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腔憋得快要炸掉了,可是一张嘴便灌进无数的河水,小季听只觉得意识离自己越来越远,眼睛即将阖上时,隔着一层水模模糊糊的看到岸上挺拔的身材。
要死了吧……或许真的要死了……小季听突然平静下来,只是握着碎银子的手拼命用力,手心被银子硌得生疼。
当她即将彻底陷入黑暗时,突然听到有人高呼‘有人落水了!快来救人!’,接着便是一阵嘈杂。
在这嘈杂中,她感觉到有人跳入水中,将她的头托举出了水面。耳边还有不甚清楚的声音传来:“季小姐,莫怕。”
小季听张了张嘴,彻底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接着便闻到了熟悉的香包味。小季听眉头皱了皱,努力的睁开眼睛,入眼便是床头坠着的平安符。那是七岁那年有算命先生说她命中有几次大劫,向来不信这些的娘亲把先生赶走后,却去佛寺求来了这个,且从那时起每年都会带她去拜佛。
小季听盯着平安符看了许久,突然听到丫鬟惊喜的声音:“小姐!你醒了!夫人、夫人!小姐醒了!”
小季听眨了一下眼角,之前发生的事渐渐涌入脑海中,被水淹没的恐惧感使她打了个寒颤,彻底吓到了:“娘!娘……”
“来了!”季夫人一脸焦急的跑了过来,猛地把她抱进怀里,“不怕不怕,娘方才是去给听儿熬药去了,娘今晚哪都不去。”
“已经晚上了吗?”小季听闻着娘亲身上熟悉的味道,心情渐渐稳定下来。
季夫人难得温柔:“嗯,晚上了,你睡了一下午,可吓死娘亲了。”
“我也快吓死了……”小季听嘀咕一句,随后想了想道,“送我回来的那个哥哥呢?他回皇宫了吗?”
季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申屠川,当即松开了她,哭笑不得的把她按回被窝里:“什么哥哥啊,真是没规矩,人家是申屠总管。”
“他比我大那么多,叫一声哥哥又怎么了?”小季听噘嘴,“他人呢?是他救了我吧,我还没谢谢他呢。”
“你爹已经亲自去道谢了,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就行,别的事不用你管,”季夫人说完停顿片刻,“对了,你平时虽然顽劣,可做事也算小心,这次怎么会突然落水?”
不是她多想,只是她太了解自己的孩子,听儿绝不是那种冒失的性子,不可能说掉就掉入水里。
小季听被问到这件事,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我也不知道,就是坐在河岸边吃红豆糕而已,我以前和爹爹去冬临湖时也经常这样,可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怎么这回……啊,我想起来了。”
“怎么回事?”季夫人立刻问。
小季听的脸皱成一团:“别提了,我本来是站得挺稳的,可是不知道哪里砸过来一个小石子,直接砸在了我膝盖上,我一疼就没忍住,直接掉水里了。”
季夫人闻言,立刻将她的被角掀开,将她的小腿露了出来。小季听看看着她把自己的睡裤捋了起来,露出了膝盖上的青紫。
“可是伤到了这里?”季夫人抬头问。
小季听立刻点头:“就是这里!”
“好好的怎么会砸过来小石子呢?”季夫人皱眉,下意识的想到了申屠川,但随即又否定了。虽说当时就他们两个,申屠川的嫌疑更大些,可季家和东厂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更是没有开罪过申屠川,他没理由对一个十岁的孩童下手。
再说申屠川到底是救了自家孩子的人,他们季家哪能去怀疑人家。季夫人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都逐出脑海。
小季听小心的看了她一眼:“娘,你不会打我吧?”
“我没事打你做什么?”季夫人哭笑不得,唯一的女儿突遭大祸,她心疼还来不及呢,就算是要教训,也得等到她休养好了才行。
小季听这就放心了,话也跟着变得多了些,三句话离不开申屠川,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夸赞与好奇。季夫人起初还愿意听听,渐渐的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勒令她立刻睡觉。
小季听不情愿的躺好,嘴上一不说话,心里就开始怕了,看到季夫人要起身离开,忙抓住季夫人的袖子,随机手心里传出一阵疼痛,她却顾不上查看,只是死死拽住季夫人,可怜巴巴的叫一声:“娘。”
“娘今晚留下陪你,现在只是去帮你把药端来。”季夫人目光温柔。
小季听和她对视半晌,确定她没有骗自己后,才磨磨蹭蹭的放开她,等她走后便看向自己刺痛的手心。
季夫人端了药回来时,便看到她盯着手心里的伤口发呆,顿时一阵无奈:“你这孩子,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般财迷?都昏迷了还死死攥着一块碎银子,大夫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给弄出来。”
“娘,我银子呢?!”小季听忙问。
季夫人斜了她一眼:“平日里我跟你爹爹都是给你铜板,你哪来那么大块银子?”
