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病房里寂静无声。
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棂, 把病房内的安静衬托地愈加寂寥。
寂寥是双向的。
江攸宁看向沈岁和。
他的眉眼轮廓一如既往,岁月好像对他格外优待, 没有留下过痕迹。
跟她不一样。
昨天早上出门前, 她照镜子发现自己多了一根白头发。
她小心翼翼地拔掉,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要对生活有信心,但她在笑的时候, 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 眼角多了几道皱纹。
她的化妆品不多,但护肤品很多, 而且很贵。
有很多都是江闻给她买的, 到了该涂什么的年纪, 江闻便都会给她买来。
早上, 她发现镜子里的人太陌生了。
就跟眼前的人一样。
熟悉, 但透着陌生。
她从未真正认识过他。
他们同床共枕, 却同床异梦。
他们结婚三年,接吻做—爱,但样样透着疏离。
他们比陌生人熟悉, 却又比爱人陌生。
他们喊着同一个人爸妈, 他们的名字在同一个户口本上, 他们每天在同一张床上醒来。
拍婚纱照的时候, 她也曾偎在他肩膀。
饭后散步的时候, 他也曾牵过她的手。
她幻想过很多次,他们老了以后走在那条长街, 她会笑着跟他说:沈岁和, 我爱你六十年了。
真挚热烈, 近乎虔诚地爱了你六十年。
从我十六年那年开始,从未有一刻停止。
那会儿沈岁和大抵会好奇, 为什么是从十六岁时开始?
彼时阳光正好,他们并肩坐在长椅上,她仍旧拉着他的手,哪怕皮肤褶皱,她也觉得那是一双最有安全感的手。
她会在那时候,细细给他讲在她心底藏了许多年的那场掀起万顷波澜的遇见。
在那把伞递过来的瞬间,万丈高楼从她心底平地起。
在咖啡馆风铃轻响的刹那,荒芜之地顿时野草丛生。
她比他以为的遇见,还要更早认识他。
她可能会偎在他肩膀笑着晒太阳。
彼时他们应当儿孙满堂。
可能也会偶尔拌嘴,也会有令人欣喜的瞬间。
她会带他回华政的公交站牌看一眼,在几十年后,重温那场令人悸动的遇见。
她的感情不再羞于启齿,不再是单向暗恋。
他应当会在生活中慢慢变化,做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变得温情。
她从前坚信,融化一块冰只需要足够温暖就可以。
后来发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有些人来自南北极,她站在赤道也没用。
隔得太远了,太阳过不去。
万丈高楼平地而起的不过是海市蜃楼。
但她信了,没忍住诱惑进了。
她忘记暗恋最恰到好处的就是点到为止。
在房间里闭上眼的那瞬间,她第一次觉得:她当年好像做错了。
她不该站在欲望之门前,想都不想就迈入欲望深渊。
沈岁和出差两天,人也憔悴了不少。
他胡子没刮,头发也有些乱,衬衫上甚至有咖啡渍。
换做以前,他一定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的白衬衫永远一尘不染。
他的脸一定清爽干净,身上还有淡淡的果木香味。
病房里安静了很久。
江攸宁低敛眉眼,脑海中有千万种想法闪过。
但她沉默不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就是她面对沈岁和的常态,想说些话,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想质问,却又觉得矫情。
最后就只能沉默,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
她平躺下来,眉眼素淡平静。
沈岁和在沉默之中开口,“抱歉。”
“我不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
沈岁和说:“昨晚没接到你的电话,是我的疏忽。”
“哦。”
江攸宁声音平淡,“忙完了吗?”
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沈岁和似乎已经回答过了。
她又抿了抿唇,干脆闭上眼。
沈岁和说:“老裴过去了,后续他会处理。”
“哦。”
“还发烧么?”
沈岁和的手探向她的额头,冰凉的手心将她冷得打了个激灵,她诧异地看向沈岁和,但他好似没察觉自己的手凉,反而皱起眉,“你怎么这么烫?”
