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牧都是秦国统一天下最大的拦路虎、绊脚石。
第一次,秦国武将桓齮率领大军攻打赵国的平阳、赤丽、宜安……最初高歌猛进、一路凯旋的非常顺利,直到李牧从雁门郡调转而来,在肥地玩了一把类似于“围魏救赵”的计策,从两翼的方向将秦军大破,俘获全部留守秦军及辎重!
秦国的第一次进攻就此失败,得意的赵国不知是不是为了恶心秦国,立刻封李牧为武安君,要知道上一个武安君可是秦国的白起,而桓齮因为惧怕惩罚而更名改姓为樊於期逃到燕国,又因为报给后来的荆轲刺秦送了一枚项上人头当礼物,就又是后话了。
第二次,也就是上一次攻打赵国失败后的第二年,不甘心的嬴政再一次派遣大军兵分两路攻打赵国,一直攻打到番吾的时候,李牧又一次以赵长城为据点,集中兵力攻破了所有的南路秦军,让秦军又一次铩羽而归!
第三次,有过之前的失败经验以后,学聪明了的秦国没有再试图过和李牧正面相战,而是一边让同样是当世名将的王翦带着几十万大军和李牧在井陉拖延时间,另一边用重金高位收满了郭开在赵国朝堂上诬陷李牧,说他已经偷偷勾结了秦军,让赵王一怒之下斩杀了李牧,这才成功攻打下赵国。
这位与廉颇、王翦、白起相提并论的名将李牧,可以说从未在正面战场的较量上输过,而是输在了背后的朝堂阴私上。
这辈子,嬴政不会再白白给李牧送人头战功了。
烛光下,一身黑衣的青年手指轻点着地图上的赵国之土。
那朱笔丹青描绘出的山川河流就在嬴政手下,仿佛轻轻一伸手,就能握于掌中。
“王翦抽调上郡秦军、羌瘣率羌兵东出井陉、杨端和率河内秦军,分为南北两路同时攻打赵国,朕倒想看看,那李牧意欲先对战哪一方。”嬴政说道,那扬眉之间一派自信。
上辈子连续被李牧挫败两次秦军,这辈子却能有重来之机弥补,可以如同灭韩灭魏般一战灭国,创造他大秦铁骑的不败威名!
思及此,嬴政心中越发骄傲,一手揽过明夷的腰肢,与爱妻一同畅想未来。
“等攻破赵国之后,你我一同去往邯郸,同游信宫檀台,共鉴和氏之璧。”嬴政说道。
信宫檀台是太行山上的赵国行宫,巍峨崇峻、高雅华丽,据说日出日落之时登台而望,可以一览太行山上美景,在列国之中素有美名。
至于和氏璧,那更是大名鼎鼎。
明夷对那宫殿的兴趣不大,毕竟这么多年来华丽的宫殿已经看了不少了,到是那传说中的和氏之璧非常想见识一下。
捧着脸畅想几秒之后,明夷突然想起了上次在赵国邯郸见识到的事情。
“陛下你灭了赵国以后,多多使用一下怀柔之策罢,长平之战后,赵国上下都对秦人恨到了骨子里,上次我去邯郸时,不过跟一个商队同行了不到一日,那商队就至少骂了秦国半日……”明夷叹着气说道,“……还有当初灭魏国的时候水淹大梁城,估计魏国人虽然已经归于秦国治下,如今也对秦国多有怨恨之心。”
长平之战时,赵军投降以后,白起假意安抚他们会把强壮之人带回秦国,老弱病残送回赵国故乡,然后又拿出酒肉安抚他们,等到四十万又饥又渴的赵军放松下来以后,白起又让秦军通通用白布裹头,然后吩咐秦军头上没有裹白布的都是赵人,通通杀之!
四十万赵军,一夜之间被杀伤殆尽!
这场战争惨烈到什么地步?
