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姐给她的口罩和墨镜,她一直攥在手心里,没有戴上过。明天早上醒来,不知道她的照片会不会传遍全网络。
杨医生又一次来到这里,不过与上一次相反的是,病人不是她,而是解宴。老人戴上了眼镜,仔细地挑拣解宴手里的碎玻璃片。解宴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骨的修长与几乎如同白瓷的皮肤曾让桑暖的目光第一时间停驻在那上面。
可是现在那满手的血,桑暖光是看着就觉得疼。
解宴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覆上她的眼:“不好看,别看。”
桑暖拿下他的手,她觉得是因为流了太多的血吗,解宴的这只手冰冷得吓人。他的体温偏低,可是这次手上的温度也过于低了。
桑暖握着他的手,很没营养地问了他一句话,疼不疼?
解宴的表情已经不像桑暖之前看到的那么冷淡,终于有了温度。他轻轻弯眼,说有一点。
“那你拿酒瓶子砸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这么疼?”她勉强牵动唇角,开了个玩笑,“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意气用事的一面。”
杨医生已经将他手上的碎片都挑出,然后上药,包扎,白色的纱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桑暖记得杨医生不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上次她感冒发烧,即使面对初次见面的病人,也絮絮地叮嘱了多遍,可现在这一次,他却罕见的沉默。全程竟没有多说一句话。
“没控制好情绪,那时就只想着揍他。”解宴的语气很淡,将这件事一笔带过。
桑暖不相信他的话,她离得距离不远,酒瓶的碎裂声虽然响亮,可她还是能够听见解宴对那人说的一句话。
【你说,我敢不敢杀了你。】
她那时就感觉,解宴就如同深渊里爬上来的,拿着刀的侩子手,有着对生命本能的漠视。
这不像是情绪失控说的话,而是他真的有这种想法。
“我常常有种错觉。”桑暖轻声说出来,“我喜欢的人好像有两种人格。”
她低下头,自嘲一笑:“我都在说些什么。”
杨医生已经将解宴的手包扎好,解宴看着她,眼角的弧度渐渐拉平了,那一点刻意伪装出来的温和像是终于要被摘下。
桑暖看到他的眼,没有一点光落入到其中,冷寂如同在大海的最深处。
她站起来,松开手,解宴的手太冷了,即使握了这么久,还是没有暖和上一点。
“我去给你倒水。”
桑暖低下头,本来想吻一下他寂寂的眼。她不想看到他露出这么冷寂的神情,但是在低下头的一刹那,她想起来这里不只有她和解宴,还有杨医生。于是那一次低头变成了她从解宴的发上捡走一一片不存在的柳絮。
“有柳絮。”桑暖刻意地解释一句,走出了房间。
她忽然想起来,有人曾对她也说过这样的话。是不是人类想要亲近喜欢的人,就会找一个同样的理由。
不得而知。
解宴的家中没有热水,桑暖在厨房找到烧水壶,坐在那等水烧开。她以为她会想许多事,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太多了,一桩一桩接踵而至。
但是桑暖坐在那里,头脑却一片空白,什么事也也没有想。
杨医生将医疗用品收拾好,他的表情一直是严肃的,从进来到现在,一直没有改变。
解宴看着自己被严实地包了一层纱布的手,试着弯曲手指,不能动。
杨医生眉心的皱褶很深,像是一直在蹙着眉。
“小少爷。”这是今天,他第一次对解宴开口,“需不需要让陈医生过来一趟。”
他在解家做了许多年,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解宴长大的。所以他能知道一点解宴不正常的心理状态。
在来解家之前,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家庭。
解家有两个孩子,解玉和解宴。而解父的偏心,简直到了极点。他不记得有多少次被叫到解家为解宴处理伤口,小小的男孩仿佛不知道痛的,酒精触碰到伤口上,那么刺激的感觉,他也没有叫一声。
他曾问解宴,这些伤口都是怎么来的。
解宴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句,是我没有达到父亲的期许。
后来他被叫来的次数变少了,解宴的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也消失了。他以为情况有所好转,有一次他为解玉处理在运动会上受伤的膝盖时,曾无意提了一句,小少爷现在不太容易受伤了。
解玉忽然笑了一声,笑容古怪。
“因为父亲现在不打他了。”手上刚贴了亮色指甲片的女孩划着新买的手机,“父亲不高兴,就让他去黑房间里。”
