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城东的一户人家门口,此刻围满了人,都站在门口议论,哪怕大白天,却都没人敢走进去。
之前来了差役,进去打了个转,便走了,只临走吩嘱门口的围观百姓,不许随便进去。
其实不用差役吩咐,也没人敢进去的。
一大清早,这户姓贺的人家院门紧闭,路过的人能闻得到透鼻的血腥味,原本也无人注意,都匆匆而。
时近中午,这家人也不见开门,最后还是左邻吴姓男子前两日借了他家花锄,敲门去还,没想到大门略一用力便推开了,院子里照壁之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吴姓男子自己都没敢进去,站在这家门口喴了一嗓子,见无人出来,引的路人驻足,这才前去报官。
围观百姓们此刻就在研究半开的大门里,照壁之上蜿蜒干涸的血迹,猜测案发状况。
胡娇随四名差役前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赵二以身体不适为由,请假回家了。
胡娇并未准他假期,她也没这个权利,只道:“大人将整个县里都托付给了你,赵捕头这会儿撂挑子走人,让谁去担?”
“偏劳夫人了,我实是……身体不适!”
胡娇也没勉强他,自带着其余四名差役过来了。
其中有一名差役还好心建议她:“夫人不如以白绢覆面,也可阻挡一下血腥味。”
被她采纳了,点头致谢。
门口围观的百姓见官府又来人了,还是之前的四名差役,这次又加了一名白绢覆面的女子,看不出面目神情,都暗中猜测这女子的身份。
见她带着两名差役进去了,另外留了两名差役守门,都暗中咋舌,只觉她胆子奇大。
绕过照壁,院子里地上也有血迹,此刻已经干了,成了褐色的印迹。
沿着血迹一路寻过去,在院子里的花圃旁边,看到一名倒下的四五岁孩童,孩子侧趴在地上,眼睛睁的老大,面目扭曲,显示出案发之时的恐惧神情,另外一只小手却抓着脖子似乎无声的在呐喊,又好似根本喊不出来……其状可怖。
胡妞扭过头去,继续往房里走,先后看过了这家的其余四位家庭成员。
贺姓人家一共五口人,一位老母亲,年轻夫妻外加一双儿女。
老母亲听说耳袭多年,被锤杀在房里,年轻夫妻死在了自己房里,桌上还有酒菜,酒是本地最常见的米酒,这种酒口感甜醇,度数不高,一般喝不醉人。
丈夫是被砍杀,双目圆睁,妻子却是被人拧断了颈椎,似乎都是毫无抵抗之力。
最后找到的厢房里睡着的小女孩子似乎有六七岁,似乎是被枕头闷死的,瞧不清明显的伤痕,但看表情似乎是窒息而亡……
“本县的仵作呢?”
胡娇细细看过一圈案发现场,这才想起来古代官衙还有仵作一职。
“杨叔……在义庄……”事发突然,本县仵作老杨头一向是在城外的义庄里呆着,没事都不轻易进城,无人通知他也不知此间命案,这几名差役跟着赵二就跟没头的苍蝇似的,都想不起来去找老杨头。
也不怪他们,除了当年南诏国灭之时,此间死过大批的人,自立县之后,哪里出现过灭门案?
这算是南华县第一个灭门案。
胡娇遣了一名差役立刻雇个马车去城外寻老杨头,她自己则带着另外一名差役在这家院子里转来转去,不但把这家的厨房翻了个底朝天,连墙角花圃茅房都看了一遍。
她看的仔细,差役跟着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打搅了她的思路。
等看完了,她才终于从院子里出来,让差役从里面抬了张桌子来,开始传问报案人。
吴姓男子似乎被邻家的灭门案吓住了,只一遍遍念叨:“太惨了……太惨了,贺禄儿只有四岁啊才四岁……”
胡娇让他把经过供述一遍,又从县里传了个笔吏过来记录,等到那笔吏带着笔墨纸砚来了之后,吴姓男子将自己一大清早来还花锄以及报案的经过都讲了一遍,他讲话的途中,目光时不时掠过贺家,向贺家右邻的方向瞧过去。
贺家的房子地理位置不错,紧靠着街道,吴姓男子家门前就连着铺面,贺家却没有加盖铺面。
等他讲完了,胡娇便猛不丁问起:“吴郎君家住贺家左边,可不知贺家右边住的是一户什么样的人家?”