“申屠哥哥给我的,他说要请我吃糖葫芦!”小季听立刻道,“我银子呢?你没给我弄丢吧?”
“没丢没丢,给你留着呢。”季夫人没好气的从梳妆台上取来一个荷包,直接丢在了床边上。
小季听立刻打开,看到里面的碎银子后开心的笑了起来。
季夫人看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也得亏申屠川是个太监,否则看到女儿这反应,她肯定要担心死了。一想到这些,季夫人的思维便开始发散,渐渐的想到了女儿这性子,十有**是个外向的,到时候一有了夫家,说不定把他们老两口能忘得一干二净。
小白眼狼,等到她十四岁就给议亲,早点嫁出去也省得越养他们越伤心。季夫人被自己的想象气到了
“娘,天凉,您快躺下吧,听儿把刚暖好的地方给您腾出来。”小季听笑眯眯的说。
季夫人的心立刻就化了,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她才舍不得早些把人嫁出去呢,怎么也得多留家中两年才行。
而季夫人没想到的是,她还真的如愿把季听多留了两年。
一眨眼便是七年过去了,这七年里,京都发生了许多事,皇上病重无力早朝,只能在御书房处理政务。皇上越老越贪权,已经到了不肯立太子的地步,凡是劝他立储的大臣,要么罢官要么流放,总之朝堂上一片动荡,季尚书一直明哲保身,才算稳坐钓鱼台。
在这七年里,皇上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一手创办的东厂,东厂权势日渐膨胀,已经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而东厂之中,申屠川四年前坐上督主之位,手段极其毒辣,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胜繁多,仅用了四年时间便成了权倾朝野的实权宦官。
提起这个督主,朝廷百官无一不痛恨,可偏偏拿他没办法,甚至还有些忌惮他。
小季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渐渐长大了,长成了容颜妍丽腰肢纤纤的大姑娘,长成了所有人口中的‘京都第一美人’。
对于这样的称号,季尚书夫妇十分忧愁,女儿名声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从她十四岁开始,便有无数媒婆上门,这些年不知不觉中,他们竟是将京都大户拒绝了一半,恐怕是得罪了不少人。
“他们若真喜欢闺女,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偏偏要打我女儿的主意?”又送走一个媒婆后,季尚书不满道。
以往总会附和他的季夫人叹了声气,到他身旁坐下,想了想道:“夫君,如今听儿也已经十七岁了,这满京都十七岁还未有婚约的,恐怕也就咱们一家姑娘了,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多养两年怎么了?”季尚书瞪眼,“再说了,咱那闺女你也不是不知道,早就被咱惯坏了,持家之道一窍不通,若是嫁了人,不知道要在婆家受多少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那就一辈子不嫁了?”季夫人反问,见他竟是要点头,直接气笑了,“再过三个月便是秀女大选,你不会不记得吧?”
季尚书瞬间不说话了。三年前的秀女大选,皇上曾试探过他的意思,被他以家中有长辈病逝需守孝搪塞过去了,若是今年再提起,恐怕就没办法说了。
“……皇上都快七十了,听儿就是做他重孙女也不过分,他整天惦记着做什么。”季尚书提起这件事就心里不舒服。
“如今去选秀的,哪个不是能做皇上重孙女的?我估计有许多秀女,恐怕比听儿还要小上不少。”季夫人得知皇上一直惦记自己女儿时,比他还要恶心难受,可人家是皇上,是世上最尊贵的人,他们又能奈何?
季尚书沉着脸不说话了,半晌猛地一拍桌子,咬了咬牙看向季夫人:“既然你提起此事,想来是寻到合适的人家了?”
