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离去1(1)
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感到心中恍惚不安。起先,只是一丝极弱的失落,后来,尤其是佑生的伤腿拆了线,康复在望时,那一丝失落渐渐强大成了叹息。我在佑生面前,依然谈笑风声,但我回到我屋中独自一人时,就无法逃避那愈来愈清晰的恐惧。
我开始在屋中踱步,可屋子变得太小。于是,黑夜里,在佑生睡熟后,我穿了棉袍,在他房前的院落中,一圈圈踱步,有时几至天明。仆人们在暗影里看着我,但我觉得还是比白天要好得多。
王府很大,但我从不乱走。我唯一走的一条路,就是我那天进来的捷径。佑生所用的全是男仆,我来后还没有看到任何女子,连一个丫环也没有。但我知道这里住着她们,几墙之隔外,她们是否听得到佑生的声音,或者,我的声音?
当宫中来人或其他要人求见时,我常借机走出府去。从没有人问过我一句话,但我出门的时候,总有一个身手矫健的家人,跟在我身后,有一次甚至是晋伯。第二次沐浴时,给我准备的衣服已改得完全和了我的身材。衣服还是他穿过的,可其中韵致非平常可遇。我穿着佑生的旧衣,也能感到他的飘逸。有几次,当我背手在街上徜徉时,有好色之徒向我胡言乱语或企图接近,几乎就在瞬间,人群中就有人出现把他们几拳打懵。我身后的家人,根本不动声色。我才知道,跟随我的远非一人。
我从不带银两,出来只想看看风光景致,有时我心不在焉地拿起件摊上的物件,这东西后来就会被放到我屋里。所以以后我就不动街上任何物品。
佑生的院落里,有一间书房,我经常在那里翻书浏览。他藏书广博,有些书上还有他的笔记,他的字迹秀美异常,可现在他根本不再提笔写字。传言说他有众多诗文,我也曾私下问过程远图,他说佑生的确是名满世间的才子,所作甚多。他的诗赋十年前就广传市井,那时佑生才是个少年。人们说他才华绝世,不仅有优美绚丽的词藻,还有能千古流芳的灵思。我一个中文系的,心中多少好奇,想拜读一番。(那天在茶肆,因存了偏见,没听仔细,后来根本想不起来是什么词句。)可我翻遍他的书房,没找到过他任何文章诗句的原稿或印出的文集。
听人说佑生的箫声能让人流泪,让人微笑,让人忘记是在人间,让人觉得到了天上。我从没有看见过他的箫,但有一次瞥见书橱后墙上一处痕迹,如箫短长。
那些人所传他师从大内第一高手也是实情。据程远图说佑生从十二岁起向之习武的师傅晋伯,是武功莫测的高手,曾贴身守护皇上二十多年。他说佑生没学十八般武艺,但学了拳脚和剑术,因为晋伯大概是世间第一剑。我从没见过佑生的剑。清晨,佑生有时会坐在轮椅上和晋伯比示下武功的动作。晋伯的表情极为专注认真,佑生淡漠随意。
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沉默寡语。他完全可以长篇大论,就象那天在河边他对我的表白。那些人们所传他能出口锦绣,实在不应是虚言。可现在他常常一句话都不愿说完,大多只吐几个字。与我在一起时是他话最多的时候,但一句之间也是断断续续。平素他不理任何世事,我从没见过人们向他禀报过什么。他的表情总是平淡安静,只有和我在一起时,他会笑。
现在知道我过去的胡言乱语,许多刺痛在他心里。在破庙,我曾感到腿上湿润,想来那都该是他的泪水。可我无法向他直言道歉,因为那样只会再伤他一次。他已不愿再想起过去的自己,也不愿再做任何和过去相似的事情。
每想到这些,我总想抱他在怀里喂他些东西,就象那夜他昏迷时那样。可他已经醒了,我再也不敢那样做。
可当我没想他时,我要努力压下我头脑中的画面,乡间晶莹欲滴的树林,镇外弯弯的小河,破庙中与我和泥的淘气和小乞。我让人给淘气带了消息,他两三日就会传一次信,告诉我煤和炉子卖得多好多好,谁谁谁天天来要见我(找骂来了!)。
我愤怒地咒骂B大中文系,为什么灌输给我这堆乱七八糟的思想和要我寻求所谓生命的意义?我怎么上了这条黑道,干吗天天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谁写了那该死的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谁多嘴说人不能迷失自己?我恨死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恨死了匹夫不可夺其志,自古英雄有红妆!毛主席只说对了两句话,一句是中西医结合最好,一句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谁见过灰姑娘婚后想回家接着扫灰?谁听过王子和公主结合之后,公主想离去?我为什么不能小鸟依人?我为什么不能死心塌地?为什么啊,我没有和佑生一同死去?!
佑生开始坐到椅子上,我时常会推着他在院中走,我给他说笑话和他谈天说地。
我说:佑生,你可知‘难过’一词?
他几乎苦笑着说:我当,知之甚详。
我笑着说:你说说看。
他笑道:看你做煤饼,我很难过。
我说:那算什么难过?你府前有个水沟,甚是难过!
他出声笑起来。
我说:我保证你从此一难过,就会想起水沟。
他轻摇头说:恐怕,如此。
我又说:这就是说人言可畏啊,你开口说一句,不知道别人会想到哪里去。
他淡淡地说:那又如何?
我说:因此才会讲不清楚啊?
他几乎轻叹了一声说:那就,不用讲......
他看着我的神色有些感伤,他难道知晓我昨夜大半夜的散步?他难道听见了我在书房的叹息?
一天白天,宫中又来了浩浩荡荡一批人,我出门逛街,傍晚才回来。我先去洗了澡,散着湿头发回到房间,想接着去看佑生,就听门口佑生的声音在唤云起,我忙转身到门边,开了门,他坐在轮椅上,大腿上有一个包裹,身后有人站着。他示意让那人走开,让我把他推进来。
我推他到床前,自己在床上坐下,他深深地看着我,那神情象千年古井。他的眉毛黑漆一样明润,他的眼睛如秋水般澈透,唇那样抿着,引我无数遐想......我也微笑起来,感到他如此美好而纯洁,不由得说:佑生,你真的象诗一样美啊!可听过古人言诗曰: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杳然空踪,如月之曙,如气之秋,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就是在说你啊,你这样无敌魅力,我哪天非被你害死不可!......你还敢笑!快别笑了,现在就要了我的命了!
他终于垂下了眼睛,稍低头,看着他面前的包裹说:云起从没有穿过女装,能不能,穿上,让我看看?
倒也是,穿穿看看。我站起来,当场脱去外衣,扔到床上,他更低了头。我接着脱,笑起来:佑生啊,谁在脱衣服哪?我怎么觉得是你在脱呢?他连气都不喘了。我脱到只剩胸罩内裤,从他面前拿过包裹,他没抬头,只松了手放了包裹,我更笑起来。把包裹放在床上打开,不由一愣。
那包裹里是一件金丝红线为主,多彩丝绣为辅的绣衣,明亮的彩凤翩飞于朵朵祥云百鸟之间,华美绚丽,灿烂异常。下面一件是一衫纯白色的内衬。我一时无法言语,心知这就是所谓的霞帔了,只听他轻声说:是皇兄,让宫人,近十几日,专为你,绣成的。他没抬头,也没动。我心头异常沉重。但事到如今,无路可退,先穿上吧。我穿上了内衬,系好带子,又把外衣披上肩头,听他低声说:我来给你系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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