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大抵就是周小曼此刻的心情。她的脚步愈发迟疑,连孟超都疑惑:“你是不是搞不清楚是哪一家啊?”
孙喆精神大振:“对对对,搞不清楚就先别急着乱找了。咱们今天可以顺便到这边的森林公园拍一组外景。等打听清楚了具体是哪家哪户,咱们再过来看。”
周小曼摇了摇头。她不能拖下去,她必须快刀斩乱麻。因为她也是个所谓的能忍的好女人。她得靠着一口血性逼着自己跳出泥沼。
后面的路,完全不用找了。没走几步,一行三人就听到了打老婆的声音。旁边围着一圈人看热闹,不时有人开口劝两句:“哎哟哟,杀猪的,可以了可以了,打死了你老婆,谁烧饭洗衣服伺候你们父子两个啊。”
周小曼的脸一下子不见半点儿血色,她忍无可忍地想要冲过去,却被孟超一把拽住:“你别冲动,我来。”
孙喆伸手将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呼撸到身后。行了,他一大老爷儿们呢,虽然是动口不动手的艺术家,但也轮不到两个孩子强出头。摄影师大喝了一声:“住手!干嘛呢!你们市里头就这样还创建全国文明城市?”
一堆围观群众都愣住了,其中有个年纪大的男人试探着问:“这位记者先生,你这是过来?”
孙喆睁着眼睛说瞎话,扯虎皮做大旗:“不是要创建文明城市嘛。上头派我们过来四下走访,看有没有违章搭建,有没有打架斗殴,家庭关系不融洽的。”
后面的话没人关心,前面那一句违章搭建,却让不少人面上显出了紧张的神色。开玩笑,城中村的村民们就是靠着房租过日子的,怎么可能不添砖加瓦,从一座屋子变成四合院,还是小洋楼的那种。
房东吼了一声:“你行了啊,杀猪的,再这么闹个没完没了,立刻搬走。我们村里没地方容下你。”
杀猪匠眼睛一瞪:“你凭什么赶老子走?老子少了你一分钱的房租了?!”
房东也沉下了脸:“就凭房子是老子的。老子想租给谁,就租给谁!”
眼看着两边要捋袖子打架,不少看热闹的人赶紧拉开,纷纷劝杀猪匠:“行了行了,成天拍桌子踢板凳的,好人也要被你打死了。你还非要身上背着人命官司不成?”
周小曼绕到人背后,挤进去,扶起她妈。她妈两边脸高高肿起,眼眶也是一团淤青,整个人凄惨的不行。周小曼的眼泪一下子就忍不住了。她妈却用眼神示意她,别作声。
边上有人劝冯美丽:“行了,美丽啊,不是我说。你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大根虽然不是你肚子里头出来的。你也养了他十年。石头都焐热了。你还怕大根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不叫你一声奶奶不成?杀猪的脾气冲,你软和一点儿,别跟他对着干,哪里至于挨打?”
剩下的几位中老年妇女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美丽,你就别想着什么离婚的事情了。你藏私房钱,还说要离婚。这哪个男的听了不冒火啊。”
周小曼气得恨不得操起旁边的烧红的煤球,烫烂了这群三姑六婆的嘴巴。她妈都快被打死了,竟然还怪她妈脾气不好?!
孙喆瞥了眼这边,冒出一句:“打老婆也犯法吧,要进牢房的。”
杀猪匠嘴里打着酒嗝,眼睛猩红,仿佛要杀人一样:“我老婆,就是打死了也是我们家的人。”
冯美丽擦着嘴角血迹,喃喃道:“我要离婚。”
男人跳起脚来,抄起桌上的茶杯就往冯美丽的脸上砸。周小曼本能地要用身体去挡,被孟超抢先了一步,杯子掉在地上,玻璃片四溅。
行凶的男人无视边上人的叫骂,冷笑道:“冯美丽,你前脚敢出我家的门,我后脚就打断你的腿。有种你等着瞧!想离婚啊!行啊,死了就不用跟我躺一个被单笼子里头了。”
看热闹的男的赶紧上来劝杀猪匠,还有人招呼那位大根,快点儿过来劝劝他爹。这都十多年的夫妻了,哪儿至于闹到这份上。
女人们则是围绕着冯美丽,怪她不该把离婚挂在嘴边上。这都是离了一趟的人了,还离婚上瘾了不成。这个再不好,好歹也不少她一口吃的。要是再碰到下一个更不好的,那她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冯美丽一口咬定要离婚,这日子她坚决不过了。找不到更好的男人怕什么?她压根就没打算再找。她一个人过反而还清静。说着,说着,她鼻子里开始淌血了。
边上人吓得赶紧给她拿卫生纸堵上。周小曼尖叫一声,坚持要送她去医院。
孙喆也在边上趁机喊:“哎哟,这可是要打出人命案来了啊。不行不行,我得报警。”
先前跟他搭话的老头连忙一把拦住他,讪笑道:“报什么警啊。这种事情,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还要公家出面不成。赶紧的,大家伙儿搭把手,送杀猪家里的,到医院里头去。哪儿至于打出人命来啊。杀猪的天天打,这又不是头一回,手上这点儿数还没有么。”
周小曼气得恨不得放火烧了这个村子。他们就这样看着她妈天天挨打,竟然还有脸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他们怎么不自己先被活活打死呢!