“户部侍郎家的嫡子,如今年方十九,比听儿大两岁,素日里洁身自好,连个通房都没有,虽然身份上或许低了些,可年纪轻轻便中了榜眼,我觉得前途倒是不错。”季夫人温声道。
季尚书想了想,也跟着点了点头:“户部侍郎夫妇也是琴瑟和鸣十分恩爱,跟咱们家一样,没有什么侍妾通房,想来他儿子也是不错的。”
“何止呀,那孩子长得仪表堂堂,前些日子我偶然见了一面,便笃定咱们家听儿会喜欢的。”季夫人笑了起来。
季尚书看她一眼,酸溜溜道:“听儿最喜欢像她爹这样的四方脸,那孩子难不成也是四方脸?”
季夫人瞬间沉默了。
季尚书也意识到自己的玩笑并不好笑,摸了摸鼻子道:“光咱们能看上也没用,你得让听儿也喜欢才行,否则即便躲过了选秀,却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恐怕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
“这个还用你说,我已和侍郎夫人约好了,明日一同去佛寺烧香,到时候让他们见一面,说不得就看上了呢。”季夫人显然已经有了准备。
季尚书不悦:“什么时候约好的?为何不跟我说?”
“我倒是想同你说,你这几日什么时候回来过?”季夫人轻哼一声,“都五日前的约定了,这两日侍郎夫人经常来信提起,想来也是对听儿十分满意的。”
“我的女儿,他们当然满意……”季尚书大概是这件事里最不满意的人了,可仔细想想侍郎家嫡子确实是个有出息的,听儿如果能跟了他,日后哪怕享不了大福,也不可能吃亏。
于是佛寺之行便在二人的商议下定了下来,季听第二天一大早便被从床上拉了起来。
“娘,让我再睡会儿。”季听闭着眼睛抗议,十七岁的脸蛋白得如煮熟的鸡蛋,脸颊上有一抹自然的红晕,哪怕只是邋遢的站在那里,都有种不加修饰的美感。
季夫人看着她,眼中既是欣慰又是担忧,欣慰她足够漂亮,所以选择夫家时余地比较大,担忧她过于漂亮,旁人只是看上她这张脸,而不是喜欢她这个人。
“娘,你看什么呢?给我准备吃的了吗?先说好,如果准备的糕点不好吃,我是不会陪你上山的。”季听渐渐清醒了,一本正经的开口。
季夫人:“……”算了,就这种只知道吃的蠢材,能有人看得上她的脸就不错了。
这么想着,季夫人毫不犹豫的把丫鬟送来的那套粉色襦裙放弃了,扭头叫人拿了一套大红色的衣裙来,衣裳上用金线绣着花样,说不出的大气尊贵,若是普通姑娘,定是撑不起这身的,然而季听生得艳丽,即便是同样艳丽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也只能沦为她的陪衬。
换衣裳时,丫鬟要解下季听脖子里的红绳,季听忙护住,眼神示意她不用解。丫鬟点了点头,继续帮她更衣了。
换了好衣裳,季夫人亲自为她梳了一个发髻,在一众首饰中选了一个金孔雀步摇,然后步摇上细细的坠子垂到了耳边,季听一动它就开始俏皮的晃动。季夫人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为她涂,只是点了一些口脂在她唇上。
季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脑袋上就差冒出问号了:“娘,我们不是去礼佛吗?怎么搞得花枝招展的?”
“你管这些做什么,乖乖跟着我就是。”季夫人看了一眼倾国倾城的女儿,满意的牵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季听本来还不明所以,等走到前院看到酸溜溜的父亲时,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不过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撇了撇嘴跟着娘亲上马车了。
在尚书府的马车出门后,一直停在墙角不引人注意处的马车也开始动了,一路跟了过去。
马车晃晃悠悠的往前跑,很快就出了京都城,朝着山里的佛寺去了。季听一上马车就开始补觉,等醒来已经到地方了。
“这么快啊?”季听揉了揉眼睛,一只手无意识的搓着脖子里的红绳。
季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她一眼,带着她朝佛寺走去:“待会儿我去烧香,你到佛寺后面庭院的观赏亭里等我,若是遇到了什么人,就给我规矩点,切莫胡来知道么?”
“行了娘,何必说这么隐晦,我明白的,不就是相看夫婿么。”季听笑了。
季夫人惊讶:“你怎么知道?”
