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等升学考试成绩出来,处理完学校的事情之后,冯小满就应该跟着薛教练回京中训练了。
结果一方面薛教练被省队邀请着,盯几天集体项目的小姑娘们,再带带新招进省队的个人项目的新人。六月份有个全国艺术体操邀请赛,省队就指望这些孩子上场争荣誉了。另一方面,从她一回本市,省里相关部门就透出消息来,打算表彰冯小满。
如此一来,师徒俩回京的归程,就被耽搁了下来。她倒是无所谓,在哪儿训练都是训练,留在省里,她还能跟妈妈多待在一起几天。
这一等表彰,就是两个礼拜。时间一改再改,往后推了三次,才最终确定下来。因为主管领导表示要亲自给冯小满颁奖,而领导出国考察的行程却临时增加了两个站。现在领导总算是确定了归国的日期,冯小满的表彰会也能按期举办了。
这次的表彰活动,最大的噱头是省里专项基金奖励给冯小满的两万块钱。用领导的话来说,这一枚奖牌的分量,不逊色于亚运会,那咱们就按照亚运会的标准来吧。
财迷冯小满愣是被这根胡萝卜给吊着,乖乖等了半个多月,还毫无意见。反正上学,训练,就是她的日常生活。
到了正式表彰的那一天。冯小满被带到要给她颁发荣誉证书的领导面前时,却不由自主地浑身想打哆嗦。
因为给省内优秀运动员冯小满同志颁发荣誉证书的人,是主管文体工作的省委领导荀安。
冯小满现在只要想到那一家人,都从心底里冒出一阵寒气。她简直要忍不住上下牙齿打颤。
荀安的相貌,在他同龄的官员当中,可以说相当好的了。他大学教师出身,自带一股儒雅书卷气。据说倒台之前,在政界一直有谦谦君子的美誉。与他共事的人,夸他言谈举止,有让人如沐春风之感。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自己的亲生女儿遭受凌辱之后,竟然可以为了一个升职机会,当了缩头乌龟。
冯小满看着他高大的身形,非常想笑。一个人灵魂是什么样子的,果然是同他(她)的身材,不成正比的。一个荀安,一个周文忠,看上去都是高大英俊的谦谦君子;可惜他们的骨头,早就酥了脆了挺不直腰杆子了。他们根本就没有脊梁骨可言。
荀安看上去非常的温和,毫无架子可言。他异常和气地慰问了领队、薛教练以及冯小满,与他们进行了亲切的交谈。他鼓励冯小满要继续努力,争取为南省省乃至自全国的艺术体操事业,贡献出自己的力量。他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是那样的富有哲理。他的一举一动,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温文尔雅。
这是个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的上位者。
冯小满却觉得脊背发凉。
只要想到隐藏在锦绣之下的,是多么不堪的场景。她就没有办法,感觉舒服。她如坐针毡,局促不安的表现,看在大人们眼中,就是小孩子见了大领导的茫然无措的本能反应。
对于她的失礼,荀安不以为意。冯小满怀疑他非常满意自己不怒而威的做派营造出来的气势。能够让小孩子不敢动弹,想必这个一直被妻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会得到一种难言的满足感吧。
荀安笑着安慰了她,叮嘱这位小运动员不要紧张。他再三问她,生活中有没有什么困难?有困难的话,一定要向组织反映。省里会结合实际情况,努力帮她结局问题的。
薛教练一听,顿时眼睛一亮。她大着胆子提到了,冯小满是跟她母亲一起生活。她妈妈没有正式工作,只能靠卖豆花拉扯女儿生活。她们母女俩现在还出租住在阴暗潮湿的储藏室里头。冯小满的妈妈积劳成疾,身体不是特别好,那样的居住环境,实在不利于健康。
冯小满吓坏了。她没想到薛教练居然会提及这件事。她们母女攒钱买房的事情,并没有跟薛教练说过。因为她想凭借自己跟妈妈的努力,一步步过上好日子。她也不想让热心的薛教练担心。她怕教练会掏出她仅有的积蓄,来资助他们母女。
可是冯小满没想到,反而会引起这样的误会。教练都已经帮她反应困难了,这个时候,她就不好再提,她跟妈妈要买房子了的事。网上的帖子还吵得沸沸扬扬呢,她妈一个卖豆花的,她一个普普通通的运动员,都能轻易的掏出钱来买房子。让那些没有单位分房,自己也买不起房的人,情何以堪。
苦难中开出的花,贫民窟里走出的世界冠军;在名扬世界之前,都应该是甘于贫寒,积极向上的。这才符合大众的心理预期。
荀安认真倾听了薛教练的汇报,微微点了点头。他招来了秘书,低声吩咐了一句。然后秘书出去不久后,拿了张纸进来,笑容温和地交给了冯小满,让她填写经济适用房的申请表。
年过半百的领导笑眯眯地看着小运动员打趣:“道,嗯,这钱也不少,得好几万呢。只能从你的工资里扣了。以后可没有钱,买零食吃喽。”