孟超紧张地拽着她的胳膊,怕她一时情绪激动露出马脚来。有些地方民愤彪悍,相当排外,要是被他们发现自己一行三人不过是纸老虎,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去都不好讲。
周小曼死死咬着嘴唇,拼命压抑自己快要爆炸的情绪。他们借着实习生的身份,跟着记者孙喆一块儿把她妈送去了医院。
排队挂号的时候,孙喆碰上了个以前给对方做过报道的专家。在专家的关照下,冯美丽迅速看到了医生。鼻骨骨折,右眼球出血,在眼科做视力测试时,冯美丽的右眼视力只有03。
这个过程中,孟超一直死死拽着周小曼,生怕她露出端倪来。他和孙喆都有些紧张,生怕别人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好在围观的村民们怕麻烦,不想惹事上身,被迫留下主事的村长硬着头皮逼着杀猪匠父子掏钱付账。
父子俩刚要瞪眼,村长就沉下脸:“出了我们村,你们就是打上天,我都不管。可你要是想在我们这儿待着,就得守我们的规矩。”
孟超害怕父子俩发现周小曼的身份,一直仗着个子高的优势,拦在她前面。好在父子俩似乎都喝了酒,醉醺醺的,看人也漫不经心,倒是没有发现这女孩长得其实很像冯美丽。
交完钱以后,这两人也不管还留院治疗的冯美丽,直接扬长而去。
唯一一个留下来照顾病人的阿姨叹了口气:“这就是命啊。你说,你当年要是不退了跟杀猪的亲,稳稳当当嫁过去当新娘子,哪里会闹成这样。你这么不给人脸,退了婚事,硬要跟着人家秀才。最后结果怎么滴,还不是杀猪的收留你。行了,他有错,你也不对,一人往后面退一步吧。”
冯美丽一张脸青紫交错,说话都艰难:“亲不是我定的,我要退亲也是走了规矩的。这婚必须得离了,我不能被活活打死。”
照顾她的女人听了这话不高兴起来,冷笑道:“你就非得折腾吧。一趟没折腾死自己,怎么着,还想弄个三婚来要了自己的命不成。反正我话都说在这里了。你要不要安生过日子,你自己掂量着看。”
说着,这女人就起身气鼓鼓地走了。一个被人休回家的破鞋,还以为自己是黄花大闺女不成?
病房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们三人围在冯美丽身边。周小曼再也忍不住,跪在她妈的床头,抓着她妈的手,失声痛哭。她妈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甚至怀疑上辈子她没能找到她妈,是她妈已经被活活打死了。
孙喆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样安慰这对母女。孟超也叉着手,站在边上不知所措。
外头走廊上传来一对夫妻吵架的声音。家里老人生病了,脑子里头长了瘤子。为着要不要给老人看病,两人争吵不休。
孙喆被吵得头疼,索性出去找医生问冯美丽的情况。现在这样子,她要多久才能恢复健康。
结果刚脱离了夫妻吵架的区域,又进入了母子争执的地盘。当妈的劝儿子,儿媳妇这病反正是个无底洞,赶紧趁着还没孩子,离婚再找一个。
孙喆忍不住一阵接着一阵齿冷,别说夫妻是同林鸟,亲人也差不多吧。大难临头,赶紧松手。
他在外面转了一圈,把哭得眼睛都肿了的周小曼喊到走廊上:“那个,小曼啊。我问你,你问清楚你妈没有。她到底想不想离婚?”
周小曼点点头,肯定道:“我妈想离婚,她跟那家过不下去。孙哥,你认不认识什么律师。我想找人帮我妈打官司。这次病历留好了,我要告这人家暴,长期虐待我妈,让法院判强制离婚。”
孙喆无力地摸着了下脑袋瓜子,叹气道:“小曼啊,你还小,没经历过这种事。来,孙哥告诉你,能不打官司坚决别进法院。时间人力成本会耗死你。咱们可以想一个迂回的办法。”
周小曼听了孙喆的主意,微微阖了下眼皮,觉得可以一试。趁着这次她妈住院的机会,伪造一份病历,就说拍头部的片子时,发现她妈脑袋里长了瘤子。
别说什么平常对妻子不好的人,等发现妻子生病了,就会猛然意识到妻子的重要性,幡然悔悟。家暴成瘾的人,永远洗不白。
她脑袋瓜子转了转,让孙喆帮忙尽快把伪造好片子报告拿来。不能直接告诉那对父子,她妈脑子里长了瘤子。得让他们自己发现,而且是在她妈藏得严严实实的时候,自己发现。比起别人转述,人更愿意相信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看到的结果。
周小曼晚上还有夜课要上,等到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她不得不跟她妈道别离开。
孙喆安慰她,没事儿。他最近在这边有个活计,要待上几天,正好可以把戏继续演下去。
当着这两个人的面,冯美丽不好问女儿他们是怎么回事,只拼命摆手让女儿回去。她没事儿,她很快就好了。
回城的路上,整个车子的气氛都有些低沉。周小曼担心这对父子不上钩,死活拖着她妈不撒手。孟超则是有些担忧周小曼的状态。碰上这种事,她后面要怎么处理才好。
最后还是孙喆开口安慰了忧心忡忡的少女:“行了,别怕。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那都是古人说着糊弄人的。我告诉你,硬道理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你那继父继兄为什么不让你妈走啊?走了上哪儿找免费保姆去?只要他们一旦发现你妈没有了利用价值,自然要赶紧想办法赶出去去。万一死在家里头,他们还嫌晦气不是。”
摄影师原本说的挺欢快的,到后面看到周小曼眼睛燃烧着两团火,恶狠狠地瞪他,赶紧识相地闭上嘴巴,末了还讪讪的来一句:“我不就是这么一说么。”
孟超也瞪孙喆,这哪儿有人这么随口一说人家刚见面的亲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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