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入冬后的京城寒风瑟瑟,澄澈的湖水映出阴沉的天空,如镜的湖面上漂浮着枯叶,四处都是一片凄凉。
小满从前是喜欢冬天的,因为在相府的乐子太少,但冬日会下雪,就有许多有趣的事。
直到两年前,因为寸寒草落下一身旧疾,天气太冷身上便会疼痛难忍,而雪盲症,也让她不得不一到落雪的时候,就在眼睛系上一条绸带,避免再被雪光刺伤眼。
益州要比京城暖和上许多,也没有像京城一样能连下三天的大雪。
姜月芙从姜府逃离后,小满便没有再听过她的消息,下蛊的这件事自然也无法找她算账了。
而姜恒知听到姜驰那般大逆不道的话后,在程汀兰的灵堂吐血昏迷。
宾客得知此事,都在唏嘘感叹他对发妻用情至深。
小满知道了,心情可谓无比复杂。
程汀兰下葬不久后,从山中回来的老夫人也病逝了。
临终前,小满也赶了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老夫人双眼浑浊,已经看不见什么东西了,听到她的声音后,还是勉强喊了句:“小满来了啊……”
虚弱无力的声音,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
小满坐在她榻边,手被紧紧握住。
老人的手只剩下一层薄薄皮肉包裹着骨头,可她被握得很紧,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
“老夫人?”
小满见她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于是将身子贴得更近。
“我们姜家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母亲……小满啊……往后可要好好过,你是个好孩子,祖母不能看着你出嫁了,一转眼,你怎么就这么大了……”
老夫人只能发出梦呓般的话语,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最后又说了句:“太子殿下喜不喜欢你啊?
他要是对你不好可怎么办呢?
他是太子,要是欺负了你,没有人为你撑腰怎么办呢?”
小满这下子确定老夫人是看不清人了,周攻玉分明在她身旁站着。
“太子很喜欢小满,一定会好好对她,宫里的传闻都是骗人的,他只喜欢小满一个人,不会让她受欺负的。
老夫人还请放心……”周攻玉语气沉稳,像是在做承诺一般向她交代着。
老夫人听完后拍了拍小满的手,“好啊……好……”
说完便没有了声音,睁着眼一动不动。
小满这才反应过来,老夫人这是走了。
因为姜驰的事,姜恒知和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同处。
这次回府,也是姜恒知派人到宫里传话,她才急忙赶了回来。
老夫人是善终,没有太多痛楚,从屋子出去后,守在门外的姜恒知偏过脸,没有看向她。
“老夫人去了吗?”
“刚走。”
姜恒知缓慢地点了点头,良久没有再开口。
周攻玉和小满回宫的路上,见她神情低落,问道:“姜老夫人从前对你很好吗?
我好像没听你提起过?”
小满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姑娘,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她记挂许久。
从前的时候,要是哪个婢女替她摘了好看的花,她都会开心的说给周攻玉听。
但这位老夫人,即使他在记忆中努力搜寻,也没寻到什么信息。
“我与老夫人其实是很生分的,她喜欢清静,为人又严肃板正,连姜驰都怕她。
我与老夫人都不曾说过几句话,自然称不上对我很好……但从前我过生辰,我身边有个侍女端来了上好的糕点,当时也不敢确定,现在想来,糕点应当出自老夫人院里。”
小满说完这些,也不由地沉默了。
如今老夫人也走了,姜恒知身边,也不知道还剩下什么。
降官罚俸,都没有让姜恒知的背脊弯下。
可这一连串的变故后,他低垂颈项,身躯也渐渐佝偻了下去。
年逾四十的年纪,便有了苍老之态。
几日之间,他的头发就白了大片。
万般皆是命,最终……也都是一样的。
何种因,结何种果,怨不得旁人。
——
徐燕被带进宫的初衷,就是为了膈应那些多管闲事的大臣。
不关注政事,却整日对着皇室品头论足,连国子监不过七岁的小皇子写首狗屁不通的诗文,都能被拿出来大题小做。
周攻玉将小满带回东宫,本来没有碍着什么事,却偏有人说不合规矩,在朝中争论的面红耳赤。
他淡然地回应着他们,将话里藏刀的朝官默默记下,转身便想出徐燕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
徐燕果然担得起这阵子给她的荣华富贵,短短的时日,得罪的人比小满认识的人还要多。
连皇后都怒到夜入东宫,在太子书房怒斥周攻玉。
小满抱着猫恰好路过,不过偏头看了两眼,便跟着一起受训了。
周攻玉接过她手里的猫,两人并排站着,低头听皇后气愤地训斥。
“没出息!好歹是大家出来的女儿,被一个粗俗不堪的庶民踩到头上,丝毫不将你这个未来太子妃看在眼里。
你倒好,整日不知所谓,半点担不起太子妃的位置,朽木一块!”
除了曾经去拜访那些个儒士,小满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指着鼻子教训了,偏偏皇后说的还很有道理,她确实整日待在东宫,看书喝茶不思进取。
她被说得脸红,心虚地瞄了眼周攻玉。
周攻玉被皇后从小训斥到大,早就习惯了,还若无其事地冲她笑了笑。
一见到二人眉目传情的模样,皇后正要发怒,将要说出口的话又突然就断了,也总算察觉到了点不对。
都说太子如何宠爱那个妾侍,金钱财宝的供着,闯了祸也为她担着,喜爱得很。
可若真是喜爱那妾侍,看向小满时,眼里的情意可做不得假。
她自己的儿子,心思有多难猜透,她自己也是知晓的。
“太子,本宫问你,你是否真心喜欢那无礼的燕姬。”
周攻玉看了小满一眼,坦然道:“母后希望儿臣喜欢谁?”