江攸宁坐起来,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又摸向他的。
她深呼吸了口气,无奈道:“是你发烧了。”
—
沈岁和这两天熬得太狠,再加上酒精作用,体温比江攸宁送进医院时还高一些。
但他似乎仍旧保持着眼神清明,纵使他眼尾已经红得滴血。
江攸宁所在的病房本来是单人的,但沈岁和也病了之后,她转去了双人病房。
一边是她,一边是沈岁和。
医生怕烧出个好歹,给他打了退烧针,然后才扎上点滴。
等到体温降下去一些后,才叮嘱他好好休息。
路童和辛语看着两人,一时无言。
本来想骂沈岁和,可没想到他比江攸宁病得更严重。
一时之间说不上来谁更惨。
纵使如此,辛语还是啐了句,“活该!”
还是路童拽着她,才将她拽离了病房。
两人本来是打算陪床江攸宁的,但这会儿陪床也没位置。
更何况沈岁和也在。
她们两个干脆开车回家,明天早上再过来关爱病人。
她们离开之后,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江攸宁白天睡了一天,这会一点儿都不困。
尤其是病房里还有了熟悉的呼吸声。
沈岁和平躺着,但侧过脸看向她。
“江攸宁。”
沈岁和喊。
“嗯?”
“生日快乐。”
沈岁和的声音嘲哳难听,看得出来他说话也不太舒服,但他仍旧道:“我记得的,只是昨天事情太多……”
“没事。”
江攸宁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已经过去了。”
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已经过去了。
“你睡觉吧。”
江攸宁温声道。
寂静的病房里,她的声音显得愈发温和。
即便是沈岁和忘了她的生日,忘了平安夜、忘了圣诞节,没接她的电话。
她的朋友们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但她仍旧是这副平静的状态。
没有声嘶力竭,没有委屈埋怨,甚至平静地和往常一样。
这样的江攸宁是沈岁和熟悉的。
但沈岁和又说不上来她哪里变了。
“你呢?”
沈岁和问。
江攸宁闭着眼,声音愈发平静,“我也睡觉。”
话音刚落,她的呼吸声温和又匀长。
隔了很久,沈岁和闭上眼沉沉睡去,甚至响起了轻微鼾声,江攸宁忽然睁开了眼。
外面天阴沉沉的,风仍旧在哀号。
病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光影绰绰。
她翻过身,看向沈岁和。
他很憔悴。
但江攸宁却心疼不起来。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落下来,一滴一滴,湿了枕头。
无声地抽噎。
隔着一米距离,她看了他很久很久。
在泪眼朦胧中,她想,有些错误好像该停止了。
云出雾散,阳光洒落。
海市蜃楼终化成虚无。
—
沈岁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江攸宁一天就退了烧,两天身体便恢复如常,但他的病反反复复,烧退了又复发,往复了三四次。
整整三天,吃了就吐,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
江攸宁病刚好也没能去上班,在医院里照顾他。
裴旭天从临城回来后看过他一次,但那会儿沈岁和还睡着,他将买来的东西放下,然后跟江攸宁道了声歉。
他是真的不知道江攸宁会生病,如果知道,那案子宁可不做也不会让沈岁和去加班。
解释过后,江攸宁只是淡淡说了声没关系。
没说原谅不原谅。
她觉得原谅这种事也不轮她做。
更何况,生病这种事谁都预判不了。
时间过得很快。
31号那天,满屏的热搜都是跨年晚会节目单,某明星节目彩排。
明星工作室买的,粉丝们自己刷的,反正连个社会新闻都没有,都被娱乐圈霸占了。
而医院也变得热闹起来,沈岁和便是在这一天出院的。
他非常不喜欢医院的氛围,如果不是因为身体不允许,他28号就想出院,但医生又让他在医院观察了两天,在31号才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回家路上,江攸宁开车。
沈岁和第一次坐了女司机的副驾驶。
江攸宁的车技也还算不错,但旁边坐着沈岁和,她总觉着有点忐忑。
莫名其妙地。
比当初考驾照的时候,驾校教练坐在她身侧还可怕。
车子驶过春禾路,拐入晨熙路,路过这座城市唯一的玻璃栈道。
两侧的风景不断倒退,江攸宁的车速在这条路上算作清流。
车速很慢,不断被后边的车子超越。
“紧张?”
