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夫子
从京城到益州的车马就要花费很久,这些时日,周攻玉都未和小满说过假死一事,即便他要来找她,也对此只字不提。
重逢的欣喜过后,自然要开始算账了。
她想到前几日难过到喘不来气的日子,不由恼火道:“你为何不与我提前来信,至少让我知道不必为此……”
“为此担忧?”
他眼神变得有几分幽怨,颇像是遇到了负心汉的弃妇。
“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我了。”
小满一梗,忽然觉得不知如何开口了,她沉默一会儿,变得有几分心虚,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派人监视了我?”
他承认的坦荡。
“不是监视,只是替我照看你是否过得安稳。”
在益州替他照看小满的,毫无疑问是江府中的人,不仅照看,还要将小满的日常起居都告诉周攻玉,细致入微到连她吃了什么,胃口好不好都要写在信上,让他知道。
一年多的时间,积累了厚厚一匝书信,填满了书案边的木匣子。
在离去前,又被他一把火烧了干净。
平日里无事,他便会看着那些书信,似乎眼前就能出现她在院子里种花养草,和身旁人玩闹嬉笑的场景,漫漫长夜,也勉强能聊以慰藉。
他对小满,已经有如执念般的习惯。
他并不想改变,也愿意执着迷恋于她,直到黄土白骨。
小满不知道自己在周攻玉心里,到底是有怎样的分量。
可至少如今能明白,她并不是次要,也并不总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周攻玉见小满许久不说话,以为她在为假死的事生闷气,正酝酿着如何哄她,就听她轻声说:“没关系。”
她眼睫颤动,如轻巧的蝶翼一般,唇瓣轻抿出一个弧度。
侧脸温柔沉静,眼眸却明媚,盛满了林间洒落的浮光。
“我很在意你,这些都不重要了。”
小满握紧周攻玉的手,仰起脸看着头顶的紫藤。
九年前,相府初遇时的紫藤花,穿过经年的岁月,隔着无数风霜雨雪,仍旧在他们头顶繁盛地开着。
这一次,花没有开在牢笼里。
——
下山的时候,小满并未见到柳公子,白芫说他不知因何缘故,急匆匆地离开了。
想来是少不了周攻玉从中作梗,不过也好,她对柳公子无意,实在不想再纠缠什么。
白芫手上留了伤疤,二十多年未曾离身的佩剑也被取下,袖中仍然藏着轻巧的匕首。
见到周攻玉的时候,她也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并未有太大反应。
周攻玉拉过小满的手,和她缓缓朝山下走去。
适逢醴泉寺的古钟被撞响,浑厚绵长的钟声惊起了飞鸟,林中清风徐徐而来,拂动他素白长衫。
“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他问。
“我以为你都知道,何必还要再问一次。”
周攻玉轻笑:“你亲口说出来,和旁人转述的,始终是有所不同。”
她思虑片刻,挑了些有趣的告诉他:“其实这些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义母分给我的几间铺子和田地也没有闲置,倒是挣了不少银钱,商行我也有帮忙,义父和三哥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义母劝了义父很久,才让他也有了开办女学的心思,如今江家的书院也开始招收女子,只是来的人很少,只有五人是看在义父的面子上,才将女儿送来教导的。
不过没关系,总会变好的。”
周攻玉想起她曾在书院说的那一番话,不由看向脚底的的青石阶。
“如你当初所说,至少要试一试,总有人要做第一个。”
“白芫说她想留在这里,试着过普通人的生活。
付桃因为从前被卖入青楼,见到了里面的污糟事,眼下很是厌恶男子。
她想继续学医,然后开办一个只为女子诊治的医馆,像林大夫一样不顾旁人的眼光,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李遇也是一样,其实都没什么不同。
套上世人的枷锁才会束缚自己,倘若像时先生和林大夫一样,便不会活得憋闷。
前些日子,我还听见书院有个女学生说日后要入朝为官……”小满提起这些,脸上不由地露出笑意。
她也会因此有些小小的骄傲,会觉得自己也是能改变些什么的,即便只是细微的改变,并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已经能够鼓舞到她了。
小满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仿佛有熠熠跃动的光亮。
周攻玉静静聆听,偶尔也会应答两句,看向她的目光中溢满了温柔。
一并回到郡守府后,下人迎上来还想问周攻玉是谁,小满立刻给他胡乱编造了一个身份:“这是从京城来的周公子,以前在书院做教书先生,家中出了些祸事,来益州投靠于我,想在书院找份差事。”
听小满这么说,下人便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毕竟“周”是皇姓,没准祖上和皇室有渊源。
因他相貌生得好看,周身气度非凡,侍女也频频侧目。
周攻玉微微俯身,贴在她耳侧低声道:“你想让我去书院夫子不成?”
