹也算是参与了市局专案大队的案子,就算看不到什么结果,开开眼、长长见识也是不错的。
“那就谢谢了,回头请你们吃饭。”
贺姝对于这两个机灵的同僚十分的满意,笑眯了眼,鼓励似的拍了拍叶铭的肩膀。
之后一行三人便转身进入了辰兴快捷酒店,出乎意料的,前台的那位竟然还记得她,于是基本没怎么浪费时间,在对方请示过经理后,他们便乘坐电梯上了五楼。
到了507号房间前,叶铭抬起手敲了敲门,里面起先没有什么动静。
过了大概十几秒,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白玉江那张油光锃亮的老脸就顺着半敞开的门探了出来。
他最先瞧见的是两个大男人,因为之前被带回公安局做笔录的时候都见过,所以很是自然的招呼道:“诶?
二位警官,这么晚了,你们这是……?”
正说着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瞟到了此时正倚靠在房间所在的这面墙壁上的女人,嘴边的那丝笑意就这么凝固在了脸上。
双唇还动了动,只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甚至还发出了有些奇怪的喉咙轰鸣声。
“哦,是你同事伤人的那个案子,有一些细节可能还要再确认一下。”
叶铭耸了耸肩,表情十分的坦然。
“可……可负责他案子的不是你们区公安局吗?
这位贺警官应该不是你们区公安局的人吧?”
白玉江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今晚的情况明显就是冲着他来的,何必还要扯上一块遮羞布用来掩饰呢?
“市公安局也要履行日常指导我们区公安局规范执法、监督我们合法工作的职责,一起办案并不少见,您千万别多心。”
“……”站在门口的男人眼角肌肉抽搐了两下,最终还是按下翻涌的情绪,颇为平静的问道:“我还以为我同事的案子已经可以结案了,当天事实不是已经都调查清楚了吗?
我们同行的人也十分配合的做了笔录,怎么还要了解?”
“就算只是一起事实清晰的普通伤害案,那我们警方也是要经过反复确认的,不然万一漏了什么线索和细节导致了冤假错案,这个责任谁来担?
这是必要且合法的程序,还希望白先生能够配合。”
叶铭说完扬了扬下巴,所要表达的意思十分的明显。
白玉江无奈,只能侧开身子,让三人进了屋。
贺姝是最后进去的,在经过对方身边的时候,她抬眼与其对视,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待到她发现老男人紧张的直咽口水的时候,神情便愈发的意味深长了起来。
在所有人都进了房间后,白玉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犹豫再三还是将门给关了上。
一时间,室内陷入了一阵沉默当中。
最终还是叶铭率先开了口,问了问当天的案发情况及一些细节。
男人听着这些问题,眼底闪过一丝不耐,这些东西他那日在公安局已经完完本本没有什么隐瞒的回答过了,现在却也只能耐着性子,再说一遍。
他的回答同之前的没什么出入,因为说的确实是事实。
不是他不想帮着自己的同事,只是那家酒吧里有全方位的监控录像,一举一动都被监控给拍摄下来了,谁也不能冒着作伪证被追究法律责任的风险去撒谎吧?
他再又回完一个问题的时候,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那个惹出这种事情的同事。
到底是年轻气盛,几杯酒下肚之后狂妄的不得了,正好旁边的卡座也坐着几个酒蒙子,就因为啤酒瓶掉地上这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儿,一言不合直接给人家开了瓢,还顺带着做了个整容手术。
想着,他露出了一丝丝懊恼的神色,不禁后悔当时没尽全力和别人一起拉架。
如果他们几个同行的能豁出去挨揍也要阻止,没准最后只是一起简单的治安案件,双方都没吃亏,互相退让一步让警察调解一下也就算了。
现在许是他们都已经出发回到单位复工,哪里用得着掺和这些破事儿!
白玉江是真的后悔,自打他那天见到贺姝后,心理就一直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想着,他的右眼皮又剧烈的跳动了几下,跳的人心慌气短。
叶铭问完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乎十分自然的看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贺姝,询问的意思十分明显。
贺姝冲着他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到了电视下方的那张长桌前,视线若有似无的掠过摆放在那里的笔记本电脑,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她最后整个人站在了电脑旁,微笑着开了口:“白记者,您这回也算是亲身经历了一起性质较为恶劣刑事案件,并且体验了一把我国现有的公安执法流程,感觉如何?
