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超进入教室后,也不敢跟周小曼打招呼,怕影响了人家学习。他呆呆地坐在边上,假装看窗外,实际上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着周小曼。女孩子在童乐的指导下做练习题,目不斜视,全神贯注。
篮球少年一下子就孤独了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倒是童乐看他无所事事的样子,先看不顺眼了。已经进入小老师角色的童乐嘀咕了一句:“你都到教室里了,难不成还傻坐着吗?”
孟超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好像大象误入了鹿群,格格不入。
周小曼抬起头来打圆场:“要不这样吧,孟超,你先背一会儿单词,反正这个东西不需要什么基本功的。”
孟超傻愣愣地脱口而出:“我背单词干什么呀,我们考试没那么严格的。”
能够把作弊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此人立刻赢得了在场其他人的集体鄙夷。包括长期在体校生活的丁凝都表示,她和他不是一国的,一定要跟他划清界限。她可没有孟超这么不要脸。
童乐立刻对他竖中指,表示鄙视:“你就没有想过去NBA打篮球吗?打球的不去NBA,在国内混能有什么出息?”
孟超立刻要跳脚。他的理想是进入国家队,为国争光。
没想到还没等他酝酿好情绪,周小曼却点了点头,附和童乐的观点:“嗯,既然打职业比赛的话,那么还真的不如去去国外打呢,好歹那边俱乐部制度应该比较成熟吧。”
既然周小曼都发话了,孟超立刻毫无原则地反水了,他忙不迭地更改了理想,他的第一理想就是打了NBA。
丁凝在边上撇了撇嘴巴,心道这小子可真够没出息的。
她自然不会听童乐的数学补习课,干脆翻出一本时尚杂志开开心心地看。她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充满了兴趣,除了练艺术体操外,还喜欢设计。看到那些漂亮的衣服,她自己心中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该怎么做,才是自己心目中最美好的样子。
陈砚青听了一会儿题目以后,也没有什么兴趣了。童乐是说的不错,然而她今天已经上了一整天的辅导班,脑子都快炸掉了,觉得自己需要休息。
两个小姑娘索性肩并肩的坐在一起,兴致勃勃的翻看最新一期的时尚杂志。两人看到内封封面面照后,齐齐发出一声低呼。天哪,这个模特太美了,就是直直冲进人心底的那种美。她的眼睛好诱人啊。好像要看到人的心里面去了一样。她们两个女孩子看了都心动。
童乐不满地皱了皱眉,敲桌子:“二位小姐,请保持安静,尊重一下我这位老师,行吗?”
两人缩了下脖子,吐了吐舌头,没有好意思继续说话。
孟超在边上,一个接着一个,默默地背单词。
中间周小曼喝水休息的时候,过来看了他一眼,问他背了几个单词了。
少年立刻涨红了脸,这么长时间他才背了十个单词,因为他一直忍不住老想往周小曼的方向看。
周小曼笑了,敲了敲英语四级词汇本,提议道:“要不这样吧,咱俩比赛,一个礼拜为界限,每个礼拜都比一比,这个礼拜谁背的单词多。”
孟超脱口而出:“要是我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周小曼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
可怜的篮球少年立刻怂了,再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她知道孟超对她有懵懂的好感。年少的时候,总是太容易对人和事动心。这份悸动,纯真而美好,只是譬如朝露,流光容易把人抛。
当时还咬牙切齿的,以为是一辈子。然而等到年岁渐大,经历的事情变多,那些最初的心悸也就是一笑而过罢了。她自己都记不清,她最早心动过的男孩后面去哪里了,又怎么样了。又何必对别人,要求那么多呢。
这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少年们热热闹闹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同一轮明月下,姜家的小洋楼里,却是死气沉沉的。
周文忠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垂着脑袋不说话。
姜黎冷着一张脸坐在他的对面,也不吭声。
周文忠其实今天压根儿不想到岳家来。在他的内心深处,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前面的这些时光被剪辑掉了,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
从内心深处说,周文忠并不想跟姜黎走到对峙的这一步,这让他茫然而惶恐。
他这么多年幸福的生活,难道是镜花水月吗?需要怀疑,需要论证?