“自然是……”她刚要说小满,便陡然停住,一切都想明白了,不由怒道:“你这是胡闹!”
“母后既然明白儿臣的意思,有些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皇后一方面觉得自己被诳了很生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幸好太子没有昏了头,然后看向低着头乖巧站在周攻玉身边的小满,想到自己方才还怒冲冲的训斥了她,会不会太过了些,语气就温和了几分。
“小满,我方才说的你记住了吗?”
小满点点头。
“你是太子妃,要担起自己的责任。”
小满弱弱开口:“可我还不是啊……”
皇后不满地瞥了她一眼,“迟早会是,你如今已经住进了太子妃的寝宫,自然也要提早担起责任。”
等皇后板着脸将二人说教一番离去后,小满长吁一口气。
“你若不高兴,我下次不让母后来烦你了。”
小满将芝麻抱回来,掂了掂重量,语气有点小郁闷。
“也不是,只是皇后娘娘说的也没错,我好像是不思进取了些。
感觉在宫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我还不如在书院的时候能做点什么。
芝麻刚抱来的时候还是小小一团,现在都胖成这样了,我的腰身好像也粗了一寸,届时就跟它一样……”
周攻玉没想到她是因为这些才面露忧愁,笑道:“和一只猫比什么?
你本就瘦弱,身子也不好,胃口好是件好事,何况我也看不出什么变化,还是很瘦。”
小满叹口气,不想与他闲扯这些,只是说道:“皇后娘娘之前不喜欢,被徐燕这么一衬托,竟也能说出我是太子妃的话来。”
“不好吗?”
小满淡淡扫了他一眼。
“自然不好,我总是要离开的,蛊毒解了,便不能继续耽误你,太子妃应当找个更合适的人来做。
切勿像我这般,无所事事,不求进取。”
烛火摇曳,静谧中只剩微弱的猫叫。
周攻玉的目光停在了书案前的枯枝上。
那枯枝在他的书案,摆了十月有余。
脆弱易折,没有生机也没有美感。
旁人见了也只会觉得不知所谓,想不通他为何会珍视一根枯枝。
他自己也快想不通了。
花朝节的时候,女子会送花给心悦的情郎。
这花是他从韩拾手中偷来的,本不属于他。
小满早就不喜欢紫藤了,她喜欢韩拾送的栀子花。
韩拾抱着一盆未开的绿叶都能叫她喜笑颜开,可面对着东宫的繁花似锦,她也始终没有高兴过。
“天色暗了,我送你回房歇息吧。”
周攻玉收敛了眉眼中的冷意,温声说道。
——
等到徐燕的名声闹到民间都有所耳闻的时候,皇后来到东宫让人掌了她的嘴。
在宫里放肆太久,渐渐的,徐燕便真当自己是个重要的人物。
起码在太子眼里,她还是有些分量的。
于是被皇后责罚后,她端了一盅汤委屈巴巴地去找周攻玉,被连汤带人丢了出来。
汤汤水水洒在衣裙上,可谓十分狼狈。
恰好这时候,小满抱着猫坐在远处荡秋千,和白芫有说有笑。
徐燕心中嫉恨,只当是在嘲笑自己,又不敢真的得罪小满,只好愤愤地离开了。
这段时日,小满时常出宫,帮着时雪卿对书院教授学生的方式进行调整。
书院成立了许久,始终没有个正经的名字,时雪卿让她来想。
第一个女学,总要有个好名字,她想了好几日都未能想到。
直到看史书的时候,瞧见那位自己登基做皇帝的公主,后来的史官,称她是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在大多数人眼里,属实不是什么好词,和大逆不道是一样的,一般都是要被人口诛笔伐。
想来书院办了这么久,流言蜚语和荒诞的污蔑一直没有停下,办女学一事也算符合了世人眼中的叛逆。
最后小满言简意赅,直接用了“离经”二字为书院命名。
那一日,周攻玉站在学堂门口,看着小满撩起衣袖,语气温婉却目光坚定,对堂中的二十多位女学生说:“为书院取这个名字,本意也很简单。
你们身为女子,生来便有许多枷锁,终身都活得不自在。
而我希望你们能脱离俗世的经纶,背离束缚你们的经典和教条。
不畏人言与艰险,活得自在随心,拥有选择的权利。
可以成为时先生这样的了不起的学者,亦可以像林大夫,救死扶伤。
前朝曾有陆大人以女儿身入朝为官,沙场之上也有像程夫人一样的巾帼英雄。
而我希望你们日后也有更多活法,扬名立万也好,默默无闻也好,只要不辜负自己的初心,哪一种都是精彩的。
即便日后嫁做人妇,选择相夫教子,平安顺遂的过一生,我也为你们高兴。”
堂下的学生面色恭敬,无不正襟危坐,仔细聆听小满的教诲。
周攻玉看着小满自信而又沉稳地站在台上,忽然有些恍惚。
只觉得当年那个哭着扑进他怀里的小姑娘,好似蜕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可再看,又觉得什么也没变。
她依旧温柔包容,在跨过无数苦痛后,努力坚韧的活着,以蓬勃的姿态盛开于荆棘之上。
小满放下书卷,看向门口逆光站着的周攻玉,笑了笑:“事办完啦,我们可以走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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