和您以往在文章中抨击的,一样不一样?”
“我们警察是不是像您之前在报道中暗示的那样,办事效率低下,破案全靠网友?”
“……”察觉到那两名男警察因为她这番话,看向自己的目光都不友善了,白玉江没敢直接正面回应,转而扭过头去抽出了两张纸巾,擦了擦额头和秃了的发顶上渗出来的汗。
“白记者。”
贺姝忽然逼近。
男人本是坐在床尾上低垂着头,忽而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女士的运动鞋,让他下意识的哆嗦了两下。
“你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呢?”
白玉江只是闭紧了嘴巴,不想说话的意思表达的很是清楚。
说实话,他早些年因为报道水鬼,面对警方盘问的次数并不少,不管什么情况他都能应对自如,安然无恙。
可偏偏今天,在面对眼前这名年岁不大的女警察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心虚感笼罩住了他。
可能是因为贺姝算的上是‘老熟人’吧,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情景,邹坤是水鬼的第五名受害人,也是他开始正式报道的第三个死者。
那个时候电子媒体并不特别发达,新闻的传播还主要靠电视和报纸,他已经在前两篇报道中尝到了甜头,得知了水鬼犯下的第五起案子竟然有个幸存的目击者,他兴奋的不行,在第一时间赶往了幸存者所在的医院。
那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可能是因为遭遇了那种事,整个人躺在病床上被白床单和病号服衬的虚弱不已。
他直接表明了来意,从他进门开始就瞳孔涣散的女孩儿终于有了点反应,只见她先眨了眨眼,然后缓缓地扭过头看向他,一字一句的问道:“这样就能抓住杀死我小姨的凶手吗?”
“是不是我接受了你的采访,就能抓住凶手了?”
因为身体原因,对方说起话来有些艰难,可是却满脸希冀。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昧着良心说了:“对呀,小妹妹,如果这件事被报道出来,才会有更多的人去关注。
这样警方才能感受到压力,会更努力的去破案的。”
之后他如愿以偿的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然后他是怎么做的呢?
他觉得如实报道并不会引起太大的关注,不能够得到民众广泛讨论的报道注定没有热度,所以他选择了和前两篇报道一样的叙事方式。
在文章中做了一切似是而非的暗示,让所有人看到新闻的人会自然而然的觉得是死者生前私生活不检点才会引来杀身之祸,这样一来在他的刻意为之之下,舆论成功的形成了两个对立面,民众各持着自己的观点,互相喷的不亦乐乎。
他干这种事很熟练了,事后受害者的家属都会找上门来,却拿他没有任何的办法。
因为报道中并未明确写有损害当事人名誉的话,一切不过是吃瓜群众自己的臆想,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那一次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他还放了一张幸存者的照片,照片是在医院拍的,小姑娘柔柔弱弱的,按理来说理应惹人可怜。
但在他又一次的刻意引导下,所有民众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她为什么会成为‘幸存者’这一点上。
要知道之前的几起命案,现场都没有第二人,更别提什么幸存者了,为什么凶手这一次偏偏抓了她,也要杀她?
哦,她肯定和死者一样,是个小dang妇,瞧瞧得下贱成什么样子,才能让一向不对小孩子出手的杀人犯都看不下去了?
第五起水鬼案报道的热度出乎意料的高,着实让白玉江走向了记者生涯的巅峰,他在享受着成功的喜悦的同时,拍拍屁股便离开了当地,甚至过后都没有再去想过那个病床上躺着的小姑娘。
没有想过她因为那一篇报道,遭受了多大的恐惧,遇到了多少霸凌,听到了多少辱骂,那几年过得又是什么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即使他知道了会亏心吗?
大概率是不会的,甚至于那篇报道在各种传播新闻的媒介上都引起广泛讨论的时候,他还冲着那张照片露出了自得的笑。
“白记者?
您在想什么呢?”
贺姝看着突然沉默下来的男人,唇角勾起,抽出两张纸巾递了过去:“再擦擦汗吧。”
看着那突然塞到自己眼前的白色纸巾,白玉江被吓得往后仰了一下,动作之大,引起了另外两个人的侧目。
他在定了定心神之后,小心翼翼的接过了纸巾,并且轻声道了谢。
他一边擦着顺着额头往下淌着的汗,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瞄着站在正前方的女人,心里不住的安慰着自己:没关系的,就算她是警察又如何,还不是仍旧不能拿他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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