“看你给我准备这身衣服就知道了,平时来拜佛哪次不是穿得十分素净啊,偏偏这次将压箱底的衣裳都带来了,还有爹爹,我出来的时候他那张脸啊,简直比苦瓜还苦。”季听说完,忍不住啧啧两声。
季夫人板起脸:“就你聪明,到时候不准这么没规矩。”
“是。”季听立刻收敛了,礼数周全的对季夫人说道,完全没了刚才混不在意的样子。
季夫人完全拿她没招,瞪她一眼后便带她上山了。
大乘佛寺是京都最有名的寺庙,大到皇帝祭祖小到百姓上香,最喜欢的便是来这座寺庙,所以这里一年四季香火鼎盛。
佛寺建在山顶,原本能上山的只有一条路,后来由于这条路从头到尾全是石阶,马车轿子一类的根本无法上去,皇帝身子不好不能往上走,便在原来那条路的不远处独辟一条小路,专门用于马车使用。
当然了,也仅限于皇上的马车使用,季听和母亲还是得从原来那条路一步一步的走上去。
季听平时最怕跟季夫人一同来礼佛,最大的原因就是怕上台阶,每次走到顶上都要累个半死,更别说今日精心打扮之后,脑袋都比平时沉些,她只走了几步便忍不住抱怨:“京都城那么大的地方,在哪相看不好,偏偏要选在佛寺,也不知道在难为谁。”
“佛寺怎么了?佛寺多清净啊!”季夫人瞪她一眼。
季听撇了撇嘴,忽略周围往她这里投来的目光,心想这地方估计是整个京都最不清净的地方了,也亏得娘说得出来。不过今日确实比平时人少一些,加上她戴了面纱,虽然还是有人忍不住看她,可比起先前却是少了许多。
她稍微自在了些,下意识的看向目光的来源处,却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过,接着就没了踪迹。季听伸手搓了搓脖子里的红绳,正想过去看看,就被季夫人打断了:“待会儿见人家小公子的时候,记得把你脖子里那块东西藏好,真是丢死人了,家里什么好东西没有,偏偏戴个那玩意儿,我早晚要给你扔了。”
季听的注意力收了回来,挽着季夫人的胳膊嘻嘻一笑:“这东西可是我的护身符,换一块就没有这功效了,我才不舍得扔,放心吧娘,我保证不让旁人看到。”
季夫人看她一眼,气哼哼的领着她继续爬楼。两个人又走了一截,季听再次停了下来,这回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我、我不行了,太累了。”
“你今日怎么回事?”季夫人目露担忧。
季听微微摇头:“穿得太笨重了,早上又贪吃糕点,现在太阳一晒胃里直泛酸。”
季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咬了咬牙道:“实在不行咱就先回去吧,改日换个地方再约便好。”
“那哪行啊,都答应人家了,不去不合适,再说人家也是辛辛苦苦去到上面的,我们哪能让他们白跑一趟。”季听虽然平日里跳脱了些,可骨子里还是个又乖又善解人意的小女儿。
季夫人叹息:“那你再歇歇,歇好了我们再走。”
“……我没事,慢慢往前走吧。”季听撑着一口气直起身子。
季夫人不认同的扶住她,正打算再劝,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走了过来,对着她们微微抱拳,季夫人认出了他是谁,顿时紧张起来。
“娘,怎么了?”季听小声问。
季夫人没有回答,而是看着男子,压低声音问:“敢问李公公有何贵干?”
一听‘公公’二字,季听眼神里闪过一点惊讶,下一秒脑子里便浮现一个人的脸。
男子和煦的笑笑:“咱家是奉皇上之命去佛寺取些香灰做药引,上山时恰好看到二位,想到石阶太长,恐怕夫人小姐会有不适,便想请夫人小姐随咱家乘了马车一同上山。”
季夫人立刻拒绝:“这……不太好吧,你有皇命在身,自然是可以走那条路,可我们只是……”
“夫人不必担心,若是皇上问起,咱家会亲自与他解释的。”男子继续道。
若是平时,季夫人绝对不会答应同行,可看到女儿泛白的脸色,心里便一阵阵的心疼,加上男子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纠结许久后还是点头答应了。三人从路旁近路到马车上,马车朝着山上飞快跑了起来。
看着季听渐渐好转的脸色,季夫人朝男子道谢:“多谢李公公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客气。”男子温和道。
几人很快到了佛寺,男子取了香灰便转身离开了,似乎跑这一趟真的只为这点小事。季夫人松了口气,先带着季听去拜了佛,再去厢房见了侍郎夫人。
你来我往的客气完,季听便按照季夫人的指示往佛寺后方去了。不同于佛寺的热闹,佛寺后院十分安静,半天才看到一个洒扫的小和尚,确实是个相亲见面的好地方。
季听慢悠悠的走着,很快便看到了约好的凉亭,再往前走几步,就看到凉亭里一道清隽的背影。她脚下步伐慢了一拍,半晌才正常往前走,快到凉亭时停了下来,无端有些紧张:“你、你好,是张公子吗?”