长平附近有一条杨谷之水,因为当时直接被赵人的血染红了,丹为红色,而直接改名叫丹水。
消息传回赵国以后,整个赵国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
这事干的实在太令人发指。
所以说,有时候明夷还挺理解六国之人为什么要恨秦国恨得咬牙切齿了。
“当初那四十万赵军投降之时,我秦军也已伤亡过半,留着那四十万赵人,一个不慎便有兵变之祸,此事又岂能怪的了武安君。”嬴政不悦的说道。
杀投降的俘虏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留着那些赵国人,就宛如猛虎在侧。
如果他是武安君白起,他也会如此做。
明夷知道,如果说那些庶民可怜,嬴政绝对不会听进去,只好婉转的说道:“当初对错暂且不提,我是说以后陛下你若是再用残酷手段,恐怕会让被攻打下的六国庶民面服心不服,他们将来都是你的子民,若是人人都怀有怨恨之心,统治起来也会平添波折,倒不如慎而爱之,让他们都归心于秦。”
嬴政略微回忆了一下,想起以后的战役里,秦军都没有再遇到如同长平之战和大梁城那样的硬茬子,立刻许诺道:“你放心,朕以后绝不让秦军再做出水淹国都,或屠杀俘虏之行。”
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看嬴政回答的那么快,明夷就知道他没有听到心里去,忍不住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唉……我不是指以后不要屠杀俘虏的意思,算了,以后慢慢聊此事。”明夷说道。
要怎么和嬴政解释这个把蛋糕做大的《国富论》理论,达到富国裕民的双赢,让他清醒一点,放弃法家的疲民五计,明夷还得再在脑海里组织一下措辞。
秦王政六年冬,秦将王翦率领三十万大军,分南北两路攻赵。
消息传入赵国邯郸时,朝堂上下一片愁云惨淡。
对于秦国,赵王偃恨是真恨,怕也是真怕。
虽然说血仇不共戴天,但秦人铁骑的无敌之名在这百年时光里已经扬名天下,多少次五国联军都没有打赢一个秦国。
这个登上王位才不过几年的秦王赵政自从继位以来,除了瘟疫有蝗灾旱灾那两年没有掀起战事,其余时间都在不断派兵攻打山东六国,并且他不像历代秦王一样抢夺一两片土地就满足。
赵政所掀起的,都是灭国之战!
如今,单靠他们一个赵国,想要对抗秦军,赵王偃是真心没有多少把握。
邯郸辉煌幽静的宫殿里,坐在王位之上的中年男人强打起精神,透过冕旒看向大殿上站立的三公九卿。
不论如何说,他终究是赵王,一场战役,若是连一国之君都失去信心,底下之人又怎么能提起勇气来抗敌。
“传李牧将军自雁门郡回归,率大军前来守卫邯郸。”赵王命令道。
当下有一身着锦衣,看着憨厚老实的中年男子出列,抱手说道:“谨遵王上之令,只是臣还有一事禀报。”
对于这个在自己还当太子时就相伴在旁的玩伴,赵王偃一向宽容,当下就说到道:“向国请讲。”
“臣进来听到邯郸城内外流言纷纷,言李牧将军大败匈奴、灭襜褴、败东胡、降林胡,其治下代郡亦是庶民安乐、兵士和睦,恐有、恐有当年……”
话说到一半,郭开却吞吞吐吐的不敢再说了。
秦军当前,赵王偃正是心慌意乱的时候,实在没有耐心等下去,当即拂袖说道:“相国有话直说便是。”
“恐有当年三家分晋、田氏代齐……”
见上方王座上的赵王脸色当即一变,郭开当其跪在地上,惶恐的说道:“只是一些流言而已,王上莫怒,庶民无知,难免被流言左右,陛下出策前去澄清即可,大将军李牧忠心耿耿,即便当年对战匈奴时未曾听过王令,其本意也是一心为赵国,绝不至于有不臣之心,只是臣听闻此留言终究是心中不安,未免王上将来君臣不睦,所以才告知一声。”
左右站立的三公九卿纷纷对郭开怒目而视。
几年前,王上有意召回还在魏国大梁的廉颇老将军,特意派了使者去送给老将军一副铠甲和四匹千里马,当时就是因为这个小人记恨廉颇老将军以前在朝堂上骂过他,私底下拿四百金贿赂了使者,让使者从中作梗。
廉颇老将军心中也记挂赵国,特意在使者面前连吃一斗米十斤肉,还披甲上马挥刀舞剑,以是自己还有报效祖国之心,可使者回到赵国后,却在郭开的授意下向赵王说廉颇老将军饭量还行,但不多时便当着他的面入厕三次,可见人已老朽。
王上从此再也不提让廉颇老将军回赵国之事。
可怜廉颇一生为赵国征战,临老以后却客死异国他乡!
