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座的小男孩哇哇地哭了半天,好像终于累了,歇了下来。旁边两个中年妇女还在热情高涨地用方言聊天,嗓门很大。
到眉城的汽车一天只有三趟,这趟最早,人也最多,从上车到现在已经三个小时,车上还是满满的,很闷很热。
江随抱着书包,缩手缩脚地坐在窗边。
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江随摸出来看了一眼,是林琳发来的信息,问她今天要不要出去玩,考试之前她们几个已经约好一放假就先玩几天。
但现在不行了。
江随给她回复,没有多解释,只说有事情,这几天不行。
前面的小男孩已经开始高兴地吃果冻,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睛还是红红的。
江随朝他看过去,他就笑得咯咯的,有点可爱。
换了平常,江随会逗逗他,但今天没什么心思,她脑袋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有些失神。
今天没有太阳,车窗外天色阴沉。
已经十二点多了。
不知道周池是不是还在睡着。
他那会儿喝得很醉,几句话讲得喃喃的,江随听出他哭了,不是很明显,后来好像是睡过去了,电话也没挂,过了十多分钟才断掉。应该是手机电用完了。
从周池那几句断续的不太清醒的话里,江随大概听明白了,他母亲去世了。
对周池的事情,江随了解不深,最开始跟他还不熟的时候听知知抱怨过几次,知道他跟周蔓不是一个母亲,是后来才来到周家的,其余的都不清楚,周池自己从来没有提过。
汽车在服务站停了一次,乘客都跑下去上厕所,江随有点晕车反应,很难受,也跟着下去了,书包抱在怀里,她在地上蹲了一会,缓了缓才站起来,左右看看,然后跟着人群一起去厕所,刚走到厕所门口就有点受不了。
太脏了,气味难闻。
江随以前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每次都有大人带着,小时候是奶奶、姑姑,后来是爸爸,这样独自去另一个城市还是第一次。自从记事以来,她就没有坐过长途汽车,也没有见过服务区这样脏兮兮的厕所。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进去了。
上完厕所,等了半天才在水池边等到一个位置,洗了手,看见别人都在服务区里买吃的,江随也进小超市买了个面包和矿泉水。早上走得匆忙,她只收拾了一身衣服装在书包里,带着钱包就走了,早饭还是在汽车站吃的。
门口小凳子全都坐满了,江随站在旁边啃了半个面包,手机响了。
是江放打来了电话。
江随呆了一下,握着手机,抬头四处看看,快步跑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接了电话。
“阿随?”
“嗯,爸爸。”江随有点紧张。
江放问:“今天就放假了是吧?”
“嗯。”
“吃过午饭了?”
江随看了看手里的面包,应声,“嗯,刚刚吃的。”
“那好的,爸爸下午刚好有空,过来接你。”
啊?
江随脱口而出:“今天不行。”
江放奇怪:“怎么了,有事情?”
江随稳稳心绪,撒了谎:“我跟同学一起报了个暑期班,是补数学的,明天就要上课了,等辅导课都结束,我再过来吧。”
江放没有怀疑,笑了下,“怎么又报补习班了,阿随不要太用功了,假期玩一玩才好。”
江随乖乖应着,可能是因为撒谎有点愧疚,她声音明显小了:“嗯,就报这一个,后面就不报了。”
挂了电话,江随飞快地跑回汽车里。
下午两点多,汽车到了眉城。
江随走出汽车站。
眉城不大,汽车站周围很混乱,小摊贩挤在路边,道路被占去一小半,那些房子、街道都是很早建的,很多地方损坏了,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不怎么好看。
江随想起那天,吃饭的时候提到眉城,周池说是“很破旧的地方”。
确实是这样。
找了大半天都没有找到出租车候车点,江随胡乱跟着人群往前走,到了街道边上才看到出租车。
跟司机说了地址,坐了半个小时车就到了。
是个老小区。
江随按照知知给的门牌号找到四楼,敲门敲了好一会,没有人开。而周池的电话依然是关机。
难道还没醒吗?
