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跟青山民族自治乡,原科教文卫事务管理办公室的孔双喆主任,具体是什么关系?是远方亲戚的关系吗?”
“不是,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我从我们十里沟村的村小学毕业后,就被划区到青民乡的乡中学读初中。初二的时候,我家里头想让我辍学,回家务农。当时我不太同意,我家里的反应就稍微有点过激。”
“怎么个过激法?”
“去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里泼大粪。”
“……”
“所以孔主任当时就闻讯赶来了。可以说我是在孔主任的保护下,才艰难读完了整个初中。不过初中毕业后,因为我家里人还是希望我能回家种田,我的中考分数,又离县中差了五分,只能留在乡中学继续读高中。乡中学那边因为挺怕我家里人的,也不是很乐意录取我……”
“但是你的中考分数,已经是全乡最高了?”
“也不能这么说,其实乡里孩子分数比我高的还是挺多的,不过他们的学籍都在县里,我就占便宜了。”
“那你中考是哪几门发挥得不好?”
“体育吧,还有思想品德和历史与社会,就是开卷考的那门……”
“咳,有点说偏了吧?”莫怀仁插嘴进来。农历除夕的下午,他已经没什么太多的工作,只剩下待会儿三点钟,还有一个关于过年期间安全工作部署的会议。
所以鉴于时间还有那么一些,他就干脆留下来一起听一听。听到这里,顿时不由得庆幸,幸好自己留下来了,不然江森这个小心眼的家伙,还真的是逮住机会就要“喊冤”。
“那上面那句掐掉,不要写。”
江森立马很是配合地淡淡一句,莫怀仁却听得有点挠头。江森中考那档子的事情,还真是个定时炸弹,必须得抓紧地处理掉才行。不然江森今后的成绩越突出,这个事情的性质就会越严重,岂不是就让他攥住县里的把柄了?这特么怎么行?!
莫怀仁心里这么嘀咕着,面前的潘达海和王清风,却双双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潘达海是明显听出这句话后面藏着猫腻。
但王清风这个菜鸡就是纯粹以为,江森这句“掐掉不要”只是个玩笑。
心里还想,二二君原来这么幽默的……
等回家后得把今天采访二二君的事发到论坛上好好说说。
“哈哈,确实跑题了哈。”潘达海非常有经验地直接把这个弯给拐了回来。
这回的采访任务很重要,现在确实不是瞎聊的好时候。
今天专程跑来这边采访江森这件事,其实过程是很曲折的。
事情往前回溯,从昨天中午瓯附医的事情发生后开始说起。医院那边的舆情出现后,区里的应急方案,自然是常规地先把事情摁下去,毕竟社会影响实在不太好。所以胡部长才指示说,深挖一下这个事情背后的正面消息,但按潘达海的理解,无非就是要他把负面新闻做成正面报道——不是说事情就不处理了,而是哪怕要处理,也得低调处理,没必要搞得满城风雨。最好能把坏事,掩盖在好人好事的声音底下,悄么声地处理了,这才最显本事。
因此这件差事,自然当仁不让地,就落在了《东瓯日报》身上。而他潘达海作为《东瓯日报》社会版的一线跑腿队员,也理所当然,就成为执行这个年前加班任务的不二人选。
身为社会新闻版块的老手,潘达海昨天第一时间就去采访了当事人。下午两点多,他在学院街道的派出所拘留室里,见到了午夜闹事青年肖俞宇。根据肖俞宇所说,他的这个骨髓,原本是自愿捐献给医院的,可是当医院那边找到需要骨髓的病人后,有家名叫蒲福东瓯市建国肿瘤专科医院的人,却又主动找到了他,提出让他将骨髓卖给他们。
肖俞宇说考虑到自己家庭条件困难,就怀着挣扎的心情出卖了良知,最终以八万块的价格,把骨髓卖给了蒲福建国肿瘤医院。但是蒲福医院的人告诉他,他们也是拿这个骨髓来做慈善,绝不会多收病人一分钱。肖俞宇说这就让自己的良心,稍微好受了一点。
至于这些鬼话到底谁会相信,反正就谁爱信谁信去。
潘达海耐着性子听肖俞宇说完那些骗小孩的鬼话后,肖俞宇又接着说,他把骨髓卖掉之后,大年二十七的晚上,突然就有人打电话告诉他,他的骨髓被蒲福医院以200万的高价卖出,而且是瓯附医提供了患者信息,所以他才做出了后续的过激举动。
但他并不是为了钱去揭发举报潘瑾钱的,他主要是为了正义和良知。
潘达海当时一听,就觉得这个事情有点了不得,立马结束了对肖俞宇的采访,然后顺着这条线,摸到了瓯附医的血液科。在一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外加王清风美人计的操作下,终于做通了医院里一个正义感满满的年轻实习生的思想工作,挖到了那个接受骨髓配型的患者的资料,名叫孔双喆,还拿到了孔双喆登记资料的复印件。
王清风为此付出了一个答应和那个小哥吃顿饭的承诺,实在是非常委屈小姑娘。
紧接着在拿到那份登记资料后,潘达海看到孔双喆居然是青民乡政府的一名中层主任,瞬间就联想到,这这样一个穷地方的中层主任,怎么可能掏得出200万买命呢?
