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死亡的“太岁殿”里,脐带环沙娜上升到了殿堂中央的最高端,她开始用“歌吟B”歌唱“蛸之呗”。
陆澄终于听到了“蛸之呗”的第五个乐段:
乐师沙娜的声音从最初的柔美,到恍惚朦胧,到变性似的阴沉厚重,有魔性鼓点从她的小腹里伴奏和声。
最后她的声音变得迷狂、粗野,纯粹最本能的叫喊在歌颂什么东西!
就像洪荒时代,没有乐器、没有语言,人类只用自己刚从禽兽脱胎而出的心身来讴歌赐予他们在这个星球上一线生存机会的存在,无论它是什么样子!
到了这个时刻,那女人已经不是在歌唱,而是在赤裸裸的叫喊!好像有鞭子在狠狠地、没有止歇的抽打她的身体!每叫喊一次,都有一个不知何处的声音在回应她!
“它”的回应根本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那声音绝不是人类的器官能够发出的。没有人能理解那个声音,除非,是和“它”有着神秘联系的眷属!但听到这个声音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精神都要被从黑暗的海面冉冉升起的、无边无际的潮汐淹没!未曾知觉的时候,他们的双足已经陷入了潮水之中。
——但陆澄仍然保持着清醒,婷婷也是,那些蛸眷似乎有意把控着“它”降临时给予非眷属的精神冲击。陆澄和婷婷更像是躲在堤坝之后远观汹涌的海潮。
从朱瑞人的脸膛皮肤下钻出一条又一条触须,像海葵小足那样舞动;四条海草触手从他的背脊后面冒出。到了第五个乐段,朱瑞人不再压抑自己的真面目,释放了蛸眷者的形态,向三脚基座上的脐带环沙娜膜拜。
蛸之主教沙娜的脐带环像漩涡那样转动,她的眉心开裂,呈现卍字的血痕,檀口再度开启,仍然是她的声音,但语调已经迥然不同,是黑猫最初偷窥海女花园秘虚境里的那个森冷的声音,
“汝所求何物?汝奉献何物?”降临到乐师沙娜身上的“它”问,沙娜本人的意志不知道去了哪里。
蛸眷者朱瑞人应道,
“小臣将此处虚境献为吾神刹土,并献上活祭二尊;小臣乞求——晋升为侍奉吾神之蛸眷窥梦者。”
“它”用沙娜的眼睛凝视陆澄和婷婷,道,“两个活祭,两个和旧唐隐遁神灵有关的灵魂。好吧——窥视他们的梦,然后将梦献给吾神,汝将获赐‘蛸之蜕片’。”
《调查员手册》曰:巫师是三个入门技艺是“占卜”、“催眠”、“诅咒”。
而巫师的三个进阶技艺是:“窥梦”、“通灵”和“召唤”,掌握其一便是C级巫师。
朱瑞人是要依靠那个蛸神领悟“窥梦”,从D级巫师晋升C级巫师!
从“它”的灵媒沙娜的脐带环的虚空里,涌出一枚像是珊瑚虫纠结起来,玻璃球大小的肉团。
朱瑞人张开口,把那玻璃球大小的纠结珊瑚虫肉团吞咽下去;回过头,这蛸眷者的眉心开裂,也呈现一个卍字的血痕。
蛸眷者朱瑞人也凝视起陆澄和婷婷,道,
“卍字会在唐土开疆拓土,消灭旧唐虚境的守卫,在旧唐虚境上营造蛸之神殿,已经有很多唐土灵脉落到了我们手里——凭借获得这个虚境的功绩,我会成为卍字会在幻海的司铎,未来无数唐土蛸眷的领袖,晋升‘窥梦者’的赏赐是其中之一。
‘窥梦’和‘催眠’不同。
巫师只能用‘催眠’向目标灌输巫师的意志,或者引导目标说出能够形成语言的有限知识,无法彻底挖掘目标的灵魂深处;
但巫师却可以用‘窥梦’进入目标的灵魂深处,看到目标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全部——这是我最喜欢的事情。
晋升为‘窥梦者’需要四个条件:
其一、积累相关的禁忌知识,掌握前置的‘学习窥梦’。我早已经完成。
其二、来到我的神能够降临的虚境,许诺用‘窥梦’为它服务,请求它加护我‘学习窥梦’。
‘它’的加护,就是赐予我更高生命层次才能匹配的神力,这临时赐予的神力临时提升了我的生命层次,足够我凭借‘学习窥梦’的技艺实现‘窥梦’才有的效果。
现在,我已经迎接‘它’降临到凌波境,‘它’也给予了我卍字符的加护。