江随不知道怎么办,就靠在门口等着。
过了五六分钟,听到一声门响,转头一看,是隔壁的门开了,江随看到一个微胖的男生走出来,看到她,他似乎有些意外。
“你……你找谁啊?”他指指门,“找这家的?”
江随直起身,点点头。
胖子说:“这儿没人住啊。”
江随一愣,说:“周池不是住这儿吗?”
“你找周池?”胖子很惊讶。
“嗯。”
“他家这屋子没人住了,空着呢,周池几年前就搬走了,住到实验中学那边去了。”
江随皱眉:“那具体地址,你知道么?”
胖子当然知道,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又多问了几句,才带她去找周池。
出了小区,打了个车,到了中学附近,沿着街道走了几分钟,路口有个小面馆。
门外的水池边,有个年轻女孩在忙碌,穿着白T恤、牛仔裤,扎着简单的马尾,看上去也就二十岁模样。
“你等一会啊。”胖子对江随说了一句,小跑过去,喊了声:“林思姐。”
林思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青菜,白皙的脸庞上都是汗。
胖子问:“周池还在家里吧?”
林思说:“我没去他家,应该没起来。”她责备地看了胖子一眼,“还不都是你们几个,大晚上喝什么酒。”
胖子挠挠头,“我们也是想陪陪他,怕他一个人待着心里更难受。”
林思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视线越过他,看见了站在路边的江随。
“哦,那女孩省城来的。”胖子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说,“来找周池的,说是亲戚,应该是他姐姐那边的吧,表妹什么的。”
“就她一个人来了?”
胖子抬抬眉:“应该是吧,没看到别人。我先带她过去吧。”
“等会。”林思放下手里的青菜,“我去装一碗面,跟你们一起去看看吧,也不知道他起来没有,饭肯定也没吃。”
“那行。”
江随等了一会,看到他们走了过来。
胖子介绍道:“这是林思姐,我们都跟周池很熟的。”
林思朝她笑了一下,问:“一个人来的?”
江随点点头。
三个人一道拐进旧街。
路上,林思随意问了江随几句,看她好像没什么心思的样子,也没有再多说。
周池的住处就在一楼,到了门口,胖子去敲门,半天没反应,他轻车熟路地从门口的旧鞋盒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林思把面放在客厅的小桌子上。胖子指指房门,对江随说:“大概没起来,还睡觉呢。我去叫叫他。”
“我去吧。”
没有等胖子应声,江随自己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一走进去,凉气袭身。
空调开得太低了。
房间里有淡淡的酒味儿,窗帘没拉开,光线很暗。
江随开了灯,看到睡在墙边的人。
他坐在地板上,脑袋靠着床尾的枕头,长裤和T恤全都皱巴巴的。墙边放着几个空掉的易拉罐。
江随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伸手碰碰他的肩膀。
“周池……”她小声叫他。
周池似乎惊了下,从混沌的睡梦中醒转,抬手要揉脑袋,被江随握住手。
房里温度太低了,他手很凉。
江随伸手抱住他。
他身上也是凉的。
周池眉头紧皱,神思还有些恍惚,有几秒没动。
怀里她的身体热乎乎的。
“江随?”他嗓子哑得不行,睡眼惺忪,怔怔的,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我。”
周池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忽然抬手摸了摸,好像确定了似的。
“江随……”
“嗯。”江随心里特别难受,眼睛酸热,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门口的胖子和林思看到这一幕,都愣了愣。
胖子还在盯着看,林思伸手把他拉出去了,轻轻关上房门。
“这……这不是亲戚吧?”胖子特别震惊。
“小点声。”林思虽然也很惊讶,但心思比他通透得多,大概已经明白了,“别乱讲话。”
胖子只得点点头,问她:“现在怎么办?”
“我先走吧,面馆忙得很,你要没事就先在客厅待着。等会告诉那女孩,让他吃点东西。”
“那好吧。”
胖子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刻钟,后来忍不住跑去房门边上听里面的动静,结果根本就没什么声音,一直等到后来才听到女孩细细糯糯地讲了几句,不太清晰,反正听起来很温柔。
过了一会,房门就开了。
江随走出来。
胖子已经回到沙发边,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尴尬地挠挠头,“他……池哥还好吧?”