冯小满有点儿尴尬。荀安这种亲昵的口吻,让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垂下脑袋,小心翼翼地回答:“教练不让我吃零食的。”
薛教练连忙解释,她们艺术体操运动员,需要严格控制体型与体重。怕小孩子们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所以除了三餐以外,不给她们乱吃零食。
荀安笑了:“那就好了,否则的话我怕你会怨我们,扣了你的工资,不让你吃零食了。”
旁边的人都适时地笑了起来,愈发衬托得领导亲切和气,与群众打成一片。
冯小满也跟着露出了茫然而傻气的笑容。她不喜欢荀安,她不希望跟这些人扯上关系,她想离得远远的,呆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好好跟妈妈一起过日子。
可是能赚到一套房的机会,她也不可能不要。她看着那张表格,这是本市试点的经济适用房。虽然说是不在主城区。实际上,位置并不算差。冯小满记得,后面几年内,地铁通车了,那里就已经开发得相当好了。接下来的十几年,房价始终一路飙涨。
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这张申请表。一套六十平方的房子,才三万块钱。就是房价相对便宜的现在,这也是近乎于白送了一般。
冯小满甚至觉得有点儿怪怪的。她被害妄想症,她惊弓之鸟,她神经过敏。她甚至怀疑,这个所谓的表彰,真的是省委政府的决定,还是单纯的出自这位主管领导的授意呢?如果是后者,荀安到底想干嘛?难道是转移舆论焦点,替他的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情人,减轻舆论压力?
她搞不清楚。可她也不愿意高风亮节的,放弃低价拿到房子的机会。
离开表彰会现场时,冯小满还是忧心重重的。薛教练安慰她:“你别怕。就是从你工资里头扣,也不会一下子扣的你一分钱也没有。放心吧,津贴什么的,都不会动。你后面再参加其他比赛的话,还有比赛补助。实在不行,教练先借给你钱花,总成了吧。”
冯小满笑了,真心诚意地感谢薛教练。薛教练现在自己住的,还是父母留给她的老房子。环境相当普通。可是她矢口不提自己的困难之处,反而将所有的机会全推给了自己的弟子。
冯小满觉得自己必须要努力,再努力一些。因为她的身上,承载了太多人的爱和关心。她不可以放弃自己,她不应该辜负别人的期待与好意。
实验中学内部的升学考试成绩,也出来了。说起来,冯小满就跟被上帝摸过头一样,她的运气简直好到逆天。她不多不少,刚刚好考到了第一百名。这个成绩让所有的任课老师,都吃了一惊。
高老师更是笑着把人拉到办公室,仔仔细细打量了半天,一直感慨:“你这孩子可真够会投巧的。果然是不多不少。”
冯小满特别不好意思,她倒是想再多考一些分数,震惊四座呢。可是,她能力有限啊,她就只能考出这样的成绩。
办公室的老师们集体表达了对她的恭喜。一个体育生,能够凭借自己的实力,正儿八经地考上省实验的高中部,不说绝无仅有,起码也是凤毛麟角了。
走在校园里,听着广播里播放的宝岛女歌手蔡依林今天三月份刚推出的《看我七十二变》,冯小满心头感慨万千。
“人力可以胜天,梦想近在眼前……再见面,要你们傻了眼……”
她开心地笑着,飞快地奔去教室收拾书包。等到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了,她就能回家告诉妈妈这个好消息了。
班上不少同学,也对冯小满刮目相看。大家都知道,整个初三阶段,绝大部分时间,冯小满都不在学校里。她一直在训练,一直在参加比赛。令大家心头百味杂成的是,她哪一样都没有落下来。比赛连着来了两个世界冠军。文化课全靠自学,还稳稳当当直接升入了高中部。要知道,整个省实验中学初三年级,可是足足有十几个班啊。
冯小满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镇定自若地接受了班上同学打量的目光。她承认她肤浅,她有种畅快淋漓的感觉。那些嘲笑她占着省实验中学的入学名额,白糟蹋了机会的人,个个成绩都比她好么?不过是欺负她一个体育生是少数派,在学校里孤立无援罢了。
她的成绩单,就是最响亮的耳光。
她要让所有嘲笑她,欺辱她的人睁大眼睛看清楚。总有一天,他们的嘲笑都成了笑话。
冯小满在学校的最后一天课程快要结束的时候,班主任高老师表情严肃地将她喊去了教师办公室,问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学籍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校方收到了举报信,举报人言辞激烈地控诉学校不公。明明省实验中学的内部升学考试只针对有正式学籍的学生,不包括借读生的。那么为什么冯小满一个借读生也参与了排名?