其三、装备能最大限度引导你的精神和力量,辅助领悟‘窥梦’的灵光物。比如现在我手中的C级‘逝水之铃’。
其四、用‘学习窥梦’为我的神窥视你们两个祭品的梦,把你们灵魂深处的一切隐秘挖掘出来,献给它。
然后,我就‘学习窥梦’毕业,领悟了‘窥梦’,临时的神力也作为‘它’的赏钱和我完全融合,从此我就是一位真正的‘窥梦者’,一位真正的C级巫师了,足以领袖未来幻海的唐土蛸眷了。”
忽然间,沙娜本来牵住陆澄和婷婷的傀儡线消失,朱瑞人允许他们两个人说话或者谩骂了。
“朱瑞人,从一开始追求我,你就没安好心吧——我不明白,我和旧唐隐遁神灵有什么关系,你费劲心思要得到我。”婷婷道。
朱瑞人微微叹息,
“百分之五十是爱,我希望婷婷你能和我一道成为蛸眷的伴侣,获得永生和青春,你有成为沙娜那样蛸眷乐师的前途;
百分之五十是你家族的隐秘历史——你祖父一生追逐,你父亲厌恶和抗拒的东西。但我可以从你的记忆深处挖掘你遗忘了的和你祖父有交集的童年
——本来我可以对你细水长流,但现在我只好用更加粗暴的方式——反正以后我会把你的精神重新调整的。”
陆澄听婷婷说过甬城张家是传承悠久的藏书世家,直到她父亲一代才散尽家藏,实业兴国。他不禁也有了一点探索甬城张家的好奇兴趣,不过,这要等自己能把命给捡回来。
——朱瑞人的目光却投到了陆澄的身上,
“陆澄,两个活祭品,我想从你这个价值更高的祭品开始窥梦——我是要掌控幻海的司铎,要优先读取这座咖啡馆和猫眷神灵的禁忌知识。在这里,也向你道个别
——作为‘学习窥梦者’,我的技艺自然不够精纯,得把你脑海里禁忌知识的完整放在第一位。我读取完毕,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你不是疯了就是成为白痴了。当然,之后我会用‘催眠’为你植入一个傀儡人格,掩盖咖啡馆易主的真相;不过,那时候的你应该和现在的你没有关系了。”
“老板!”婷婷喊叫起来,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喊叫无济于事,只是无能狂怒罢了——但是老板,陆澄,你制造了无数奇迹,你是幻海第一的调查员,你真拿不出什么办法了吗!
——虽然我知道魔物强大得让所有人崩溃,但是,你是“澄江”呀。
“这是我选择的。”
陆澄面无表情道。
——这就是沙娜所谓的,我将连自己的灵魂也会失去吗?
但是,在很久以前,我就在两条道路里抛弃了平静和幸福的人生,选择了调查员之路。我不会为自己选择后悔——我不服气。
白帝行走不会得到真正的死亡——但陆澄也不确定,被朱瑞人窥梦之后的自己能否从濒死之梦的猫殿反杀回来?
——但虚境里一定还存在着另一座更深的猫殿——在沙娜毁灭的猫殿,陆澄只见到了黄猫太岁的尸骸,并没有见到那只曾经审判过陆澄命运的灰猫判官,还有那座用厚重帷幄覆盖的神秘神龛。
赌一把吧。
“学习窥梦者,开始吧。”附体沙娜的“它”催促朱瑞人道。
D级巫师朱瑞人的一条海草触手握着巫师丸山遗留的C级逝水之铃,振振有词地念咒。然后,朱瑞人的一只手像爪子那样探出来,手指紧箍着陆澄的头盖骨,另一手对着陆澄摇晃起卍字架
——“学习窥梦”,发动!
陆澄的眉心血肉绽开,也像蛸眷朱瑞人那样呈现出一个卍字的血痕。稍有不同的是,这个卍字血痕的中心是一个眼睛形状的血纹——不是蛸眷被它们神加护的标志,而是蛸眷猎物的标记。
张筠亭的眼里,陆澄的双目迷离,整个人都神游天外,和外面的世界脱离了关系。朱瑞人也像雕像那样抓着陆澄的头盖骨,无论她怎么谩骂都不闻不动。
在陆澄的梦里,却是另一幅景象。
——那是一座依山傍海的江南小城,守护小城的长城蜿蜒在青山和江流之间,少年在环绕小城的长城上流汗跑步,年轻时候的母亲在长城上踩着自行车驱赶着少年,不许他有一点停歇,
“给我一直把城墙全部跑完!怪物就在你后面追。弱小的你根本没法和怪物对抗,还不跑快点,等着被吃掉吗!”
——哪里有什么怪物,只有凶神恶煞粉夜叉似的母亲轻松地骑在自行车上喝斥,还拿着一个晾衣杆老鹰赶小鸡那样从后面戳少年,
“怪物的角都在顶你了,你有点求生意识好吗!”