沈岁和问。
江攸宁摇头,“没有。”
“那你腿为什么在抖?”
江攸宁:“……”
“没人坐过你副驾?”
沈岁和问。
“有。”
江攸宁说:“路童辛语,还有我哥都坐过。”
“那你紧张什么?”
沈岁和说:“照常开,这条路限速80,不是40。”
江攸宁:“……”
她挂了档,径直往前冲。
就像跟沈岁和较劲儿似的,在超速与不超速的边缘徘徊。
在这条路上,她也变得风驰电掣,连着超了三辆车。
沈岁和噙着笑,调侃道:“看不出来,你开车挺野啊。”
“还行。”
江攸宁一脸淡定,又超了一辆,“也就一般。”
—
芜盛的物业文化建设做得比君莱要好。
他们上楼以后发现家门口摆着两盆花,一盆绿萝,一盆多肉,都是物业送过来的。
江攸宁开门,沈岁和搬着东西进屋。
家里四五天没住人,一打开门,尘灰伴着霉味扑鼻而来。
江攸宁干脆没关门,顺带去把窗户全都打开,想要走走家里的味道。
她去了厨房,料理台上有放了好几天的羊肉。
那天晚上,她把冰箱里冻的羊肉拿出来解冻,打算第二天包羊肉饺子。
但第二天去了医院,之后再也没想起来这一茬。
羊肉在外边放着,臭不可闻。
她把东西扔到垃圾桶里,然后把料理台擦干净。
打开冰箱,又是一股霉味。
有些菜放的时间太久,已经坏在了冰箱里。
她拿出来全都扔掉,基本上也就相当于拿了大半出来,最后看着没剩多少东西的冰箱,她干脆把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这里的冰箱是四开门的,空间大,放得东西也多。
在这一点上,江攸宁随了慕曦。
只要有空间,她一定会把所有的空间填满,不然总觉得吃亏了似的。
所以,她家的冰箱常年满满当当。
冷冻柜里还有去年路童从四川带回来的腊肠,还有辛语从国外带回来的冷冻食物,各种各样的东西很多,她们一直都没吃。
有一些甚至已经过了保质期。
上次搬家直接是连冰箱一起搬过来的,需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冰箱就没被列入收拾范畴。
现在江攸宁看着冰箱里的东西,干脆一个个拿起来研究,该扔的扔,该吃的吃,她换了个整理方法,重新分门别类。
沈岁和把两盆花搬进了客厅,但不知道该往哪放。
看了会儿,也没找到个合适的地方。
而江攸宁自进了厨房就没出来,他喊了声:“花要放哪儿?”
“阳台。”
江攸宁说。
沈岁和搬着两盆花在阳台上环顾了一圈,打开门又问,“放在阳台哪儿?”
江攸宁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外走,结果在客厅的露天阳台上看到了他,“你在那儿干嘛?”
“放花啊。”
沈岁和拉开了门,寒风吹进了室内,本来窗户齐开的家里就很冷,如今更是冻得江攸宁打了个哆嗦,她过去接过沈岁和手里的多肉,径直往右边走,“多肉好养,但也不能把它放到零下的室外啊。”
“但你说是阳台。”
沈岁和还捧着那盆绿萝,跟在她身后走,“我没找到能放这东西的地方。”
“我说的是室内阳台。”
江攸宁把那盆多肉跟她养的植物放在一起,回头接过他手里的绿萝,站起来从工具箱里找到剪子,把绿萝多余的枝叶全都剪掉,看上去顿时喜人了许多。
沈岁和第一次发现室内阳台上有这么多植物。
“你什么时候养的?”
