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已毕,看着诸将皆往帅帐议事,矮帐这头,孙之铭晓得,此局恐怕再无任何转机,今番谋算原不过是想借机展露边军实力,更要岳欣然投鼠忌器而对这些乡绅的提议多加照顾,万万没有想到,几番交手,反倒为人作嫁,叫陆膺真将边军彻底收拢,于孙府打击更是致命,今日之事,他领的头,孙府的颜面、威信在三亭之地恐怕知时间内难以恢复从前!
再多不甘,以孙之铭城府,一番谋划不成,也只悉数掩于眼底。
他于朝堂翻滚多年,深知忍耐二字的道理,此次不成,再寻机会便是。
孙之铭当即收敛了神色,笑着对岳欣然道:“既然今番司州大人于三亭之地已有成算,老朽先时那番提议怕是多虑了,乡绅百姓耕作不易,田地处置上头,还请司州大人三思再三思,呵呵,再说下去,怕是司州亦要嫌老朽多嘴饶舌了,便就此告辞罢。”
临走了,这老东西还不忘塞几个钉子,专门提什么田地处置,生怕三亭之地田地清查之事不生波澜,当真叫林镛和文华采等人十分厌恶,只恨不得这老东西赶紧滚远些。
谁料司州大人一介女子,能主政一方,竟是分毫不动火气,反倒笑道:“孙大人言重了,该是我等后学末进多谢孙大人提点才是。大人既于庙堂之上执掌我大魏府库,何不留下来多多指点,好叫我等蒙惠一二?”
咦?司州大人竟还要这搅屎棍杵在此?
莫说林镛、文华采俱有不解,便是孙之铭自己个儿也有些纳罕。
岳欣然却是笑了笑:“三亭之地么,便如孙大人先时所言,文大人你们彻查之时,勿要依法行事,证据确凿,且不可扰乱耕作,致使民间动荡。此事十分不易,但农耕乃国本,万不可动摇,孙大人提点乃是老成之言,还请诸位大人切记于心。”
文华采等人立时躬身应是。
但矮帐中这许多文官却是心头愈加疑惑……司州大人难道还真当这孙之铭所说是一切好意不成???
连他们都听得出来其中隐含的挑拨之意啊!更何况司州大人!
要说这番边军检阅,陆膺手腕说服边军,岳欣然没有大动什么干戈,却也叫文官信服,孙之铭煽动乡绅索要佃农,借边军检阅之机行逼宫之实,文华采却在这当口拿出了田地侵占的人证物证,铁证如山,生生将孙之铭的煽动给扇了回去,这般手腕,若说是文华采自己准备下的……看文华采先前神情模样,谁信?
恐怕多半是司州大人埋下的手笔,兼之今日都护大人麾下军容之盛,文官们眼睛也是雪亮的,风向已经非常明确了,只要司州大人手腕不弱,这镇北都护府翻不了天,更何况,这位司州的手腕岂止不弱,没见这位朝堂风雨三十载的前尚书都栽得这般惨,看不到翻盘的指望,只能借些口头言语来煽动么?
这般风向之下,任何一人都不可能再示弱吧,更何况是司州大人。
孙之铭更是心中警觉,实是这一局惨败,便是他回首宦海风云三十载,亦是少有,甚至孙之铭隐有预感,只怕他三日前还未登门之时,对方便已经想好了今日的后手——
初次见面那冥冥中的直觉竟无比准确,眼前这哪里是个青春红颜的女娘,分明就是生平少遇的政治劲敌,手腕老辣,城府与自己不相上下,甚至借着这张容颜的遮掩,更叫人难以琢磨,绝不可大意。
事有反常必为妖,更何况还是这等智多近妖之辈的提议,孙之铭越发觉得岳欣然叫他留下来不怀好意,去意愈加坚决:“咳,司州大人心有明镜,哪里还需老朽指点,就此告辞罢。”
岳欣然却再度道:“孙大人留步!当真是有要事请大人相助。”
孙之铭脚步一顿,警惕地看向岳欣然,若非这许多官员乡绅在场,他几乎都想不顾体面直接掉头就走,因为眼前这张笑吟吟的面孔无端叫他觉得十分危险。
只听岳欣然道:“雍安郡守任期已至,新的郡守人选上次林家主有一番提议,正好今日孙大人您也在,请您参详。”
孙之铭几乎要掩不住自己的怒火,怎么?收拢三亭之地不够,还想伙同林镛那老匹夫将手伸到雍安?他孙之铭还没死呢!
林镛见他神情便不由眉头一皱,果然,只听孙之铭冷笑道:“哦?敢问雍安郡守何过之有……”
不待孙之铭说完,只听一声爆雷般的大喊自帅帐那头传来:“余七你给老子过来!”
余七一懵,不只余七,矮帐这头大家皆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怎么转头帅帐那边就完事了?
岳欣然神情也有一瞬错愕,随即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收拾三亭之地,难道那家伙还放心不下不成!竟特特还来了这一手!
余七一见是余兆田发放,忙不迭滚了过去:“七兄……”
却听余兆田大声道:“你回去把我们家的田地查清楚!记住!老子说了,是查清楚!所有田契,但有那坑蒙拐骗来的,给我原样还回去!”
余七先是一怔,随即恍然,莫不是七兄要在都护面前做什么样子?他立时点头哈腰地道:“七兄你放心,我定然配合司州大人……”
余兆田面色一黑,老子放个屁的心!
他当即森然道:“余七!这些年你揩那些油水,老子懒得去管,这一次,如果有一亩地来路不正,老子会亲自把你的皮一寸寸扒下来挂在祠堂!听清楚没?”