怎么,如今郭开这小人又要对他赵国的另一个忠臣良将下手了!
赵国朝堂上也并非无人敢与郭开为敌。
当下,就有一个名唤春平君的赵国宗族出列,指着郭开的鼻子怒骂道:“如今秦赵大战在即,你却在这时向王上进言李牧将军有不臣之心,不知是何意图,莫非是想引得我赵国内战!”
郭开没有愚蠢的和他辩论反驳,只是面向赵王低头一跪。
“臣侍赵之心,天地可鉴。”郭开低声说道。
周遭三公九卿纷纷以目怒视,又有宗族无端斥责,放眼望去,诺大的朝堂上,似乎只有郭开一人受到挤兑,显出难掩的弱势来。
赵王偃瞬间不悦,冷冷一拍王座上的扶手。
“相国正式担心寡人与李牧将军君臣不睦,才有此言相告,春平君多虑了。”赵王偃说道。
见赵王又一次偏向郭开,春平君不甘的张了张嘴,“王上,郭开此人……”
赵王偃却已不想再听下去,不耐说道:“春平君退下!”
等到下朝之后,赵王偃走回后宫,看迎面而来的娇妻幼子,心情这才和缓些许。
却不想往日言笑嫣嫣的爱妻今日却心情不愉,虽然强颜欢笑,眼角却隐约有泪痕。
美人含泪带笑,如同雨打梨花,让人心中怜惜不已。
赵王当场握着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你今日怎么了?可是担忧秦军来袭,莫怕,莫怕,李牧已经率军赶向井陉,必能打败秦军。”
“我赵国兵强马壮,妾并非担忧此事。”赵国王后说道。
“那是为何?”赵王问道。
赵国王后秀眉微蹙,忧心不已的说道:“长公子赵嘉自从被废除太子之位之后,便离开邯郸前往代郡,据说想要借助李牧将军之力……若是将来王上百年之后,长公子登上赵王之位,可会记恨于我与迁儿?”
李牧……又是李牧。
忠臣爱妻幼子,似乎人人都在被李牧针对。
赵王握着王后的手顿时一紧。
朝堂上的话,他并非不在意,若非如今秦国已经举兵,他必然已经下令问罪于李牧。
还是再看看情况为妙,若是李牧当真太过,哪怕是大战在前,他也不得不撤换将领,然后问罪于他了。
而在另一边,郭开回府之后,礼貌客气的让秦国大夫王敖易容换姓,然后将其送出了邯郸城。
府中,数万两黄金被深深地掩埋在了泥土之下,那是秦王遣人送来的礼物。
除此之外,秦王还许诺了将来秦国的高官之位。
……
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就此在井陉展开,吸引了天下各国还在观望的视线。
远在战场之上的李牧,完全不知道赵国朝堂上越来越汹涌的暗流,或者说,他知道了也已经回天乏力。
李牧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与秦国之间的对战上。
井陉的战争,一直从冬日打到了第二年,李牧屡屡制止了秦军的攻城掠地行为,如此大功他没有等来赵王的嘉奖和赏赐,而是一封罢免军权、令赵葱前来接替主帅之位的王令!
当王令传来那一刻,整个营帐群情激愤,所有的将士都在叫嚣着赵王不公。
前来接替的赵葱、颜聚二人看见人人都对自己怒目以视,不得有些心惊胆战。
李牧轻轻伸手,制止了众人的叫骂。
只这一瞬间,这个身经百战气魄威严的将军便似乎无端苍老了许多。
“敢问邯郸发生了什么变故?”李牧沉声问道。
赵葱犹豫数息,低声说道:“郭开向王上进言,言您有不臣之心,因此王上传您回邯郸询问清楚。”
“郭开小人!”李牧咬牙切齿的怒骂道。
赵葱、颜聚都没有反驳,或者说他们心里也很想骂上几句。
“对不住将军,但我也是奉王上之命前来接替,抵抗不得。”赵葱羞愧的说道。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那我便与司马尚去往邯郸走一遭,与王上说清分明。”李牧疲惫的说道。
“此去凶多吉少,还望将军保重,必要之时,即便违抗王命,也请尽快赶回井陉。”赵葱说道。
他不过是寻常将领而已,没把握抵抗秦军。
“我走之后,你切记不可与秦军贸贸然出兵交战,一切按照我先前绸缪,以防守为主。”李牧说道。
赵葱弯腰重重一拜,说道:“必定竭吾所能,不负将军所托。”
李牧并非一人独身而去,而是带了五万精兵和副将司马尚赶往邯郸,以免发生什么不测。
去往的一路上,李牧不断地在心里谋划见到赵王之后,要如何表明忠心,尽快获得赵王信任,好重新再赶往井陉抵抗秦军。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刚一入宫面见王上,赵王偃就毫不犹豫的罢免了他和副将的全部兵权和官职!