沈岁和问。
江攸宁声音淡淡,“在旧家就一直养着了,搬过来以后它们就一直在。”
“都没见你浇过水。”
沈岁和也蹲下来,挨得她极紧,他伸手碰了碰绿植的叶子,“以前一直没注意过。”
“嗯。”
江攸宁说:“这些绿植都不太费水。”
放好绿植后,她起身开了房间里的窗。
冷风顿时灌了进来,但随之而来的还有新鲜空气。
江攸宁放好工具往外走,沈岁和就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厨房里仍旧乱糟糟的。
江攸宁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那儿整理。
东西散了一地,沈岁和站在厨房门口,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他只能站在那儿,看着。
江攸宁收拾东西的速度不慢,但是找生产日期很费劲。
每个包装袋的生产日期印的地方都不一样,大小各异,有的厂家生怕别人看到生产日期,印得要多隐蔽有多隐蔽。
冰箱里的冷冻食物大多也都是新鲜的。
有时候是江攸宁突然想吃就买来,但买了之后就懒得做,干脆放进了冰箱,一放就是很久。
收拾完之后,她猛地抬起头才看到沈岁和,“你在这做什么?”
“打算帮忙。”
沈岁和往外走,“但发现帮不上。”
江攸宁把厨房简单打扫了下,“那你点餐吧。”
“吃什么?”
沈岁和问。
“都可以。”
江攸宁忙着打扫家,话很少。
应该说她自从那天生病之后,话一直都少。
虽然她以前就不是个活泼开朗的性子,但也没这么——木讷。
或者说是漫不经心。
沈岁和觉得她这样很陌生,找裴旭天旁敲侧击问了下,得出的结论是:江攸宁在生气。
生闷气。
那天的事在沈岁和看来是过去了,但在江攸宁这里其实并没过去。
她只是把一切都藏在了心里。
但沈岁和已经失去了最佳和解机会。
那会儿在医院的时候,他还能趁着自己生病狠狠卖一波惨,顺势缓和关系。
只是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江攸宁的不对劲。
回家以后,站在那儿无所事事才回味过来。
正想着,他收到了一条微信。
【沈律,您定制的四件套已经到货了,您看是我们送过去还是您到店来取?
】
是“挚爱”品牌亚太地区的总经理发来的。
沈岁和看了眼兀自忙碌的江攸宁,她一个人好像竖起了高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出去一趟。”
沈岁和走到门口换了鞋,拎着外套喊江攸宁,“晚上不用做饭了,我回来的时候带。”
“哦。”
江攸宁头都没抬。
她也没问沈岁和要去做什么,也没跟他说路上小心。
沈岁和出门以后还看了眼门口,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知怎地,心里还有几分失落。
他往电梯口走,没走几步就听见江攸宁喊他,“哎。”
没有喊名字,而是直接喊了声哎。
但沈岁和直觉江攸宁就是在喊他,他转过身,“怎么了?”
说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尾音都在上扬。
他唇角微勾,露出一抹笑,“有事?”
江攸宁:“回来的时候带瓶清洁剂,还有消毒液。”
沈岁和的笑僵在脸上,“知道了。”
江攸宁没再说话,直接回了家,而且还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虽然沈岁和没站在门口,但他感觉碰了一鼻子灰。
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儿。
江攸宁似乎不止生气,她更多的,是没生气。
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两个字:颓、丧。
电梯门打开,沈岁和来不及细想进了电梯。
—
终于走了。
不知为何,江攸宁还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随意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有些脏,但她毫不在意。
楼层高的好处就是光照很好。
太阳正好在家里洒下光圈,她就坐在光圈里,闭着眼什么都不做。
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客厅里温暖惬意。
她一个人待着,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安静。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
是路童发来的文件。
——《离婚协议》。
这四个字在江攸宁手机屏幕上出现的时候,她的心仍旧不可避免地颤了一下。
路童:【我给拟好了,你看还有什么需要改的吗?
