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赛是夜里四点半结束的。徐宁回房睡觉后谭真又调了几个台,麻木地看了会儿电视,他带着一罐没喝完的啤酒走上客厅外的小阳台。
远空还没有亮的痕迹,城市被笼罩在一片宁静的暗蓝色下。
这场景令谭真想起了十四岁时在大连的那个家。
那是一套整洁明亮的三室一厅,尽管当时并没有觉得喜欢,且只住了一年,长大后他却一直忘不了,特别是那个阳台,每每站上去就能看到水波荡漾的海湾。
那是他长那么大第一回久住在城市里,而且是个有海的城市。
而梁京京,她是谭真认识的第一个城市里的女孩。
谭真小时候在山里野惯了,才发现原来城市里的女孩子是这样的,跟他想象中的乖顺礼貌完全不同。
十四岁的梁京京对他来说就像蓝海一样,发着神秘莫测的光,看着很近,实则很远。
说起来他当年还真是有点“乡巴佬”的味道,即便在转学三年后,他还做了件可能是这辈子最冲动的事。
想到那时候的傻劲,在这诚实的一刻,谭真撑着栏杆眯起眼,唇角露出了自嘲的笑。
这种对自我的偏差认识直到他上军校才得到矫正,谭真意识到自己非但不是什么乡巴佬,反是被很多女孩追着跑的“军二代”。也是那时他才发现,原来城市里的漂亮女孩那么多,也并不全像梁京京那个样子。
很多都比她漂亮、温柔、讲道理。
可谭真也不知道怎么了,脑海中却始终留有那个十五岁少女被海风吹乱头发后的不耐烦表情,还有那特逗的吃西瓜的脸。
或许,少年们心中都藏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她是他对异性的启蒙。
然而当他多年后再次遇上她,他的幻想已经将她包装得太过完美,以致于和现实有了或大或小的差距。
这是一个很残酷的事实——谭真从未忘记过梁京京,但现在的梁京京实在算不上是他的理想对象。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谭真去驻地前的最后一晚,他还是决定再找一次梁京京,尽管她已经把他的微信电话都拉黑了。
傍晚十分,他开车来到她楼下。
谭真不知道梁京京住在几楼,也不知道她今晚会不会下楼,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再做点什么。
很多居民在饭后散步遛狗,谭真在车里坐了半小时,看到车门外乖乖蹲着一只小奶狗。
他从车上下来逗了会儿,倒是“无心插柳”地把人给引来了。
不是梁京京,是上次在机场里和她在一起的一个姑娘。
王亚看着他,谭真也抬头看看她,站起来。
王亚没化妆,身上单单套这条T恤裙,手里端着一只小碗。
她说:“你是那个飞行员?”
谭真不知道她认识他,有些意外,扯了下嘴角,“梁京京在吗?”
“她下午就回老家了。”王亚答得很平淡,把小奶狗往旁边引了引,又对谭真说,“你要找她?”
谭真有点讶异:“她几点走的?”
“两三点吧。”
谭真站在原地,一时间没了主意。
王亚把手里的狗粮给他,“来都来了,要不你帮她把狗喂了吧,我正好还有点事。”
谭真看看面前的小碗。
“是她的狗?”
“流浪狗,她看着可怜就喂了。”
谭真接过碗,“怎么没拿回家养?”