她细心观察吴姓男子的神情,见他听到这句话瞳孔微眯了一瞬,又放松了下来,“贺家右边住着一户夷人,平日不与我们这些汉人来往,只不过……”他停了一下,见胡娇颇有兴趣的样子,才接着道:“只不过十日前那夷人与贺郎大吵过一架,周围邻里都瞧见过。”
“为什么吵架?
你可知道”
吴郎君摇摇头,“小民一向不爱打听旁人家私事,所以他们两家因为什么事情而吵起来,小民还真不知道。
不过,”他猜测道:“小民估摸着贺家被灭门,肯定是这夷人干的!”
胡娇也不问他为何这么肯定,只让门口立着的差役前去贺家右邻敲门,外面吵吵嚷嚷成这样,都快热闹的赶上市集了,这家夷人却院门紧闭,就算没有问题也不由她多想了。
不多时,差役就领着个黑壮的夷人汉子过来了,他见到胡娇就跪倒磕头,说了一堆话,她一句没听懂。
仅凭着她在幼童启蒙扫盲班学到的几句你吃了没喝了没的日常用语,完全没办法应付这么高难度的会晤。
旁边有懂夷语的人主动承担了翻译的工作,向她解释:“夫人,他说自己没杀人!这家人不是他杀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搞半天这夷人汉子翻来覆去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一再表示人不是他杀的。
本来这么凶残的灭门案,胡娇也觉得自己的运气没可能那么好,一碰上就能破了案,只不过她也不能因为这夷人的几句话就断定他与此案无关了。
她让那夷人起来,又问那夷人与贺家为何吵架,夷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原因来,只道是件小事,当时不知怎的就吵了起来。
而且他不懂汉话,只是知道对方很凶的骂了过来,于是……他就用夷语很凶的骂了回去。
胡娇额头都要掉下一滴冷汗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架居然也吵得起来。
语言不通真可怕!
也就只有这种夷汉杂居之地才会有这种事情。
南华县真应该适时打破夷汉壁垒,在全县公开开办语言课,先让大家能够沟通无障碍才能谈以后的发展了。
吴郎君咬死了贺家一家是被“凶蛮”的夷人汉子尼南给杀死的,而尼南则坚不认罪。
等到仵作老杨头从义庄赶过来,胡娇又随着他在凶案现场转了一圈,细细勘察,最后才将贺家一家五口装上义庄的板车,拉到了城外义庄去,由老杨头细细研究。
贺家门口被贴了官府封条,封了起来,胡娇一声令下,将吴郎君与尼南都下了大狱,关到了相邻的两间牢房,可以互相瞧见对方,但又没办法上前撕打。
吴郎君被抓起来的时候,大声喊冤,“夫人,我与此事无关,怎的也要将我关起来?
恶人不是已经关起来了吗?”
胡娇安慰他:“这是保护证人,万一被凶犯再杀个回马枪,你总不想自己也被杀了吧?”
吴郎君拼命挣扎:“夫人,这夷人汉子都已经被抓起来了,凶犯已被抓,小民不用保护!”
胡娇哪里理他这么多话,挥挥手,差役便押着他走了。
她站在被封起来的贺家门前,猜测这起案件到底是情杀还是仇杀,又或者是为财而杀,不得头绪,转头之时,瞧见吴郎君家门口立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粗胖,目光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呆呆瞧着贺家门首,眼神里有太多的情绪,胡娇的直觉只是觉得,单纯的邻里关系,不至于全家灭门,还能露出这种神色。
全无恐惧,倒似有怨意,又或者如今已经解脱了……
那妇人瞧见她的目光,微微一愣,立刻转头进了院子,关上了院门。
倒是右邻尼南一家,开着个门缝,门口趴着一二三四个小萝卜头,依小到大,一个比一个高,皆是一双泪眼瞧着她,最高处也是个三十许的妇人,母子们都是一双眼泪,默默流泪,既没有上前哭求跪辩,也没有退却的念头,只是默默流着泪望着她。
这样的目光无端让她觉得沉重,也许许清嘉的这份工作并不轻松,甚至还关乎别人的生死性命,当真轻忽不得。
胡娇是隔了三日才知道,尼南家有个孩子在县学启蒙班里上课的。
那名孩子只有五岁,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更小些,似乎有四岁,跟死去的贺禄儿身高仿佛。
跪在她面前一遍遍磕头,用初学的汉语求她:“夫人,阿爸是不会杀人的!阿爸是不会杀人的!”