】
江攸宁回了句好。
她的手机放在一侧。
光照过来,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路童又给她发消息:真想好了?
江攸宁:嗯。
——应该吧。
路童:/抱抱
——反正不管在哪里,还有我们陪你。
江攸宁:我有大房子,我养你们!
路童:乖巧坐等.jpg
她阖上手机。
闭着眼睛发呆,思绪飘来飘去,根本没个定点,但最后落到的还是离婚这两个字上。
在医院的时候,她就让路童帮她拟了一份离婚协议。
当时路童非常震惊,但也很快回过神来,问了她的要求后便开始拟。
不到两天,她就把文件发了过来。
其实,江攸宁没什么要求。
她就是单纯想离婚而已。
她想,如果命运没有把齿轮倒转,如果她没有想都不想就踩进欲望深渊,她和沈岁和是不是都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还在过她三点一线的生活,说不准也相亲嫁人,要了小孩,慢慢就把沈岁和遗忘在记忆长河里,偶尔在某个雨夜里想起,也都会淡然一笑,那是她无人知晓的,曾万丈波澜的青春。
而沈岁和听曾雪仪的话娶了乔夏,家庭关系应当比现在好很多倍,他无须在母亲和妻子之间为难,也无须因为妻子而耽误工作。
反正都是没有爱的婚姻,和谁又有什么区别?
沈岁和这样的人,不适合爱情。
江攸宁想通了,也做决定了,可看到那几个字还是会悲伤难过。
一旦离婚,她要跟很多人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单身。
她这几年建立的关系网又要面临新的割裂。
慕曦和江洋会因为她离婚,而被同事问来问去。
她又该如何跟父母解释,她没错,沈岁和也没错,但两人就是没办法再在一起生活的事情。
这桩桩件件,看似没大碍,但每解释一回对她来说都是伤筋动骨。
光是想想,她就觉得窒息。
离婚本身不难。
难得是她再也没有冲劲儿把当初结婚时所做的事再做一次。
难得是她不敢脱离自己已有的圈层。
难得是她不知道离开这个人以后还会不会有爱人的能力。
人,真的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
当初拉着他信心满满和亲朋好友介绍,这是我男朋友!恨不得昭告全世界,我们要结婚了!
但离婚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们感情不和,无法继续在一起生活。
结婚是喜事,要奔走相告。
离婚是悲事,要守口如瓶。
但大家都喜欢讲别人的悲事,来不显山不露水地证明自己的幸福。
江攸宁想了会儿,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点了“接收并打开文件”。
其实她自己也能拟离婚协议,毕竟每天干的都是和法律文书打交道的工作。
尽管她做得是知识产权方向,但前段时间刚温习过婚姻法,也看了几份协议,都大同小异,做起来也挺简单。
可她觉得,自己拟自己的离婚协议,未免太凄凉。
而且一字一句敲上去,每敲一个字都是在自己的心尖上跳舞。
将心要踩个稀巴烂。
她还不想这么自虐。
路童的业务能力毋庸置疑。
格式正确,条件精准。
江攸宁的婚前财产仍旧归属为江攸宁,沈岁和的婚前婚后财产均归属于沈岁和,她一分钱都不染指。
包括沈岁和名下的不动产和律所股份。
相当于她们这三年就是搭伙过了个日子。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泾渭分明。
江攸宁扫了一眼便关掉。
【可以,感恩!】
路童:客气。
江攸宁:对了。
离婚冷静期是指我们两个先登记,30天后再去民政局,确定无调解可能,才会给我们证件吗?