少年只好挪着铅块似沉的腿继续往前。
在他的前面,还有一个高挑少女在长城上奔跑的身影,像鹿那样矫健。
“姐,我不行了,快拉我一把。生下我们的怪物现在要吃掉我们了。”
少年求道。
——那是少年时候的陆澄,他在梦里回到了久违的故乡。
那是一座叫“定海卫”的江南古城,长城是五百年前的唐国名将筑造,防备东瀛海盗,也防龙王兴起的海啸洪水。在青山的更幽深处隐约有钟声传来城头,那里灵栖着上千年传承的古寺。
在少年的额头上刻着卍字血痕,卍字血痕的中心是一个眼睛形状的血纹。无法抹去,无法掩盖。
他被学习窥梦者朱瑞人标记着,朱瑞人也从血眼里毫无忌惮地窥伺着陆澄的过去。
那个陆澄恳求的少女蓦然回首,明朗亲切地笑道,
“不行。不救你。说定了,每一个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应付怪物——当初可是你自己要加入‘学习行走’的训练呀。”
那个少女并不是香雪姐。她比雪姐更高,更有力量。嗯,胸脯也更有料。
——在雪姐之外,母亲还有过其他的学徒吗?
他注视着少女自信的笑颜和英气的脸庞。可陆澄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她是谁。
少年陆澄依然把手伸向那个少女。
但是,当陆澄的指尖和少女的指尖相触,她的脸色陡然由晴转阴,拍开了陆澄的手。
——一下子,故乡“定海卫”青山绿水古长城的情景荡然无存。
陆澄又出现在一座跨海大桥上,夜色深沉,一辆倾覆的大巴在跨海大桥上熊熊燃烧。
他知道,那是幻海市连接东郊离岛和本城的跨海大桥。
是五个月前让自己重伤和失忆的那场事故。
——陆澄像一具尸体那样僵仆在大桥上,遍体鳞伤。陆澄的额头上依然刻着卍字血痕,朱瑞人从卍字血痕的血眼里继续窥视。
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高挑女人,从大巴那边走过来。她一头大波浪的乌发,小麦色皮肤,长手长脚,目测E。她脸庞英气,步伐飒爽,犹如长城上那个少女长大的模样。只是嘴角更加冷酷,冰霜一般。
陆澄向女人伸出求救的手,唯一完好的一只手。女人没有理睬他求救的手,而是掀开陆澄的西装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本人皮封面的旧唐手抄本,收进她的皮包。
——书名《录鬼簿》,正是那本勾销了“澄江”之名的灵光物!作为灰猫判官释放陆澄回来的交换,他得在今年的十二月底追回这本书!
“你到底是谁?!”
僵仆的陆澄用尽全力呼唤那个大波浪女人。
“吃掉他。”
女人没有回应。陆澄眼前的情景再度变幻,他听到的是穆罗岱驱赶墙中鼠啃噬自己的指令声。
乌泱泱黑压压的老鼠扑向了陆澄。
“E级调查员陆澄死亡。死因:鼠祸。”
他再度堕入了濒死之梦。
陆澄穿过一座白雾弥漫的石桥,走进一座旧唐式样的道观。
——他的额头上依然刻着卍字血痕,朱瑞人从卍字血痕的血眼里继续窥视。
在道观的东面殿堂,挂着“伏魔大殿”的匾额。门上用胳膊粗大锁缩着,交叉上面贴着十二道封皮,封皮上又重重叠叠盖着符印。
血眼后面的朱瑞人驱遣着陆澄去揭开“伏魔大殿”的符印,但陆澄的手刚触上一道符印,重重叠叠符印上蝌蚪般的篆字便幻化出无数嘶嘶作响的青蛇,把弱小无比的陆澄又驱逐回去。
血眼后面的朱瑞人只好放弃,不满道,“没想到毁灭了丸山司铎和古老蛸眷者的凶手,居然真的只有E级。”
“我是E级,那你们的蛸神算什么东西?”陆澄问。
“所以,你守不住你配不上的东西。”
朱瑞人驱遣陆澄往道观的中央殿堂走。
道观的中央殿堂挂着“司命殿”的匾额,是陆澄在濒死的梦曾经进去过的。
殿堂的雕梁画栋、四壁藻井都是形形色色的猫儿的壁画雕刻,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漆色暗沉,影深光敛。陆澄的脚步走到哪里,那些殿堂壁画雕刻的猫儿眼珠也跟着转动到哪里,仿佛仍然活着一般。
殿堂深处的香案供桌之后有三个神龛:
左首的神龛里面有一只黄猫木雕,这番已经全无灵性,金目锁紧,死了一般。
右首的神龛之中是一只灰猫木雕,戴着一顶文官翅帽,眉心的毛纹是月牙形状。灰猫睁开眼,沉默地盯着陆澄额头上的卍字血痕,但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中间的神龛四面挂起了厚重的帷幕,看不到里面的东西。
“去,把那个帷幕揭开。”
血眼后面的朱瑞人驱遣陆澄道。
“神龛里面的东西摆明着闭门谢客,你这样惊扰它真的好吗?”陆澄欲擒故纵道。
“这只是你拥有的禁忌知识的梦——我说过,要把你灵魂深处的全部秘密一滴不剩地都挖掘出来,自然,也绝不能遗漏帷幕后的东西。”
朱瑞人明确道。
——嗯,陆澄也很想知道供在中间神龛里面的东西。
那么,他就恭敬不如从命,把那帷幕揭了开来,给窥梦者朱瑞人看看自己的灵魂深处最后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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