“我不让呗。脏的要命。”
临走前,王亚说:“你喂完了把碗放楼梯口那角落就行了。”
谭真叫住她,“美女。”
王亚回头。
“你能不能帮我带个话。”
“行啊。”
“跟她说我要换驻地了,会去云南,她以后要是在这边碰上难事可以找徐宁帮忙。你跟她说了她就知道徐宁是谁。”
停了一秒,王亚略不屑地笑了笑,“哥们儿,你还真挺渣的。”
谭真没生气,只是说,“能不能把话带到,不然这狗我也不喂了,你自己喂吧。”
比了个“OK”的手势,王亚走了。
草丛边,黄色小奶狗跟个饿死鬼一样埋头在碗里一顿猛吃,谭真蹲下来,忽然发现看狗吃饭还挺有快感。过了会儿碗里空了,他拍拍狗头,小奶狗乖乖围着他脚脖子转了一圈。
谭真把狗碗放回王亚指定位置,上车前他慢下脚步,又看了眼还坐在路边的狗。
停了停,谭真忽然过去把这狗抱上了车。
车子很快发动,离开小区。直到在红绿灯处停下,谭真才看了眼副驾上一脸懵的小狗,拍拍狗头以示安抚。
算了,权当捞个纪念品。
此时,坐在驶向北方动车上的梁京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狗被偷了。
走得太急,她没买机票,直接去火车站的改签窗口“拣”了一张人家的退票,下午3点就上了火车。
这一趟车她得坐9个小时。
旁边有人在吃泡面,弄得整个车厢都是一股怪味。耳朵里塞着耳机,梁京京从背包里拿出一盒小饼干,一边吃着一边安静地望着窗外。
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着急地回家。在梁京京心里,这个远在长春的家并不是真正的家。
她真正的家在大连,可惜,她暂时还不能回去。
梁京京这晚是深夜到家的,行李不多,只带了几件衣服和化妆品,塞满一个行李箱。她硬着脾气不准梁母来接,结果车子才开到小区外,梁京京就看到梁母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周围昏暗暗的,就她孤零零地在那站着。
小区很偏,门口是条还没有通车的公路。梁母帮梁京京从后备箱里搬出行李箱,想继续帮她拖回家。梁京京从她手里接过拉杆,“哎呀,你别弄了,就一个箱子,我自己来就行了。”
“我看你坐了这么久火车,怕你累。”
梁母个子跟梁京京差不多高,留着中长的卷发,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五官明朗大方,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美女。
“累什么呀,坐着回来的,又不是站回来的。”
梁京京的家是八十平米的两室一厅,布置得温馨简洁,一进门是一面照片墙,上面满满是梁京京从小到大的照片,全是梁母放上去的。
这姑娘真是从小美到大,其中有一张是幼儿园时的,四五岁的小女孩穿条满是亮片的绿裙子,四肢像白白的藕断,跟一群小朋友在一起跳舞。那时候她的五官就已经长得很清楚了。
梁母给她布置了宵夜,梁京京看着桌上几盘菜,有清炒的蔬菜,还有她最喜欢的海鲜。
“妈,你想害我啊,这个点让我吃东西。”
梁母:“你在火车上能吃着什么啊,我都没放油,晚上刚做的,要不你吃点海鲜。”
梁京京一边嫌弃着一边在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
“好不好吃?”
梁京京用筷子挑着蛤蜊里的肉:“还行吧。”
“回去的机票买了没有?”
“还没。”
“那就多住一阵子。”
梁京京没说话。
梁母说:“你爸最近有没有消息?”
“没。”
“他没联系你啊?”
“没有。”
梁母看看她,“没有也好。”
梁京京说:“你去睡吧,待会儿我来收拾。”
“没事儿,你吃吧,我坐这跟你说说话。”
梁京京边吃边说:“哎呀,你别跟我说话,我嫌你烦呢。”
梁母笑:“没良心的东西。”
晚上一切收拾妥当,洗完澡的梁京京回到房间,慢慢整理行李箱,把衣服在衣柜里挂好。
这是个新房子,她们母女去年刚买的,五十万,梁京京出了二十五万首付和装续费,剩下全部走的商贷。这二十五万是她四年大学加毕业后一年攒下的所有积蓄。或许梁京京是该心怀感激的,因为这幅外表,她比很多女孩都富有。
梁京京坐在床边想,如果当时手上要是再多点钱就好了,她能把飘窗那边好好搞一下……还有这衣柜,应该弄个定制衣柜。
忽然想起在火车上的时候王亚给她发了一条语音信息,当时信号不好,她怎么都点不开,后来也就忘了。
安静的房间,王亚懒倦的声音就这么突兀地响起来。
“那个渣男来找你了,他说他要被调去云南了,让你以后遇到事找他朋友。他那个朋友的名字我给忘了,不过也无所谓,估计你也不会找。你现在到哪了?”
发了几秒钟的呆,梁京京按下语音键,没什么情绪地说:“平安到家了。”
梁京京爬到床头,关灯,拉来薄被。
闭上眼,她想,这几天都没好好睡,今天这么累了,一定要踏踏实实睡个美容觉。
结果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满脑子都沉浸在两个字中。
云南。
翻了个身,睫毛颤颤,梁京京睁开眼。
窗外,夏风燥热,繁星悸动。
在你的成长中,哪一个年纪最难忘?
十七岁?二十岁?
不,对梁京京来说——是十四岁。
十四岁,很多人成长中无足轻重的年纪,而那一年她的生活却发生了巨变。
也是那一年,她在一个少年的帮助下去了一个听起来比云南还远的地方。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梁京京有时还会冷不丁地想起几个画面,而后便会对岁月的流逝感到不可思议。
怎么就十年了?
而她,怎么忽然就二十四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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