路童:是,不一定非得当天。
——在冷静期满后的30天内双方到民政局领取离婚证就行,逾期不领则视为撤销离婚请求。
离婚冷静期去年就已经实行,但江攸宁对此知之甚少。
路童一直跑基层,业务范围广泛,离婚诉讼也打了不少。
在离婚冷静期初实行的时候,路童说她一个见惯了人生百态的人都要对这些事叹为观止。
在农村里,有女方为了不离婚,在此期间怀孕来留住男方的。
也有男方为了不离婚,去女方家里拎着刀大闹的。
总之在九年义务教育都有漏网之鱼的地方,这条新增的法律让很多人感受到了不方便。
很多女性因为受到了足够多的不公平待遇,才会鼓起勇气提离婚,本来只需要跟对方协商一次,现在变成了两次,而且其中的30天充满了变数。
尤其是农村对“离婚”的态度远不如城市开放,在这预备离婚的30天里,很多女性的冲劲儿在周遭人的劝解之下被迅速消磨,而男方也缓过神来,跟女方稍微低一下头,买些东西示好,最终没去领离婚证的比比皆是。
因为大家都听到了一个词:将就。
他对你也挺好的,钱也都交给你,将就将就过吧。
你们孩子都那么大了,孩子需要一个家,将就着过吧。
你都这么大了,离婚以后肯定没人要,将就着过吧。
两个人过日子就像舌头和牙齿,哪有不打架的?
这样毕竟还是个家,将就着过吧。
日子都过这么久/这才过几年啊,现在离婚不得被人戳段脊梁骨么?
谁家不是这样的,但慢慢就好了,将就着过吧。
……
那么多的理由,那么多的将就。
本来谁都过得没那么幸福,但看起来好像都很幸福。
路童说:无论结婚还是离婚,有人需要冲动,有人需要冷静。
虽然诉讼离婚不包括在离婚冷静期范畴之内,可有的地方连诉讼都不知道是什么。
在很多人的既定印象里,律师会收天价律师费,警察一定帮亲不帮理。
在她们的世界里,好像举目无亲。
路童起初去做工作的时候,几乎没人信她。
30天的离婚冷静期,有利有弊。
以前江攸宁听过一句话,恋爱和婚姻需要两个人才能开始,但分开只需要有一个人同意。
这条法律的实行终于让分开也需要两个人同意。
有人得利,有人得弊。
法律本身是没有错的。
只是在新旧观念冲突里,在飞速发展的经济水平跟文化水平不能与之相匹配的环境里,有很多人不知如何求救。
至今仍有很多人在被旧观念束缚绑架。
江攸宁问了路童之后又专门去查询了法条,确认无误后将那份《离婚协议》保存下来。
她在客厅的“光圈”里坐了很久,直到太阳西沉,天边红霞弥漫,她回房间把床单被罩换掉扔进洗衣机,把客厅里的沙发罩也一起拆卸下来。
做家务很累,但这种累能防止她胡思乱想。
况且这些事情她做起来都很熟练,机械式的运动能让心沉下来、静下来。
—
沈岁和回来的时候拎了很多东西,用指纹开锁都费劲。
但在门口喊江攸宁,里边也听不见。
只能把东西都放在地上,再开锁。
可在他手指刚伸到指纹区时,门从里边打开来。
江攸宁探出个头,看到他还吓了一跳。
她向来平静,被吓到也只是瞳孔微缩,连表情都不带变的。
“回来了。”
江攸宁温声说。
沈岁和把东西拎进去放在门口,“嗯。”
江攸宁拎着垃圾往外走,沈岁和喊她,“江攸宁,我去吧。”
“哦。”
江攸宁顿住脚步,等他过来就把两大袋垃圾递给他,“扔的时候记得分类。”
说完之后就回了家。
沈岁和站在楼道里,再一次听到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气劲儿真大啊。
他想。
这次大抵是真惹到她了。
沈岁和下楼扔了垃圾,回来的时候家里已是焕然一新。
江攸宁把家里擦拭过一遍,洁净透亮,还喷了空气清新剂,家里处处都弥漫着柠檬香。
她已经把沈岁和带回来的东西全都整理了出来,礼物盒子放在茶几上,没有拆,甚至没有看,她只拎了饭去厨房,还拿走了清洁剂和消毒液。
饭还温热,江攸宁找了盘子把菜都倒出来。
沈岁和买了不少菜,但没买米饭。
她只好煲米饭,煲的时候还把之前路童给送的腊肠切了半截蒸上。
厨房里很安静,好像跟整个房间都隔开来。
此刻天色已晚,这座城市的灯悉数打开,格外绚丽。
江攸宁双臂撑在料理台上,侧目远望。
她想,这座城市的尽头是什么呢?