于是带着这样的疑问,潘达海又去到蒲福医院调查,想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把骨髓卖了两百万,然而很可惜,他连医院负责人的面都没见到,就被保安赶了出去,连医院大门都没能进去。然后潘达海没办法,就很直接地,给孔双喆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人是田老师。
再然后,后面的事情,自然就不用说了——
我市知名青少年作家江森,居然不声不响地自掏腰包,拯救了乡里干部的生命!这特么要是不算正面报道,请问还有什么玩意儿,可以更加正面?
确认了这番消息之后,潘达海第一时间就越过报社,直接向胡部长做了汇报。
胡部长那头似乎也很振奋,立马下了第二道指示,让潘达海把这个新闻内容做好,务必要引起全社会的讨论,把江森这种拼搏奋进、坚强不屈、无私奉献的崇高精神,有力地树立和突出出来,要力争形成一种城市精神,要让江森成为代表东瓯市精神的一种符号。
这个指示的要求非常高,潘达海听完后,觉得自己可能是时候要升主编了。
所以昨晚上,他连夜就带着王清风赶到了县城。
到地方后车站斜对面的那个县城小旅馆的服务员很不对劲,居然死活都无视他的一间房暗号,非要说房间还有很多,于是只能开两间房……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今天早上他起床后错过了去十里沟村的班车,原本打算等下午那班的时候,就听一群路过车站正要去下面乡镇的县里的工作人员,居然聊起江森!潘达海赶紧一问,这才知道,原来江森现在就在县行政中心,便连忙一路赶了过来。
所以这件事的过程,从前往后归纳起来就是——胡部长让他挖料,他就挖到了江森,胡部长觉得这个料很好,让他继续挖,他就挖到了这里。
听起来很是曲折复杂,不过幸运的是,总算是,都赶上了……
“那还是继续说回你跟孔主任的这次的这个事情。这次这个骨髓,你花了多少钱?”
潘达海定了定神,继续说回到正事上。
江森略微迟疑了一下,“嗯……我跟提供骨髓的医院方面有过约定,暂时不方便说。不过老孔的整个手术费用,还有前段时间的用药费用,我目前是垫付了四十万。”
“这个事情,知道的人多吗?”
“还是挺多的。”莫怀仁又插嘴道,“县里本来已经打算,要给孔双喆同志募捐一笔应急的钱,但后来他的爱人告诉我们,江森这个孩子已经帮忙了,暂时够用,我们也就中止了这个计划。”
潘达海道,“哦……所以对江森同学的这个义举,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我们对孩子的善良和这种可以说是侠义精神,真的都非常的敬佩。再结合他所取得的这么多的成绩,我们这边的县青联,就在没有取得他个人同意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补选江森同学,成为我们县里的青联委员,江森同学也是我们瓯顺县历史上,最年轻的县青联委员。”
莫怀仁一张嘴,就把县里的工作成绩讲得明明白白。
我们怎么可能让英雄撒币又吃亏呢?
县里是肯定是从头到尾都全程鼓励和帮忙的,该做的工作,我县从来一件都没少做!
潘达海这就听得相当佩服。
莫书记果然是莫书记,说话真的是滴水不漏,而且经过老莫的嘴巴这么一说,甚至隐约都有了一种,“除了过分低调,我们什么错误都没有”的无形装逼质感。
“那这就是我们媒体的失误了,居然让这么大的一件事,生生从眼皮子底下遗漏掉,亏我还采访了江森同志这么多次,主要是我个人的工作失误啊……”潘达海赶紧自我检讨。
江森连忙说不是不是,都是该做的事情,不值得让《东瓯日报》这么费心。
潘达海听得直夸江森觉悟高,夸完又继续问道:“那么你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的呢?”
“我觉得不能说是看待,而是一种应有的态度和原则。”江森忽然正经起来,“孔主任是个好干部,这一点我们全乡、全县都知道。他从瓯城区来这边工作,扎根下来,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前前后后,不光是我,他帮过的孩子有多少,恐怕他自己都算不清了。他自己家里的生活条件也不算有多好,但是这两年,他能帮到我的,一定会帮。没有他的话,我都不敢想自己现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是孔主任带着我从山里出来,是孔主任让我有了去城市读书的机会,现在,他的生活遇上麻烦了,我又刚好有能力帮助他,为什么不帮呢?”
“但是四十万,还有那笔骨髓的费用,都不是小钱吧?”
“钱花完可以再赚,但老孔的生命,却只有一次。而且现在,治好他的病的机会,就摆在眼前的,哪怕花更多的钱,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会去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做这件事,这辈子一定会永远活在后悔和自责中。你说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按我说,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命都比钱更重要,更何况还是老孔的命。我们的社会不应该让老孔这样的好人、好干部,最终落到一个那样令人唏嘘的结局,那对他的人生来说是不公平的,对他付出来说,就更加不公平。我也不愿意为了几个钱就出卖自己的良心,我觉得我做得很对,再让我重新选择一万次,我也一定会这么做……”
江森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都听得莫怀仁和潘达海,全都不禁肃然起敬。
王清风小姑娘,更是眼珠子都亮了。
她感觉,眼前的这个偶像,他好像……
浑身都在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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