“嗯,我让他到床上睡了,等会醒了再让他吃饭。”江随对胖子说,“谢谢你。”
“谢什么,”胖子有点不好意思,“我跟池哥都是兄弟。”
“刚刚那个姐姐呢?”江随四处看了看。
“哦,林思姐啊,她先回去了。”
江随点点头,说:“你要是忙也可以先回去的,我可以照顾他的。”
胖子看了看她红红的眼睛。他觉得这女孩有点意思,看着年龄比他还要小一点儿,瘦瘦弱弱的,没想到还有点厉害,一个人从省城跑来了,还把周池弄得好好的。
周池这一觉睡到傍晚。
起来后,他精神好了一些。
江随买了粥,陪他一起吃了。
周池去洗澡的时候,林思来了一趟,得知周池已经醒了,她就没进来,站在门口轻轻拉了一下江随,示意她出去一下。
江随不明所以,跟她走到外面的树下。
“怎么不进去呢?”江随说,“他已经好了很多,刚刚吃了粥。”
“他不想见我的。”林思冲她笑了笑,把手里的一袋药递给他,“胖子说他有点感冒,是吧。”
江随接过来跟她道谢,想问周池为什么不想见她,又忍住了。
林思笑了笑:“我看着他长大的,你不用这么客气。”
江随点了一下头。
林思看了看她,问:“你今年多大了?”
江随说:“十六。”
“看着挺小的。”林思直接地说,“是他女朋友?”
江随愣了下,犹豫几秒,点了点头。
“这小子……”林思又笑了下,“我还真没想到他倒谈恋爱了,他性格不好吧,你受得了?跟他一起不难受?”
江随皱了皱眉,不知怎么,觉得有点不舒服,看了看她,说,“他挺好的。”
维护的姿态很明显。
林思心里的惊讶又多了一层,轻声说:“别误会,我也没说他不好,就是太犟了,让身边人都累得很。”
江随迟疑了一下,说:“他只是不开心的时候会那样。”停顿了下,又小声说,“他妈妈去世了,所以他现在不开心。”
“是啊。”林思微微叹息,“人没死的时候,我让他回来看看,死活犟着,现在呢,人走了好几天了,事情都了了,别人都走出来了,正常过日子,他不开心,弄出这个样子,不也是折磨关心他的人吗?”
江随顿了顿,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
林思说:“想问什么就问吧。”
江随问了,林思也就说了。
关于周池的事,江随第一次听到了完整版。
有些部分和她之前听说的一样。
周池的确是后来才去周家的,确切地说,是九岁那年,在这之前,他跟着母亲生活。
周池的母亲在二十五岁那年生下了他,那时候她还没有结婚,因为知道不可能嫁入周家,所以怀孕的时候就走了,她独自将周池抚养到六岁,后来和一墙之隔的邻居结婚了,对方离异,独自带着一个儿子。
周池在这个新家庭里生活了两年,多了个继父,多了个哥哥,可是他九岁的时候,继父患了重病,治疗费几乎拖垮了整个家,他母亲想了很多办法还远远不够。
而周家在这一年里几次找上门。
林思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梁阿姨妥协了,把周池送过去了,周家给了一笔钱,在那个时候确确实实是救命钱。周池不愿意去周家,但也没有办法,走的时候还是哭着的,周家给他改了姓,梁阿姨对他承诺,等到后面筹够了钱还给周家,会把他接回去……”
江随问:“后来呢?”
“后来食言了。”林思说,“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哪那么容易呢,又过了两年,梁阿姨生了个女儿,就更顾不上了。周池就从那年开始再也不理她,等他亲爹都不在了,周家散得差不多了,他还是不愿意回来,就一直拧着,他觉得是梁阿姨抛弃了他,就恨上了。”
江随听到这里,心口发堵,好像能体会到周池的想法。
林思说:“他那时刚读初中,一个人住着,有时候梁阿姨做了菜送过去,他看都不看,全都扔出来,好像就那么断绝了关系似的,也不理以前的那些玩伴了,但还是经常会来我家面馆吃东西,主要是找我吧。我们小时候就是邻居,梁阿姨很忙,他几岁的时候我就带着他玩了,算是一起长大的,他那时拿我当姐姐一样……”
江随看着她,“那你刚刚说他不想见你?”