侍女看二人亲近的样子,脸上露出了些讶异。
府中多数人都知道小满是去宫里做了太子妃,后来隐瞒身份回来了,至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无从探究,也不敢出去胡说的,但眼下突然冒出个皮相极好的男子,还和曾经的太子妃是旧识,难免让人多想。
也就有人生了疑,赶忙去找江夫人说起这件事。
江夫人生怕是小满单纯心善,被什么不着调的男子三言两语欺骗了,很快就带着侍女去找她。
才走到院门前,就听到小满语气轻快地在喊:“攻玉哥哥……”
江夫人在外面听着被吓了一跳,以为小满是生了癔症,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连忙推门而入,恰好撞见眼前的一幕。
早已在宫中被烧成灰的先帝,如今正好好地站在这郡守府,站在小满面前,望见她来,还面色和善地笑了笑。
“义母来了。”
明明是自家的府邸,可面对周攻玉,倒显得她像是个外人,拘谨又不知所措地看了眼小满,反射性地就要跪下行礼,周攻玉走去扶起她。
“义母不必多礼,如今我已不是天子,只是小满的夫君。”
江夫人被这两句义母喊得冷汗直冒,只觉得像是有雷声轰在耳边。
说来实在蹊跷,分明她的女婿已是当今天子,女儿是皇后,可她面对这个已逝的“先帝”,却更觉得难以接受。
小满看她的神情,也多能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便将周攻玉往身后扯了扯,向她解释道:“此事等我稍后和义母细说,我对外谎称攻玉哥哥是京城来的故人,想在书院中谋个夫子的身份遮掩一番,等过些日子,我们还要一起去江南看看。”
江夫人偷偷瞥了周攻玉一眼,见他眸中带笑,心又被狠狠震颤了一番,犹豫地看向小满:“这些都随你,我……我向你义父说一声?”
周攻玉:“那便谢过义母了。”
江夫人闻言,眼角又是一抽,纵使心中无数疑虑,都不好在此刻问出口,找了个借口就要离去。
等江夫人走后,小满才说:“你吓到我义母了。”
“怎么了?”
“她肯定没想到你会为了我假死,放弃皇位来到益州,连我都有些恍惚,简直像是在做梦。”
周攻玉笑了一声,低头吻了下去,直到她喘不过气,他才从唇齿间溢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
“还觉得是做梦吗?”