她问完,那人便转身了,七年的时光好像对他没有半分影响,只是愈发英俊愈发阴柔了。英俊、阴柔,两个不相干的词汇,放在他身上却奇妙的融合了,他仿佛山间化形的妖精,专门奔着摄人心魄而来。
“季小姐,多年未见,你长高了许多。”申屠川平静开口,宛若在招呼一个老朋友。
季听回过神来,忙朝他屈膝行了一个万福:“督主大人。”七年未见,他已权倾朝野身份显赫,早就不是昔日她能直呼其名的小太监了。
申屠川目光沉静:“季小姐客气了。”
女大十八变,更何况今日季听精心打扮,比起幼时更是变化巨大,美得晃人眼睛。可在申屠川眼中,季听却是没什么变化的,无论当初的十岁小儿,还是今日待字闺中的姑娘,都半点变化都无。
季听讪讪一笑,本来见到故人该是欣喜的,可不知为何,一对上申屠川那双眼睛,她就有些怕得慌。能不怕么,这可是个动动手指就能捏死他们一家的人物,而且这些年多少听到些他残暴的传闻,她也知道他并非外表这么和煦。
……可即便再怕,也总得跟他说两句话啊,否则干站着算怎么回事?季听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就听到他问:“季小姐今日来佛寺做什么?”
季听愣了一下,回答的话到嘴边换了一层意思:“回督主大人的话,小女子今日是随娘亲礼佛来的。”
“是吗?”申屠川看她一眼,便不说话了。
季听口唇发干,半晌鼓起勇气问:“督主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也来佛寺了?”
“自然也是为了公务。”申屠川回答。
季听顿了一下,终究没挡住好奇心:“什么公务呀?要是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季小姐说笑了,不过是寻常公务而已,也没什么可保密的,”申屠川说着,对上了她的眼睛,“今日我来,是为抓一人。”
明知道不该问下去,可季听还是忍不住好奇:“什么人?”
“张和月。”
这不是她今天相亲的男子吗?!季听一个激灵:“抓他干什么?”
“他勾结五皇子谋图皇位,是诛九族的大罪。”
季听脸上的笑都僵了:“那、那九族的话,也包括姻亲?”
“自然。”申屠川扬起唇角。
季听咽了下口水:“你抓到他了吗?”
“他方才一直站在这里,自然是抓到了。”申屠川面容清浅。
季听沉默一瞬,弱弱的问起:“那个……若是跟他相亲的关系,也会被抓吗?”娘还跟张和月的母亲在佛堂相谈甚欢呢,万一也被抓走了怎么办?
说起来这时机也太巧了点,她刚要跟张和月相亲,他便出了谋反的事,自己是不是也太倒霉了些?
申屠川看了她片刻:“你今日,是来跟张和月相亲的?”
“但是我连他面还没见呢!我跟他没有关系!”季听立刻撇清,“我爹娘也跟他没关系,我们就是随便来相看一下而已!”
张和月如果落到东厂手里,恐怕是不可能活着了,不仅如此,整个张家都要受到牵连,她无力帮忙,只能尽可能的将自己家撇干净。
申屠川的唇角轻轻扬起:“若是像你说的那样,你们自会无事。”
季听松了口气,感激的上前一步,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他继续道:“你真是长大了,如今竟也开始相看夫婿了。”
他这句话颇有长辈的味道,季听在他面前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半晌笑弯了眼睛道:“督主当年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还没亲自谢过,如今既然有缘遇见,还请督主受我一拜。”
说着话,她便盈盈跪下,毫无警惕心的将头顶暴露在他眼前。只要用了内力轻轻一击,她便会因为头骨震裂而亡。
申屠川的右手渐渐绷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当初是我失误,才会让你跌入湖中,怎好受你大礼?”