李牧跪在地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又悲又愤,高声喊道:“牧自认忠心耿耿,王上莫要听信秦国谣言!”
话音未落,赵王已经不耐的远走离开,去往大殿召见三公九卿,好商量接下来的应敌之策,只有声音遥遥传来。
“李牧,念你也曾立下大功,便不追究你通敌之罪了,速速离开邯郸。”
赵王身旁,相国郭开惋惜一笑,然后从袖中缓缓抽出纸张,甩在了李牧的面前。
“李牧将军同朝为官多年,我竟未曾想到你竟然私下与秦王相约,意图拥护公子赵嘉,好使代地独立为国!”郭开叹着气说道:“先王和王上给予你的恩德,难道你全都忘了!”
李牧先是满脸错愕,紧接着心中大恸。
颤抖着手指捡起地上的信件,看着上面的秦王印鉴,李牧对郭开破口大骂,言他才是那个通敌叛国之人。
郭开淡然一笑,丝毫不以为意,对左右吩咐道:“李牧将军失礼了,还不将其拖走。”
离开赵国王宫的那一刻,李牧扬头向天看去。
天边尽头,沉沉叠叠的阴云压抑在群山的山峰之上,如同吞人而是的野兽终于睁开了大口,山峰之下,邯郸城内的百姓还在庸碌而活,浑然不知大难将倾。
李牧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扶住了一旁的宫墙。
司马尚连忙伸手扶住了他,低声问道:“将军,现在应当如何?”
应当如何?
李牧沉默数息,对他说道:“你去邯郸城外召集士兵,即刻赶回井陉,我稍后便去。”
赵国——他数十年征战以保其平安的国家!
即便要死,他也要堂堂正正的死在战场之上,和秦军生死相斗,为保家卫国而死!
邯郸城内,李牧独自一人拉着坐骑走在街头,随意进入一家酿酒的酒馆之中,买来几壶酒痛饮起来。
一醉解千愁!
摇摇晃晃喝完最后一口酒以后,李牧将酒壶随手一扔,意图骑马离开邯郸。
就在这时,一只冷箭从远方呼啸而来,直入李牧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李牧转身避开!
长箭去势不减,嗡然一声钉在一旁的木头柱子上!
下一秒,酒馆内外数十身着黑衣的死士抽刀拔剑而来,尽是意欲将他斩于此地!
李牧一边拼死抵抗,一边高声怒道:“是谁?”
是秦国人?还是郭开?
无人回答。
死士出手皆是狠招,不过片刻,李牧便已然身中三刀,浑身浴血的倒在地上,唯有眼睛至死不肯闭上。
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自酒馆门外走进,低头看向李牧不肯闭上眼睛的尸体。
见到中年男子的那一瞬间,浑身浴血的将领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睁大眼睛,喉咙里咯吱咯吱的发生声音,然后喷出一口血来。
“郭开,你杀——”
话音未落,最后一口气已经散开,李牧倒地不起。
郭开知道他在想什么,眼睛中有一点惋惜,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非我所为,而是王上。”郭开悠然说道。
要杀李牧的,是赵王。
李牧是良将忠臣,但没有遇到明君。
千里之外。
咸阳宫幽静的宫殿里,秦王的案几上放着最新传来的战报。
——王翦于井陉大破赵军,斩杀赵葱。
静静看完战报之后,秦王淡然吩咐侍从去准备出行仪仗,他要摆驾邯郸。
赵国还没有灭亡又如何,失去了李牧的赵国,被他大秦所灭只在数息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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