小满看到他微湿的唇瓣,面颊不禁发热,闷声往他怀里钻。
——
江郡守知道周攻玉竟然是假死,往日里表情严肃镇静的他,脸上竟露出了迷茫不解。
和周攻玉在檐下摆了茶,说了一些话后,江郡守总算能接受他们二人假死“私奔”的现实了。
因为逼宫当日,小满的眼睛又受了伤,回到巴郡养了许久,这才恢复不少。
周攻玉想等她再益州安排好一切事宜再走,具体去什么地方,二人也好好商议过了。
对此他并没有什么意见,全凭小满喜欢。
对外称他是小满在京城的远亲,在书院暂且做一段时日的夫子,有自己的院子,可实际上,每到夜里都是去小满的屋子里歇息,自己的屋子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摆设。
尤其是做夫子这件事,小满自己是深有体会的。
她自己教的都是些不经事的姑娘,纵使有些顽皮爱哭闹,也好过最闹腾的十几岁少年。
江家的书院,除了勤勉刻苦的清贫血渍,也少不了当地富甲官吏出身的纨绔。
这种人最是难教养,十分不听话。
韩拾和江所思从前在的时候,那些纨绔再如何,也不敢跑来惹人烦。
而今过了许久,小满再回来,当年的学生也换了一批,自然不知道小满就是那位死去的太子妃。
只当她真的是江夫人的侄女,见她生得漂亮,便有不安分的来招惹。
起初是故意从她身旁跑过,不小心撞到她,然后再嬉笑着跑远。
或者是冲她吹口哨,摘了花瓣洒在她头发上。
这些并不过分,也勉强能算作少年心性喜欢玩闹罢了,毕竟这种事韩拾也没少做。
偏偏柳公子对她上了心,真情实感来向她示好,倒使其他人找到了乐趣来起哄。
周攻玉是皇子,太傅和几位老师都是名士,为几个顽劣少年当夫子是绰绰有余。
小满以为像他这种脾气温和好说话的人,去了书院第一日就会被学生气到头晕,担忧之余,又多了几份幸灾乐祸。
白芫知道了她的想法,问道:“姑娘觉得殿下……公子脾气温和?”
“不是吗?”
小满又列出了其他人。
“比起几位兄长,和我认识的其他男子,他最温和,都没怎么和我说过重话。”
白芫叹了口气,解释道:“姑娘与公子结识这么久了,怎么还想不通。
温和好说,那都是待您一个人的。
旁人遇事发怒,动辄打骂嘶喊。
公子虽与他们不同,却也不绝不是因为性情温和。
你想想当初在京中的马场,还有逼宫那日……”
一次是射穿手臂,一次是射穿头颅。
即便衣衫染血,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哪里说得上温和。
狠辣无情是他,温和儒雅也是他,真是古怪。
小满也不是全然不懂,笑道:“那倒也是,但让他去做夫子,总归是不会有杀伐果断的那一面。”
“我们去看一眼怎么样,偷偷看一眼就回来?”
——
柳公子自从在醴泉寺,见到自称小满夫君的人以后,也没敢去找她问一问,只觉得十分丢人,便赶回了家。
辗转难寐后,他又认为自己也许是误会了,小满早说自己夫婿已亡,万一是那人胡诌骗他的怎么办?
长得好看怎么就不可能是骗子了?
这些事在他脑子里绕了许久,说给同窗的友人听,他们便开始煽风点火。
“从前怎么没听过此人,必定是陶姑娘找来应付你的,可不要当真。”
“就是,能有多好看,我看柳兄也是相貌堂堂!”
柳公子顿了顿,小声道:“确实很好看……”
几个纨绔七嘴八舌议论开,有人在为他不平,也有为他出主意,还有安慰开解的。
到最后,几人便开始说笑着要打赌,去小满的院子里偷件衣裳送给柳公子,被柳公子白着脸骂了句下流,偷衣裳就变成了偷簪子。
一群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吵得柳公子心烦不已,摆着手赶人。
正在这时,门框被叩了叩,男子手持书卷,一袭苍青长衫,面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他脸上的笑意极为浅淡,却又莫名让人心底发寒,不敢与之对视。
柳公子惊诧地瞪大眼,蹭得站起身。
“你怎么……”
“我姓周,是你们新来的夫子。”
他目光轻飘飘一扫,落在方才闹着要打赌的几人身上。
谁也不知道方才的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柳公子哑然,默默坐下,友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问:“怎么了?
你认识?”
他呆滞道:“我们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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