再让他说出详细的事情来,他也说不上来。
孩子毕竟年纪还小。
只不过他这种沉默的磕头方式与尼南的方式一脉相承,可见是一家的父子,带着难以形容的倔强。
她安慰了一下这个惊惶失措的孩子,又嘱咐做饭的婆子,这两日须好好看顾这孩子,如果他想回家去看一看,便由她们其中一个带着他回家一趟,再回来上学。
那孩子谢过了她,当真跟着婆子回家去了。
不等他回来,胡娇便带着差役去了城外的义庄。
老杨头这两日忙着解剖尸体,见到她便带着她去了停尸房,公布了验尸结果:贺家郎君与贺小郎的胃里有部分混和着酒液的哑药,这是本地山民在火把节之后,保护嗓子的药,当时吃了只是发不了声,但过两日发声过量的嗓子便完全好了,说是哑药,其实是一种护嗓的药,用米酒送服。
只是奇怪的是,那药除了贺家父子胃里有,贺家娘子与贺小娘子胃里却没有。
明明是夫妻俩同桌饮酒吃菜,怎的最后妻子胃里没有这哑药,只有丈夫与儿子有,那么小的孩子,寻常人家是不可能与大人同桌共饮的。
胡娇大胆假设:“或者……当时席上不是夫妻俩对饮,而是丈夫在陪着另外一名男子饮酒?”
她当时对夫妻俩在房里共饮居然衣衫整齐印象颇为深刻,这三日将细节处想了又想,只想到这种可能。
不然,哪怕米酒,喝到醺然处,又是夫妻俩,岂能还穿的一般整齐?
除非夫妻俩跟他们夫妻俩之前似的状况,全无亲密之举,分房而居。
可是这在贺家是不可能成立的,贺家一双儿女可都是最强有力的证人证明夫妻感情不错。
况且,她后来也传问过贺家围观的人,据说贺娘子颇有几分姿色,与丈夫感情恩爱融洽,完全不存在这种情况。
老杨头昏黄的双眼瞬间亮了,“夫人说的这种可能,似乎也有。”
胡娇顺着自己的猜测往下讲:“火把节刚过不久,贺父用米酒给儿子灌了这药,自己也喝了药,没想到药效发作,自己被同饮的男子给杀了?
只是贺娘子没有当场尖叫救命,难道……她与这男子是旧识?
有情?
没想到这男子最后连她也给杀了,而且心狠手辣,索性一门全灭?”
老杨头补充她的猜测:“贺小郎在各处跑来跑去的玩,因此可能是从门口瞧见了这一幕,小孩子一吓就容易出动静,所以他才会被杀死在院子里?”
他指着旁边的一包药渣:“这是从贺家厨房里拿回来的药渣,我细细看过了,乃是受寒伤风的药,里面还有安神助眠的成分,贺小娘子胃里就有这药汤,想是她喝了药在睡梦中,又在厢房,最后在睡梦中被杀……”
二人异口同声:“熟人作案!”
只有熟人才会这么了解贺家的情况。
只是作案动机还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
不过县衙牢房里现关着两位贺家邻居,吴郎君倒与贺家相熟,周围街坊都说两家交好。
只不过吴家娘子脾气不好,与贺娘子有些不对付。
至于尼南一家,倒与周围的汉人都不大来往,他家家境穷困,这房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据说老辈人还是南诏官员,后来南诏灭国,就越来越穷困了,到尼南这辈孩子倒生了不少,就是生活环境也越来越差,夫妻俩整日奔波在外,给人家打短工维生。
当天傍晚,吴郎君与尼南都被押解到了城外义庄,关进了一间黑咕隆咚的房子,只等到三更天,才有差役来开门,带了他们去停尸房:“夫人说了,今夜正是诈尸的好日子,这种凶杀案的冤魂都是厉鬼,死后怨念强大,若是真凶在尸体旁,定然会来找真凶。
既然你们俩都不是真凶,想来在停尸房里呆一夜也没什么关系吧?”