余七真的懵逼了,他抬头看着余兆田,一脸的难以置信,可是余兆田神色中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与玩笑。
不只余兆田,刘靖宇、赵家的……随着帅帐中的武将一个个出来,所有乡绅一个个被唤了过去,个个俱是一脸懵逼再到天崩地裂的难以相信。
这番变故,一众文官看得清清楚楚,俱觉得匪夷所思,苍天大地哇,真有恶狼把吃下去的肉又吐出来了!活久见哪!
孙之铭更是看得明白,他足下虚浮,身形竟是有些摇晃,令他身后幕僚大吃一惊,不得不伸手去扶,大人身子一贯康健,但这一次打击,竟不像是装的。
孙之铭是真的觉得心中剧痛。
余兆田等人主动自查田地,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信号,不过短短一日间,陆膺对边军的掌控力竟强到了这样的境地,人心信服,下次再想挑唆边军,已然再不可能,若是这般也就罢了。
仰赖这些边军的乡绅家族一旦开始清退田地……乡绅中的威望,民间百姓的口碑,岳欣然这司州在三亭之地的政治影响力必将到达一个不可逾越的巅峰。孙氏的影响力消退,更为镇北都护府的威信当了最好的踏脚石,此消彼长,在有核心权威的前提下,孙氏想要恢复影响力,几乎已经成为不可能。这叫一心一意为孙氏筹谋的孙之铭如何不心内滴血。
什么叫满盘皆输,这才是。
更惨的是,不只如此,赔了夫人,还要主动折兵。
孙之铭竭力稳住身形,定了定心神,才向岳欣然道:“对于雍安郡守的人选,不知司州大人有何高见?”
此一时,彼一时。
若在余兆田等人清查田地之前,纵然岳欣然已经收拢三亭之地,但收拢与彻底消化,却有着不小的距离,孙之铭笃定田地之事当中,利益牵涉极多,岳欣然要彻底稳定局势,还有番周折,其中说不得,孙氏还有机会,孙之铭并未觉得多么失望。
但现在这般,整个三亭之地被岳欣然彻底掌握,已经注定。陆膺对边军的号召力与影响力,更是毋庸置疑……大势去矣。
政治场上,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正确处置是什么?是送上另一半脸。以保证脸面不会完全撕破。
一局真的终结之时,胜负定手,该割的肉是必须要割的,该让的利益必须要让,否则只会面临更大的损失。这是无数次历史教训总结出来的。
孙之铭这样的老于朝堂博弈之辈自然更不会不知道。
否则,说个最粗鄙的计策,今日他敢拒绝岳欣然的提议,明日都护府便敢对雍阳加征税赋,这绝不是玩笑。
今日他主动低头让步认输,至少在政治场上,哪怕是为都护府的声望考虑,岳欣然也不可计较太多。
也正因为心中想得通透,这样的低头才越发叫孙之铭胸口剧痛,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滋味,他实是已经太多年未曾尝到,今天却是数度回味。
林镛简直要当场笑出声来!简直大快人心哪!
他当即行了一礼:“正是,司州大人必是考量周全,现任雍安郡守昏聩难当,正值都护府新立用人之际,如何能堪当用!还请司州大人速速指定新人,匡抚雍安之地,以助都护府大业得成!”
只差就没明说,我们林姓要取而代之了。
孙之铭心中冷笑,这老匹夫不过念了几本酸书,还真当雍安是他囊中之物了?!他孙之铭低头,是向岳欣然俯首认输,却不是向你姓林的!
孙之铭神色却平静道:“司州大人既于亭州未来有阖盘打算,想必于雍安之地亦有筹谋。雍安之地,北临亭安,南下雍州,正因地域盘错,内中政务实是复杂,还需个周全仔细的人选。”
你这老匹夫不就是想推老六林绍容吗!呵,一个自以为学富五车却志大才疏的废物!回头折在任上,坏了这女娘的筹谋,老夫自会教你做官的道理!
孙之铭并非全是行阴谋,他目光老辣,自然看得出来岳欣然为什么要特特提这雍安郡守,如今镇北都护府收拢边军,还欠什么,粮食、物资!亭州至少到今秋才有出产,收拢大军固然意味着军权稳固,更意味着,镇北都护府还需要更多的物资支应。
雍安北接亭安、南下雍州,镇北都护府那条灾民新修的大官道正过雍安,岳欣然自然希望握在她手中,林镛还天真地以为会划给林氏?呵!他孙家都惨败之人,林家竟以为能从对方手上不劳而获,这等政治素养简直让孙之铭不屑与谈。
就孙之铭本人来看,让利于岳欣然是迫不得已,若是让给林家,那不只是损失,更是不能忍受的愚蠢。
只见岳欣然没有回应林镛的话,而是向孙之铭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笑着赞同道:“孙大人所虑甚是,这个人选确需斟酌。”
孙之铭忽然眉头一皱,不对,先时岳欣然提过林家提议……现下竟又赞同自己,孙之铭想不到岳欣然还能委派什么更好的人选,既能处置雍安因孙林相争造成之事,又能落实都护府她的意图。
岳欣然不再兜圈子:“孙大人,令媳孙林氏我曾一面之缘,思虑得当,谋略周全,可堪此任,大人以为如何?”
林镛一脸震惊,周遭文官亦是一般。
孙之铭只吃惊了一瞬间,简直不得不叹服岳欣然这看似离奇却一石数鸟的提议,脑中只权衡了短短一瞬间,有无数掉落一地的眼珠子中,这位老谋深算的孙大人痛快地应了下来:“我这长媳素来聪慧,必不负司州大人厚望,我立时修书,叫长子收拾家中陪她赴任交割!”
林镛,林镛站在一旁,已经彻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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