这份在心中探头探脑的怀疑,让他整个人都坐立难安。他觉得难受,这样的对峙亵渎了他的爱情。如果爱人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那么爱情也将不复存在。
周文忠借着喝茶的机会,偷偷的看了一眼他的妻。
从第一次见到这个美好的女子,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她一如他记忆中一般清澈美好宁静悠然。
这些词汇在遇见姜黎之前,周文忠的生活中从未有过一个人,可以与它们发生联系。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大学校园里遇见姜黎时的场景。那是在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少女手举着油纸伞,从杏花深处悠然走来。
那个年代的大学诗歌社,如火如荼。
周文忠是典型的理工科男人,对这些其实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是去给一位男同学送作业的。那人从不好好听课,作业也是指望着周文忠。相应的,他会给周文忠带一些国外亲戚朋友捎回家的罕见礼物。这个时候,海外关系早不若十年前让人闻风丧胆,反而成了身份的象征。
他跟着少女轻盈的步伐走进了那栋小洋楼,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他看着少女被所有人众星拱月,是人群的焦点。
他听着少女轻轻地吟诵着一首小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那样的清冷淡然,那样的骄傲无畏,那样的宁静美好。她属于另一个世界,他渴慕的世界。
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中出现的女人,都是聒噪的。无论母亲还是妻子,都一样的聒噪无聊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就连在学校里碰到的那些女同学,也是叽叽喳喳浅薄而可笑。
她不一样。她是姜教授和黎教授的女儿,那么的美,那么的好。像天边的云,像飘渺的梦。
后来,他们的女儿都长大成人,去国外读博士了。他看到了一句话:生活不止有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黎黎就是那个,带他脱离了苟且,享受了诗和远方的人。
为了纪念他们的爱情,他们的初次邂逅,他给女儿取名为霏霏。在一个烟雨霏霏的季节,他遇见了他一生挚爱,一生的幸福。
男人清楚地记得,在他们的婚礼上,自己朗诵了一首戴望舒的《雨巷》,他遇见了一个,丁香花一样的姑娘。
然而现在,坐在姜家小洋楼的沙发上,周文忠的心,却跟被被油煎着一样。
霏霏,周霏霏,淫雨霏霏的季节,究竟是不是真成了别人口中的笑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他着急忙慌地掐灭了。他觉得恐慌,他不愿意去想,他害怕他的生活再起波澜,他只想他们一家三口,还能恢复到既往其乐融融的状态。
黎黎的存在,意味着美好的生活。黎黎的离开,对他而言就是一场毁灭,无论事业还是家庭,都是一团糟。
黎黎肯定会不屑于他的,她是那样骄傲而美好的一个女子。她不惧世俗,无视流言蜚语,从来不把别人的论断放在心上。她说了,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要纯粹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被别人的流言蜚语牵着鼻子走,算是怎么回事。
这个柔美而坚毅的女子拥有着强大的内心,是那样的不同,令他沉醉。
这件事中真正的主角,争论的中心人物周霏霏,坐在坐在母亲身边,有些忐忑不安。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小少女的一颗心,时上时下,充满了焦灼与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知道。
昨天晚上练完芭蕾舞回家以后,周霏霏习惯性地去书房浏览了网页,想看一看有什么新闻。当然,九岁的小姑娘心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希望她家的事情可以早点儿时过境迁,不要在盘踞在八卦新闻里。
一开始她看到帖子标题时,是愤怒的。等点进去一看,见到了那张照片,小姑娘当时整个人都吓傻了。
她瘫坐在电脑桌前,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母亲这件事。
周霏霏发呆的时间太长了,姜黎敲门进来,催促女儿赶紧洗漱睡觉。她手上端着给女儿的牛奶,无意间瞥到帖子里的照片时,手微微一抖,差点打翻了牛奶。
总让人轻易联想起岁月静好这个词语的女人,在女儿面前保持住了镇定。她恍若未见一般,微笑着招呼她的囡囡,赶紧喝牛奶,早点儿休息,明天你还要去上芭蕾舞课呢。
周霏霏茫然地看着母亲,喊了一声“妈妈”,然后,讷讷不能言。
姜黎微微笑了,伸手帮她关了电脑,隔离了那个可怕的世界。
女人的声音淡淡的,极为平静:“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
周霏霏焦急起来,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一些:“可是妈妈,如果爸爸看到的话……”