林思默了下,说,“那是后来的事了,他初二的时候,有人找我麻烦,他跟人打了架,别人一激,他就说我是他女朋友,后来还真的就开始跟着我了,上学放学都等着,他自己都认为自己谈了恋爱了。”
看到江随的表情,林思摇头笑笑,“他那时懂什么啊,小孩子一个,又是最不开心的一段时间,执拗得很,我除了照顾他一些,还能跟他计较什么?只好随他去了……大概是我处理得也不好吧,后来我跟他哥哥,”她解释,“就是他继父的儿子在一起了,他就很不能接受,连我也一起恨上了,这都好几年了,他转学,就是因为跟他哥哥打了一架……”
林思说完之后,天都快要黑了。
“梁阿姨不在了,不知道这些事他还要记多久,他转学去省城时我还挺高兴的,觉得对他有好处,他在这里也不开心……”
林思有点无奈地摇摇头。别人都过新生活了,没释怀的好像只有一个周池。
江随沉默了好一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谁都好好的,林思现在说起这些也云淡风轻,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事情过去了就好了。
但哪有那么容易呢。
感同身受,没几个人能做到。
江随回去时,周池已经在擦头发,站在房间门口问:“去哪儿了?”
他脸很白,眼睛微微有些肿。
江随有点失神地看了他几秒,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说:“感冒药。”
她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他,脸蹭着他的肩窝:“周池。”
周池问:“怎么了?”
江随不说话,也没有松手。过了好一会,小声问:“吃点药,好么?”
他点了头:“嗯。”
等把他都弄好了,江随才去书包里拿了自己的衣服去洗澡。
周池坐在沙发上,眼睛瞥着江随的书包。
浴室的水声哗哗响。
江随没有磨蹭,洗得很快,浴室里只有一瓶快要过期的洗发露,她将就着用了,把身体冲洗了几遍就完了。
她穿好衣服,脚上趿着他的拖鞋,湿着头发走回房间。
床上放着一个新浴巾,不知道周池从哪翻出来的,江随站在床边擦头发,过了会,回过身,看见周池靠在门框边,静静地看她。
江随有一丝不自在,抿了抿唇,手指随意地梳了梳半湿的头发。
周池走过来,从衣柜底下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毛巾。
“没有吹风机,多擦几遍。”他嗓子还有些哑,轻声说了一句,拿毛巾轻轻包在她头上,揉了揉。
江随没有动,乖乖地站着。
他慢慢帮她擦。
这天晚上,江随睡在周池的床上,周池要去睡沙发,她没让,最后,两个人都靠在床上,江随把MP3调好,递给他,他也没有听,放在手里拿着。
空调温度被江随调高了几度,盖着一床薄被刚好。
屋里大灯关了,只有床头柜上一盏旧旧的台灯还开着,灯光柔和。
有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
过了会,江随小声说:“你洗澡那时候,我见了你林思姐,感冒药是她拿来的。”
周池似乎并不意外,沉默了片刻,说:“难怪了。”
江随抬眼。
“你回来就不对劲了。”
江随一顿。
周池觑着她,声音低沉:“看我的时候好像要哭了一样。”
江随不说话,头低了下去。
周池靠近,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她跟你说了什么啊。”
“都说了。”江随说,“我都知道了。”
周池嗯了声,淡淡地看她。
江随抹了抹眼睛。
周池:“哭什么。”
“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这一句声音特别小,好像自言自语。她低头看着被子,眼睫垂着,小小的脸庞曝在温柔的灯光里。
周池抬手,扣住她后颈,将她的脑袋搂过来,头低下,亲了她的侧脸。
“我也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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