“是我调皮,自己掉入水中的,不关督主的事,督主这么说便是折煞我了。”在他的手掌要打向她的脑袋时,季听笑着抬起头,申屠川平静的收回了手。季听没看出他的不对,只是将脖子里的红绳往外拉,一直红绳上挂着、又在她衣衫内藏着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是一块碎银,时间久了银子没以前那么亮堂,上面的一些棱角也消磨得一干二净,一看便知道是长时间握在手里把玩过的。
申屠川看着这块碎银,眼神中出现一分波动。
“当初掉进水里时,我便一直攥着这块银子,心中祈祷有人能救我,结果你……督主大人真的跳下来救我了,所以从那时起,我便将这块银子当作护身符,一直带在身上不离身,转眼已经是七年了。”季听说着,脸上显露出怀念之色。
这块银子她戴得太久,父母已经忘了银子的由来,只知道自家女儿有个怪癖,整日里非得戴一块碎银子在脖子上,只有她还记得,当初若不是这银子的主人,她或许早就命丧黄泉了。
她的头再次低下:“多谢督主大人当初的救命之恩。”
申屠川垂下眼眸,抬起右手面无表情的朝她的头顶挥去,却在即将碰触到她时看到她脖子上的红绳,手上的力道几乎条件反射的卸了。季听只觉得头顶刮过一阵风,她疑惑的抬头,便看到了申屠川的手。
“季小姐的谢意,我已经收到了。”申屠川说着,那只手便自然的扶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季听点点头,刚要说完后方就传来一阵骚乱,她忍不住要回头看,申屠川淡淡道:“太脏,没什么好看的。”
季听奇怪的把头扭回来,刚要问他是什么意思,耳边就传来一声利刃劈过什么的闷响,片刻后四下便宁静了。季听顿时浑身僵硬,许久之后她看向原本骚乱的地方,此刻那里只有一片红色的血迹,旁的却什么都没了。
她突然一阵反胃,忍不住扶着凉亭的柱子干呕起来,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干净后,一方干净的手帕出现在眼前。季听难受的道了声谢,接过手帕捂住了嘴。
“不过是一点血迹,便难受成这样,若是见了更多,岂不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申屠川声音温和中透着薄凉。
季听吐完十分虚弱,直接在凉亭内的石凳上坐下了,半晌才有力气同申屠川说话:“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这么多血,失礼之处还请督主见谅。”
“说明父母将你护得极好,”申屠川淡淡开口,“能拥有这样的家世,是你的福气。”
明明是没有什么情绪的话,可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好像满是讽刺。季听疑惑的看向他,沉默一瞬后问:“刚才的动静是……”
“不过是东厂寻常做事而已。”申屠川看向她。
季听想到那摊血,胃里又是一阵反胃,连带着对申屠川也升起一股恐惧,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过英俊的缘故,她每次心里害怕时,看到他的脸又会稍微镇定。季听纠结半天,最终还是将脖子上的银子取下来了。
申屠川静静的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想要看她准备如何处置这块碎银子。
“督主的寻常做事便如此血腥,若是不寻常时,想来是十分惊现的,我刚才说过了,这银子就像护身符一样,平时很是有用,督主不如收下吧,放在身上也算求个安心。”季听说着,小心翼翼的把银子递了过来。
银子上没有任何修饰,只是打了个孔用红线串起来,红绳似乎在脖子上戴得久了,此刻有些不明显的毛边,总之不论是做工还是模样都粗鄙得可笑。
季听自己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那个,您别嫌弃,这东西模样不好,可真的挺灵的……”
申屠川扫了她一眼:“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季听知道这便是不要的意思了,讪讪的收回去后,起身朝他屈膝低头:“恭送督主。”
她说完迟迟等不到回应,等抬起头看时,前方已经空无一人,应该是走远了。
季听轻呼一声气,急忙去找娘亲了。季夫人自打季听出门,便被突然窜出来的东厂之人堵在了屋里,这会儿才放她出来,她早已经急得不行,正待要去找季听时,却看到她从外头回来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今日到底怎么回事?”季夫人仍是不安。
季听叹了声气,将张家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季夫人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我们还未与张家定亲,否则可就麻烦了。”招惹上东厂那群鬣狗,即便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她的女儿哪受得了那样的罪。