冯小满瞪大了眼睛,她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转学时,所有的手续都是研究所方面帮忙办理的。她一个“十四岁”,且被吓成了惊弓之鸟的小可怜,又怎么应该过分关注其中的细节呢。
高老师也急得团团转。每一位班主任手里都有班上借读生的名单,她拿到的名单当中并没有冯小满。上学期这孩子刚来的时候,副校长就说了,这丫头的学籍手续正在办理中。她本以为很快就能处理好的事情,没想到竟然一再耽搁了下来。中间又碰上原先的机械厂职工子弟学校拆校分流的事情,冯小满的学籍居然一直没能转过来。
说到底,不过是没人盯着。冯小满跟她妈妈是不知情,她那个亲爹又是撒手不管的。研究所作为出面方,也没有人追问后续。学校方面,也把这事儿给耽搁了。
现在举报信已经摆在了学校领导面前,想要把这事儿给捂住,就不现实了。如果让冯小满以借读生的身份通过了升学考试,那么会引起大批学生不满。有本校学籍的人会觉得冯小满抢了他们的名额,借读生们则会认为不公平,为什么他们没有跟冯小满一样的机会。
冯小满咬着嘴唇找去了研究所。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当初出面帮她转学的研究所,是最好的发声人。因为其中的大部分程序,都是研究所方面在走的。
她到研究所门卫处登记的时候,新来的保安看到了她的名字,就露出了个奇怪的笑容:“原来你就是冯小满啊。”
冯小满没吱声,她低着脑袋往所里头走。她要去找所长,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够想到的有可能扭转乾坤的对象。她没时间准备中考,五月份的埃松杯,七月份的全国大奖赛,她完全腾不出时间来备战中考。
研究所也到了中午下班的时候,不少职工从办公室里头出来,准备去食堂吃饭。
有位中年女人正在愤怒地指责:“要我说,就是那孩子没完没了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怎么着老周也养她到十四岁,是少了她吃还是少了她穿。姜黎也够可以的了。亲不亲一根筋,不是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没饿着没冻着她的,倒是升米恩斗米仇,养出了个白眼狼来,还害着红眼病。她妈一个卖豆花的,还要跟我们高级知识分子一样住别墅?这是逆行倒施,这是不尊重知识,这是思想的倒退!”
她的同事在劝告:“行了。这事儿老周本来就有错。再说了,上头不批手续,也不是小曼那孩子能左右的事情啊。别把人心想的那么坏,闹成这样她有什么好处啊?”
女人冷笑:“她怎么没有好处啊。你没看到报纸上写了。她可是因为家庭困难,省里专门给她批了经济适用房呢。这一般人,能拿到经济适用房?一个搞投机倒把的卖豆花的,有地下室就不错了!就是这些人,扰乱了市容市貌,阻碍了文明城市建设!”
冯小满木着脸往所长办公室方向去。知识分子的恶毒,更加让人不寒而栗。一部《围城》果然将这个阶层的某些人刻画得入木三分。
所长正皱着眉头往办公室外面走。研究所最后一次大福利,别墅分房的项目被上面紧急叫停了。全国“两会”的时候,有政协委员专门提出了这件事,搞得上头相当狼狈。
从去年年中就传得沸沸扬扬的福利分房,这下子黄了,所长的压力相当大。所里的职工都盼着呢。市场经济社会,光跟人谈奉献,这工作还怎么开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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