解玉轻轻地嘶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杨医生的力道不小心变重了,不过她也不在意,注意力全到了新手机上面。
他那时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有父亲,这么苛待自己的儿子。
再一次见到受伤的解宴,他上了初中。印象中的男孩身条抽成少年的模样,眉眼间总有一股沉沉的阴郁气质,他的一整条手臂都鲜血淋漓。
他看着这样的伤口,摇了摇头:“伤口太大了在这无法处理,必须送医院。”
解父一直背对着他们在抽烟,烟草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听到他的话,解父将烟掐灭。
“那就别治了。”他扔下这么一句话,就回到了书房。
杨医生的印象中,解宴极其仰慕他的父亲,听到父亲如此冷漠的回答,少年应该会失落委屈。但是没有。
解宴的脸上没有一点情绪,空洞得像一个木偶。
他简单为解宴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将拿出手机,将电话拨给了解宴的爷爷。
这伤口不能放任下去,否则,解宴的这条手臂可能再也抬不起来。
在电话拨出去的半个小时内,解宴被人送进了医院。他也跟着去了。在医院里,他终于知道了一点解宴受伤的大致原因。
解宴将他们班级一个学生按在学校的水池里,差点将人溺死。而这个学生的朋友,偷拿了学校建造实验楼的红砖,发疯一样往解宴身上砸。
“他就是一个怪物。”被解宴按在水池里的学生醒来之后崩溃的喊着,“我只是说了他几句,推了他几下,他就把我拖到水池那,他想淹死我,他想谋杀我!”
那时的解宴的整条手臂都打了石膏,他对着这个一直关心他的老人说。
“他说,有本事就来弄死我。”解宴的声音平板无波,“我只是将他的提议实现了而已。”
“我不觉得我有错。”少年的眼黑得似乎像是无机质的物体,光是看到就令人发怵。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似乎没有道德与法律的观念,对于生命的态度漠视到令人心颤。他那时才发觉,解宴可能拥有心理问题。
后来,解家常去的医生除了他,还有一个姓陈的心理医生。
再然后,他就很少听闻有类似的情况出现。或者,其实那些情况还存在,只是没有让他知晓而已。
解宴仍是看着他被包扎的手,没有回答他的话。杨医生早已习惯一直沉默的解宴,对于他来说,上次在桑暖面前会笑,会担忧,有着明显正常人类情绪的解宴,才非常陌生。
“杨医生。”沉默了很久后,就在他认为解宴不会和他说话后,解宴出了声。
“我很久很久没有极端的情绪了。”解宴的语速很慢,像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如何说话了,正在重新摸索这个功能。
“可是现在,我感受到了这样的情绪。”
解宴微笑起来,轻缓地说道:“我觉得这样很好。”
“让我感受到,我是活着的。”
直到烧水壶里不再冒出热气后,桑暖才发现水已经烧好了。她这个呆发得时间太长了。好在水到出来还是热的,不需要再回炉重新烧。
医生走出房间,正好看到拿着两杯水过来的桑暖。桑暖见到杨医生要走,将水杯放到搁置装饰物的壁架上,说送他。
杨医生摇摇头,说不用送。
看到杨医生出了门,桑暖才重新拿起水杯。解宴垂着头,自她走进来之后,他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
桑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问他要不要喝水。
解宴没有回答。
“解宴?”桑暖疑惑地叫他几遍。
面前的大男孩抬起头,他另一只完好的手轻轻按着太阳穴:“刚刚走神了。”
桑暖点头,她将水杯放到解宴手里。
“即使不喝水也要拿着。”她说,“你的手太冷了。”
杯里的水桑暖特意没有倒得太满,所以虽然过程水面有轻微的摇晃,但是不至于撒出来。
解宴任由她动作,像个精致的娃娃一样。他的手太冷,而杯中的水太热,这么握着,手心像被烧灼一样,但是他没有松手。
“阿暖。”解宴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他的眼神清亮,没有一星半点之前的阴霾,“在酒吧里,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桑暖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沉默地点头。
解宴将水杯放到桌上,那只手转而去抚她的发:“我以后不这样了。”
“你别怕我好不好。”
桑暖笑起来,眼睛完成他最喜爱的弧度:“我不会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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