姜黎骄傲地抬起了下巴,淡淡道:“这点儿小事,他也要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话。岂不是很可笑。”
少女忐忑不安,但没有反驳母亲的话,乖乖的喝了牛奶,去洗漱休息了。这一夜,她没能睡好。九岁的女孩已经可以领悟很多东西了。何况,她还是出了名的早慧聪颖。
在女儿面前保持着决定镇定的姜黎,也没有安寝。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满心焦灼。她有一种可怕的感觉,好像背后多了一双眼睛,一直在阴测测的,盯着她。
那个可笑的老女人,除了权势与地位,她还有什么。男人看到她都反胃,她为什么不能自觉一点儿呢。
少妇抚摸着自己娇嫩的脸蛋,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她有一张不显老的脸。去年大学同学聚会的时候,班上的男生们还感慨,她一如明月,永远挂在所有人的心头。
然而青春也是没有用的,她总会老去。
这让她烦躁而慌乱。
正当女人脸上,一贯端庄而优雅的表情,开始出现裂纹的时候,手机响了。
外柔内刚,坚强不可摧的女人,看到了来电显示,立刻浮现出了委屈且无助的神色。即使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她的脸,也能从她疲惫而柔弱的声线中,领悟到那份小女人的无措。
这通电话,整整打了有十分钟。等他放下手机的时候,姜黎的手心,都在微微发烫。
她看到了床头的《荆棘鸟》,正翻到最后。
梅吉说: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女人深深地吸了口气,遏制住自己想要将手机,狠狠砸碎的心情。
然后,容颜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开始了睡前护理工作。那些瓶瓶罐罐,抹在脸上,给了她些许安慰。
等到一切完成以后,她平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第二天的降临。
她从未输过,她绝不会输!
何况,她面对的人,不过是周文忠。
姜黎微微抬起了头,发出的一声悠然的叹息。她的神色是如此的疲惫,如此的脆弱。她声音听上去极淡,缥缈的好似天边的一朵云。
这样淡淡的声音,却抛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们离婚吧。”
周文忠听到这句话,吓得立刻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他面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惶恐,以至于到了狰狞的地步。
他大声嚷着:“离婚,你在说什么呀?”
与男人的激动相比,姜黎的反应可以说得上是平静如水。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像山涧的清泉,清清亮亮,温温柔柔:“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谁都不怨恨,我不能对此有片刻的追悔。”
她的眼睛,闪烁着嘲讽的光,并不看周文忠。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带着淡淡的不屑。
这样的眼神让周文忠,整个人都陷入了焦灼中。他嗓子发干,吞了口唾沫,企图说些什么,然而说什么好,应该说什么,他的脑子却是迷糊的。
母亲的话,在他脑海中盘旋,你自己想想清楚,别兴兴头头地替别人养个野种,还养上瘾了。
周文忠不敢当着姜黎的面,仔仔细细看囡囡的脸。
他害怕从那张脸上,找不到任何能够证明是自己女儿的地方。他更害怕他的怀疑,犹豫与不安,避无可避的,暴露在妻子面前。
姜黎慢条斯理的,接着往下说:“既然我们母女的存在,让你觉得难堪,害你沦为了别人的笑柄,那么我们母女消失就好了。你知道我总是对你没有什么所求的。”
这句话无异于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到了周文忠的脸上。
他讪讪的,不知所措的,抽动着鼻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头,上下颤抖着,滚动着,半晌才干巴巴的冒出了一句:“黎黎,你不要冲动好吗?你可以再冷静冷静,好好考虑一下。”
姜黎轻蔑地抬高了下巴,声音难得尖刻了起来:“考虑什么?我有什么好考虑的?算了吧,我是懒得在这些事情上面花费心思的,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好!我年幼无知,我愚蠢,我犯的错误,我自己去承担。我居然以为我嫁了一个理解我灵魂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想要解释吗?可以!今天晚上太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带囡囡去做亲子鉴定。我又不是自体繁殖,孩子总要有个血缘上的父亲的。虽然现在我知道自己给囡囡选错了父亲。”
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难得出现在娇弱柔美的姜黎身上,然而这样的她,映在周文忠眼中,却有种不容亵渎的神圣的庄严的美。
他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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