大海还是山川?
离婚后,她想辞职去旅游。
去看看山海,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整理心情,重新开始。
“在想什么?”
沈岁和从后边环抱住她,脑袋搭在她肩膀,声音温和,“还在生气?”
“没有。”
江攸宁收回了远眺的目光,低下头看向料理台。
下午刚擦过的料理台,这会儿在灯的照耀下还亮得反光。
“之前的事情,我可以解释。”
沈岁和说。
江攸宁摇头,“我都忘了。”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沈岁和在她耳际摩挲,热气都吐露在她的侧颈,“江攸宁,你这么喜欢口不对心么?”
“没有。”
江攸宁的眉眼敛得更低,“我真的忘了。”
“失忆?”
沈岁和问。
“不是。”
江攸宁说:“就是简单的,想忘,就忘了。”
“那你还是生气。”
沈岁和下了结论。
江攸宁没再说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那天的事情不复杂,但她想得很多。
时间跨了十年,空间跨了大半个中国。
她像在宇宙中浮游,在虚无缥缈的空间里找不到定点。
到后来,她找到了落点。
那些事像抽走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她好像就那么忘了。
说生气,现在真的谈不上。
她只是觉得累。
不想说话。
不想拥抱。
只想一个人待着。
任思绪弥散,任生任死。
但她的沉默在沈岁和眼里就变成了默认。
她在生气。
她在闹脾气。
她在等他哄。
沈岁和的胳膊在她腰间收紧,“你知道徐昭?”
“嗯。”
江攸宁点头,言简意赅,“前女友。”
“不是。”
沈岁和说:“她不是我前女友。”
“哦。”
“你这是什么反应?”
沈岁和问。
江攸宁把菜放进微波炉,按一分钟,“表示我知道了。”
“你不信我?”
“没有。”
“我跟徐昭以前没关系,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沈岁和把在医院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如果你在气这件事,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出轨,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
“嗯。”
江攸宁点头,“知道了。”
“如果你在气我在你生日出差这件事。”
沈岁和说:“这确实是我的疏忽,往后我会记住的。”
“嗯。”
江攸宁说完以后怕他觉得自己敷衍,又补了一句,“知道了。”
沈岁和:“……”
江攸宁一把摁住他作乱的手,眉眼淡淡,“我真的没有在生气。”
说完之后把微波炉里的菜端到餐桌。
沈岁和站在原地,怀里空落落的。
厨房里也只剩他一个人。
有点烦。
他想,即便乖巧如江攸宁,也会有这么难哄的时候。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哄了。
晚饭比平常吃得迟,因为一直等米饭熟。
江攸宁很早就坐到了餐桌前,但只是低着头玩手机,全程都没跟沈岁和交流。
她玩手机,沈岁和看她。
米饭熟了之后,她去铲的。
她半碗,沈岁和一碗。
安静吃饭,全程自动消音。
吃完饭后,江攸宁打开电视,把手机投屏过去,正放着跨年演唱会。
上边是江攸宁很喜欢的一个歌手,她翻唱了一首曾经红极一时的歌。
[你我约定,难过的往事不许提
也答应永远都不让对方担心
要做快乐的自己,照顾自己
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
低沉沙哑的烟嗓在客厅里回荡,江攸宁盘腿坐在沙发上,随意拿了个抱枕。
朋友圈里都是跨年的文案。
群里也都在艾特她出来领红包。
她是家里最小的,家族群里领红包就领了小几千。
辛语在群里艾特她。
——@全世界最好的江攸宁,要不要出来吃火锅?
