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阒然深潭般水波不扬,显露出的镇静沉邃被江景白深切体会过近万次。
这一下太突然,江景白连身体的条件反射都没来得及做出。
他视线落进电梯间的男人眼底,眼角眉梢还挂着暖洋洋的笑意,弧度维持了好几秒才慢腾腾地淡了下去。
目光转瞬一僵,呼吸也滞了半拍。
南钺见状同样愣住,一脚堪堪踏出轿厢,另一只脚还稳稳当当地钉在原处。
寸步跟在南钺身后的特助小姐视野有限,余光覆盖不到电梯间外面的情况,仍然看着PAD屏幕上的挨挤小字,称职提醒南钺接下来的日程记录:“总部会议结束后,傍晚六点您和万州地产的吴董事有个会面,对应材料已经按照您昨天中午的电话指示整改完毕。另外,XX科技的赵经理……”
她腔调机械似的冷静,语速快且平稳,字字清晰可辨,拼凑而成的句子响过南钺耳畔,也有力地鼓动着轿厢外江景白的耳膜。
没得辨,这回根本没得辩。
江景白捧拿手机,怔怔和男人对视,脑子里长嗡一声,徐徐呼出卡在胸腔不上不下的那口气,有种被灯四面八方明晃照住的通彻感。
南钺心底的无措比他只多不少,而且何止无措,透骨的发慌惊乱让他手脚都开始麻冷。
特助小姐扩讲完记录提要,语气切换成日常的口吻:“您让我关注的老祖母私家烘焙给了中旬的上新消息,其中两款布丁杯的确是江先生喜欢的口味,您看今天需不需要和烘焙馆提前联系,晚上带回去让江先生尝个鲜?”
老板不动她不动,南钺偶尔也会停步片刻下达指示,特助小姐说话间不觉有异,直到开敞过久的电梯门自动合起,她才注意到对方这次顿足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些。
特助连忙按了下操纵盘上的开门按钮,扭头看向南钺。
她能从普通小助理爬到今天的位置,个人能力和眼力见儿缺一不可,在南钺身边做事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就获得质上的飞跃,南钺神情再严不透风,她多少也能读懂一点老板的眼色。
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读是读出来了,读出来的结果却让她很是诧异。
特助稍稍探身,沿着南钺的视线望了过去,她看清站在两米开外的漂亮小青年,替自家老板心头咯噔一下,立马搞懂南钺眼中罕见的惊慌失措缘起何处。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终极翻车修罗场吧。
明白这一层,特助把南钺的当前状态解析得更彻底了:表面不动如山,心里慌得一批。
她脑部零件本能运转,竭力为上司分忧解难,但联系自己刚才说过的几段话,又感觉车轱辘已经翻没了,怎么抢救都是无济于事。
特助应急意识强,一条路行不通就换另一条。
她张了嘴,想换个角度说几句弥补性的圆场话,声音没出口,南钺便举步略过她,走出轿厢,看似临危自若地站到江景白面前,低头拉近两人四目间的距离。
男人身上的气息强势迎来,江景白单用鼻子呼吸有些喘不上气。
他抬眼同南钺视线相交了短短几秒,敛目看向对方颈下系好的周正领带,启出一条唇缝,缓慢吸了两口熏染着木质冷香的稀薄空气,还是没能让思绪顺利回到正轨。
江景白原本打算继续编辑发给南钺的消息,手机还被拿在胸前。
南钺喉间滚动,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指尖,上抬着裹住江景白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收紧力道:“……景白。”
江景白情绪切转太快,心跳忽高忽低,脑子还混沌沌的懵着,任由对方握着自己的手。
江景白越是不躲不避,南钺越是发慌。
他是行动派,不善表达情感,前段时间和江景白谈过之后,南钺有刻意地同他多说多讲,可时间还短,长进不是十分明显。
江景白要是能情绪鲜明地迫着他责问。南钺还能言简意赅条理清晰地逐一解释,可这会儿江景白垂着眼睛安静无言,南钺实在不知道该从哪点开始遣辞措意。
他索性把江景白的两只手都抓进掌心,满肚子的真心话浓缩成一句,“抱歉……我真的,太想和你在一起。我……”
他卡壳在这里,空张着嘴说不下去,听得特助小姐在后面死掐PAD边框干着急。
南钺的体温透进皮肤,沿着肌理脉络一路传导进四肢百骸。
江景白缓过神,视线聚焦在两人贴合交握的手上,指尖本能内蜷。
他消化完骤不及防砸进脑子里的信息,抬起眼睛,目光点过南钺的喉结,下巴,乃至嘴唇,看到鼻尖又往左偏离,对着这间电梯厅扫视半周:“你不是说你是……”
这种发展他完全始料未及,一时间陷进和南越相似的困扰里。
南钺将他的手笼得更紧,缄默片刻,沉声重复道:“抱歉。”
江景白稳心定神,理智逐渐归位,总算看向南钺的眼睛。不待他生出发问的念头,耳边响起一声微弱的系统音。