“唉,今日之事就不必再提了,至于姻亲……”
“娘知道的,娘心里有数。”季夫人立刻道。
季听点了点头,同季夫人一起回家了。
和张家的婚事算是吹了,眼看着选秀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季夫人开始频繁给季听相看,结果每次都能遇上东厂抓人,接连几次后,季夫人察觉到了古怪。
“该不是皇上故意给的警告吧?”她十分不安。
季尚书闻言一顿,随后摆摆手:“皇上若真想叫听儿进宫,只下一道口谕便是,哪用得着这般迂回,近日五皇子意图篡位一事被揭露,京中有不少青年才俊掺和了此事,现在正在清算,咱们只是凑巧遇上了而已。”
季尚书的话让季夫人心里安定了些,可想到选秀即将到来,季听的婚事却没有着落,心中还是不安。皇上现在没有想起听儿,不代表等到选秀的时候也想不起,她必须尽快给听儿找个夫家才行。
由于季夫人下定了决心,季听的生活便开始繁忙起来,每天从睁开眼睛到回家睡觉,不断的相看公子哥,看得她都快反胃了。这日她又去相看,刚好赶上彩灯节,便和那男子一同逛夜市去了。
“有糖葫芦,赵公子要吃吗?”季听问,其实就是自己馋了。
赵公子不悦的皱起眉头:“糖葫芦乃是摊贩所卖,做的时候必然污脏,我是不会吃的,季小姐最好也不要吃。”
“……哦。”季听尴尬一笑,继续跟他相顾无言的往前走。
彩灯节的夜没有宵禁,百姓可在街上尽情游玩赏灯,所以比平时要热闹许多。若是平时能在彩灯节的夜里出来,季听定然高兴疯了,可惜身边跟着个老古板,来来回回的扫她的兴,她只想立刻回家睡觉。
眼看着一条长街要逛到头了,季听正想办法脱身的时候,突然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人影,当即便要惊喜的招手,可惜没等她动弹,便突然有人不要命一般逃跑,街道两边的房子里突然窜出几道人影,上去便把那人抓住了。
他们的动静引来一阵骚动,有人拿出腰牌,声音尖细的开口:“东厂办案!捉拿反贼!”
他这一声吼出来,季听身边的人慌了,跌跌撞撞的转身就跑,季听一看这阵势,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生了出来。不等她亲自证实,下一秒就有人从她身侧冲过去,很快便没了影子。
季听抹了一把脸,只觉得今年的自己真是背到了极点。
她正打算回家告诉父母这个不幸的消息时,面前突然多出一双鎏云靴,她顿了一下,一抬头便对上了申屠川如星月般浩瀚的眼睛。
“督……”主字还没说出口,就看到申屠川在唇边比了一个嘘,她的话音一转,变成了,“申屠公子。”
申屠川看一眼东厂鹰犬追去的方向,目光重新落在了季听脸上:“又在相看夫君?”
“嗯……”季听有些窘迫,“我不会又相看了什么戴罪之人吧?”
“你说呢?”申屠川反问,目光没有从她脖子上的红绳处离开过。
季听讪讪一笑,自己也是没了脾气:“我上辈子是捅了犯人的老窝吗?怎么每次找的人都有问题?这样下去,我可怎么嫁人啊。”
申屠川唇角浮起一点幅度:“想嫁人了?”
“早晚是要嫁的。”季听无奈的耸耸肩。
正当她失意时,申屠川从她身侧走了过去,径直朝着路边摊贩那里去了,季听顿了一下,忙跟了过去。当她到的时候,申屠川已经接过了一串冰糖葫芦,看到她来了便直接给了她。
“你带银子了吗?”季听接过来后才问,“能找得开吗?若是找不开,我这里有铜板……”
“我带的也是铜板。”申屠川打断她的话。
季听一看他手里用剩下的钱,发现还真是铜板后乐了,乐完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于是赶紧解释:“我只是觉得挺有趣的,您这样的身份……却随身带的是铜板,我以为怎么也该是金珠子玉坠子之类的。”
“想多了。”申屠川散步一般往前走。
季听笑着跟上,咬了一口糖葫芦唔囔道:“真好吃,您不知道,方才我想请那人吃糖葫芦,结果他说这是什么污脏之物,简直太气人了。”
“要我杀了他吗?”申屠川看了她一眼。
季听忙摇头:“不至于不至于……”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大人,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好吗?”申屠川眉眼平静。
季听点头:“您救我性命给我买东西吃,又要帮我杀了讨厌的人,简直是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对我最好的人。”
申屠川闻言停了下来,低头看向她的眼睛很久,俯下身刚要说话,前方便传来一声巨响,季听吓得往前一步,不小心撞进了申屠川的怀里。两个人的唇碰上的瞬间,天上炸开了一朵朵烟花,将彼此脸上的细细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
当然,也可能只是离得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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