老杨头难得懂尼南这族的夷语,在旁充当翻译,尼南立刻点头表示:就是让我在停尸房住半个月都没关系!只要能洗清冤屈!
至于吴郎君,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差役只作不见,将这二人送进了停尸房,用一道大锁哗啦啦锁上了房门,一阵脚步声远去了。
停尸房内一片黑暗,窗外月郎星稀,透着隐约一点月光,可以瞧见这房里五个尸床上都被白布盖着,从身高体型判断,当是贺家一家五口。
尼南进去之后便选了个墙角靠墙坐了下来。
吴郎君朝着他旁边靠近了几步,见他倏然转头,虽然瞧不分明他的表情,也知他十分厌恶自己,便又小心退后了几步,也靠墙坐着。
一时房间里安静已极。
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本来很安静的房间里忽然之间响起轻微的咕噜声,就好像断了的气管在沉重的垂死工作,声音十分的骇人。
吴郎君立刻转头去瞧尼南,见他安静坐在那里,心里便有点发慌,小小的往他身边挪了一点点,怕他发现,又不敢靠太近。
渐渐的,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响,好像断了的气管续接上了,开始重新工作,初始有几分不顺,慢慢的那气管便工作的顺畅了。
第三张床上的尸体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缓缓的坐了起来……
吴郎君尖叫一声,往尼南身上扑去,却被这夷人汉子一把推开,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反正就是非常生气的意思,还往旁边退了几步,大约是要他保持距离。
那停尸床上的尸体坐起来之后,脸上身上盖的白布便落了下来,只露出一头黑瀑长发,将整个脸都遮住了,看身形是个年轻妇人,不用问也知这是贺娘子了。
贺娘子真的诈尸了!
吴郎君就跟被定住了似的,眼睛定定看着停尸床上正在活动脖子的尸体,她似乎是脖子被人拧断了,诈尸之后不太好掌控脖子,便一下一下笨拙的慢慢活动,似乎想找个舒服的角度,最后却仍然失败了,就那么脑袋向着一边歪歪的垂下来,缓缓移动着准备下床。
吴郎君这下再也忍不住了,扒着停尸房的门猛拍,“救命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真不是故意要杀他的真不是故意的啊!救命啊倩娘你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瞧在我们往日的情份上别过来……”
贺娘子从床上缓缓下来,不是用走的,而是用一种诡异的双脚并齐跳着的姿势笔直的向着吴郎君跳了过来,嗓子眼里的咕噜声还在继续,整个停尸房阴森森让人毛骨悚然,吴郎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捶门,只恨不得捶开了门夺门而逃,惨叫声惊天动地:“倩娘你别过来你别过来……真的不怨我啊,我若是不杀贺郎,他肯定要杀我啊他发现了咱们俩的事……倩娘别过来别过来……”
停尸房狭小,那贺娘子没跳几下便到了吴郎君身后,两只手缓缓垂下来,摸到了他温暖的脖子。
她的双手冰冷入骨,就好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似的,带着死气的冷,激的吴郎君一下子跳了起来,拼命拿头去撞房门,只求房门能瞬间打开。
那冰冷的似冰块一般的双手还在吴郎君脖子上眷恋的摸了两下,发出一声嘶哑的“嗬嗬”的笑声,就好像一个人喉咙破了以后只能发出那种不甚清楚的音节,模糊的令人崩溃的音节。
吴郎君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了,停尸房里本来便有尸体的味道,瞬间一股浓浓的大小便味道空袭而来,“贺娘子”捂着鼻子朝后退了两步,忍不住骂了句:“卧槽!这也太臭了!”
房门哗啦啦打开,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口站着四名差役以及老扬头,还有一名笔吏,正摸黑抱着文房四宝。
吴郎君一下瘫软在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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