站在电梯门边极力降低存在感的特助小姐脸色一变,利落关掉手机的行程提示。
谨慎起见,她不仅用PAD随时更新记录,还不忘用手机日程功能设置报时提醒,刚刚这声便是前往总部主持会议的最佳出发时间,可以提前,但最好不能延后。
短促一声系统音同时也提示了江景白,现在不是私下休息时间,南钺说过自己要去总部开会。他之前以为对方只是普通的参会者,现在看来,南钺应该才是整场会议的核心人物。
想通这点,江景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正准备先把手抽出来,突然感到南钺扣在自己手背的手指小幅度地动了动,一向水静无波的眼底深潭意外显露出几分焦急的意味。
就好像,生怕现在不解释明白,江景白就要舍下他,直接跑了一样。
江景白被南钺手上的小动作和眼神的小变动安抚,莫名有种不合时宜的好笑。
“晚上再说吧。”他故作轻松地弯弯眼,“店里忙,我也暂时抽不开身。”
他尽管没有很强的理性人格,不过也不是全凭一时感情冲动处理事情的人,既然眼下不适合谈这些,那就另外再时间,总归都是要谈的。
南钺闻言怔了一下。
江景白神情不似作假。
江景白考虑的不假,下午那场会议的确需要南钺坐镇,他年近三十,正是事业上升期,老一辈这两年逐步让权,中明的生意迟早尽数掌在他手里,南钺站在这个位置,就要为全员担住责任,上位者在某些时候更是不能意气用事。
他不放江景白的手,定定地看着他:“……你等我。”
江景白点下头,还是笑。
“别走。”南钺又道。
江景白这下不是装出的不在意了,他是真的想笑:“我能走到哪儿去?你不要多想。”
说完后半句,江景白嘴角弧度抑住一瞬,很快又重新扬回去。
别多想,不要多想,他和南越都对彼此说过这样的话,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再说的机会。
“除了这件事,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真的。”南钺撤回施在江景白手背上的力道,尽量将话表述得足够清楚,最后低声说,“……你信我。”
江景白心里明明本是一阵凉接着一阵沉,经南钺这么一说,他居然产生一种哄着大男人不要着急,先放心去完成工作的错觉。
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是只有江景白有错觉,连后边的特助小姐都感觉理应乌漆嘛黑的修罗场被自家老板几句说完,失去了应有的尊严。
江景白压下那股莫名其妙的好笑,挺不容易地把南钺哄走。
他没和南钺走相同的出口,一个人穿过一楼大厅,故意走得很慢。
另一位当事人不在,江景白脸上的笑不怎么能挂住了,大厦冷气供得足,每每经过出风口,江景白都被吹得毛孔收缩一下。
等迈出大厅,闷燥的热空气纷纭拥来,顷刻让人脑门沁出一层薄汗。
江景白摸出车钥匙,套在指节勾着,他顶着烈阳找到花店的派送车,自己也被候在不远处的壮年男人找到。
江景白还记得他,姓毕来着,之前自称是专车出行的注册司机,把江景白从花店送回了公寓,想必这人其实是南钺的司机了。
“你怎么没跟他一起过去?”江景白打开车门问他。
毕司机还因伙同南钺说假话的事尴尬,见江景白没提那茬,还认出他的本职,大方地咧嘴笑了:“南总让我帮您把车开回去,他怕您跟面生的人在一块儿不自在,特意把我换来了。”
江景白早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他现在的状态也确实不适合开车,没有推辞,交出车钥匙,让出驾驶位。
司机是不是眼熟的人没什么所谓,江景白心里装着事,没有和人攀谈的心思,全程对着窗外街景发呆。
毕司机没像上次那样和他闲聊,专注开车,不多打扰,只在把车停稳,临走前说:“……江先生,容我多次嘴,南总对您是真心的,方式是不合适了些……但他真是真心的。”
“好的,谢谢,辛苦你了。”江景白礼貌客套地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他回到花店,进门便看到柜台边上摆放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精致纸盒。
“你可算回来了!!”林佳佳呼唤亲人一样把他叫过来,“江爸爸,能给我尝一口吗?我想吃芒果的那个。”
江景白一见纸盒设计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也不难想到是谁订的。
他绕进柜台,拆开包装,软绵绵的甜香四散溢开,盒盖下赫然是几份装饰可爱的Q嫩布丁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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