——我跟路童,两缺一。
——打完我再找个人,咱们可以打麻将。
路童:赌博犯法。
辛语:?
?
——拉黑了。
【我吃过了,你们吃。
】
【今晚不出去了,明年吧,一起跨年。
】
辛语:呵。
——互删吧。
江攸宁关了手机放在一边。
电视上正放着广告,金主爸爸的广告念起来没完没了,一个接一个的品牌,其实人们一个都记不住。
她换了个卫视看跨年演唱会。
往年她是跟沈岁和一起看的。
沈岁和忙,但不至于忙得这么没人性。
跨年夜,两人都是一起过的。
虽然没有过多浪漫,但江攸宁时常安慰自己:平平淡淡就是真。
后来发现,平平淡淡就是平平淡淡,哪有什么真不真。
灰姑娘还能当几个小时的公主,而她一生只能平平淡淡。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沈岁和吃完饭后也过来坐在她身侧,江攸宁回头看了眼。
嗯,碗没摞没洗。
一切都是原样。
在等她做。
只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继续盯着电视。
沈岁和拉她的手把玩,江攸宁收回手,语气淡淡,“吃饭不洗碗吗?”
没有任何质问的语气,只是很淡的一句话。
沈岁和却感受到了她的怒意。
“洗。”
沈岁和起身。
他没太多做这种事的经验,但又拉不下脸问江攸宁。
洗碗和收拾厨房用了半小时。
但从厨房出来后,他直接关掉了客厅的灯。
江攸宁被吓了一跳,她看向沈岁和,“做什么?”
“惊喜。”
沈岁和把今天刚取到的“挚爱”三件套礼盒递给她,郑重其事地喊她,“江攸宁,迟到的生日快乐。”
他说“惊喜”两个字的时候,毫无波澜。
不太像主动想给她惊喜,像被逼无奈。
江攸宁接过他的礼盒,“谢谢。”
声音也没什么起伏。
沈岁和从兜里拿出一条项链,样式很好看,是真钻。
“我给你戴上吧。”
沈岁和说。
江攸宁把礼盒放在一边,扬起脖颈,“嗯。”
全程,她没有欣喜,没有微笑。
好似在做跟她无关的事情。
沈岁和第一次帮人戴项链,弄了很久才弄好。
这条项链是情侣款。
女款的吊坠是银色“月亮”,男款的吊坠是蓝色“星星”。
江攸宁戴着这条项链,显得脖颈愈发纤细。
不盈一握。
沈岁和真诚夸赞,“很好看。”
“谢谢。”
江攸宁说。
电视里的歌仍旧在唱。
沈岁和跟她对视,那双鹿眼仍旧漂亮。
只是没什么神采。
他喊她的名字,“江攸宁。”
“嗯?”
江攸宁应。
他说:“新年快乐,往后平安顺遂。”
“嗯。”
江攸宁笑了下,“你也是。”
这笑,敷衍至极。
沈岁和盯着她看,看到她收敛了笑意,侧过脸去。
“江攸宁。”
他在她耳侧说:“你别不说话,别对我敷衍。”
“我没有啊。”
江攸宁笑,“你想多了。”
话音刚落,沈岁和就将她打横抱起,回了房间。
在那张熟悉的大床上,是江攸宁下午刚换的床单,她一侧脸就能闻到薰衣草的味道。
因为家里的洗衣液是薰衣草味的。
她躺在那儿,沈岁和俯瞰着她,在微弱光亮的房间里,沈岁和脱了上衣,他朝着江攸宁吻过来。
在黑暗之中,他说:“江攸宁,我挺喜欢你的。”
万丈波澜再次泛起涟漪。
江攸宁错愕地看向他,“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沈岁和的吻愈发炙热,落在她的耳际,声音低沉沙哑,“我们要个孩子吧。”
他想:如果孩子可以治愈她的话,他可以试着去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只想让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
回到最初认识江攸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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