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不露声色的卫韫此时,脑海里回荡着方才谢桃呆滞的眼神时,他的眼眉间便再压制不住地染上了几分怒色。
而后他抬步走下河畔的阶梯,站在灯影边,“不知信王为何在此?”
赵正荣施展轻功飞身下船,足尖轻点水面,不过瞬息,便已稳稳地站立在了卫韫的身前。
而花船上的四个跟随信王的侍卫也纷纷飞身落在了岸边。
毕竟是从沙场厮杀中历练过的皇子,他看起来到比东宫里的那位要沉稳许多。
“国师不会以为,今夜的这一场闹剧,是本王安排的罢?”赵正荣挑了挑眉,道。
彼时,花船中有一身影袅娜,姿容娇艳的女子走出来,似是向岸边张望了一下。
在瞧见岸边一身殷红锦袍,披散着乌发,容颜如画的卫韫时,她眼中闪过惊艳之色,稍有些晃了神,而后再瞥见卫韫身旁的赵正荣时,她却又像是清醒了过来,那双看向赵正荣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眼波含情。
赵正荣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向那花船上的美人招了招手,而后才对卫韫道,“你也看见了,今夜本王乃是美人相约,只不过瞧瞧这花灯节罢了,却不曾想,竟遇上了国师被刺的这等大事。”
卫韫瞥了那花船上的女子一眼,而后扯了一下唇角,“臣怎敢怀疑信王殿下。”
盔甲撞击发出的声响渐渐地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卫韫回头时,便见那巡夜军的统领李天恒正带着一行人赶过来。
“这李统领来得可真不及时。”
赵正荣回头瞧了一眼。
“信王殿下?”
李天恒瞧见水畔的赵正荣时,显得很是惊愕,他连忙行了礼,还未多说些什么,抬眼便瞥见卫韫那双冷淡的眼,他后背一凉,登时低首,再行一礼,道,“国师大人恕罪,臣来迟了。”
“李天恒,”
卫韫步上阶梯,走到他的面前,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力道之大,令李天恒瞬间跪在了地上。
“你何时才能来得及时一些?”
卫韫微微俯身,放低了声音,“我看你是忘记了,如今龙椅上坐着的,到底是谁。”
这样的一句话,说隐晦,也不够隐晦。
李天恒浑身一颤,那双眼睛因为紧张而不断地眨眼。
或许是因为此刻没了发冠的束缚,卫韫披散着乌发,竟比平日里衣冠规整的样子,还要多了几分难言的风情。
却更加令人不可接近,不敢探看。
看着李天恒这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卫韫忽而嗤笑了一声,那双沉冷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讥讽。
便是这般废物,他赵正倓竟也敢用。
“殿下,臣告辞。”
最终,卫韫深深地看了李天恒一眼,而后便对赵正荣稍稍颔首,转身便走。
“卫韫。”
赵正荣却唤了他一声。
卫韫一顿,回过头,“殿下还有事?”
赵正荣站在一片昏暗的灯影下,对着他笑了笑,“今日之事,确与本王毫无干系,但若你需要本王相助,本王亦愿帮你。”
卫韫听罢,面上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他只颔首道,“多谢殿下,但,不必了。”
话罢,他便转身,径自离开。
于是这空旷的街道,一时便只剩下那一行低着头站在那儿的巡夜军,跪在地上半晌都站不起来的李天恒,以及信王赵正荣和他的侍卫。
“李天恒。”
赵正荣看着这个仍旧跪在地上的巡夜军铜铃,又抬眼望着卫韫渐渐模糊不清的背影,忽而叹了一口气,“你啊,这是触到卫韫的底线了。”
这语气,像是惋惜,又像是一个看戏的人的风凉之语。
说完,赵正荣转身便走。
而李天恒跪在那儿,一双眼睛里满是慌乱惊惧的神色,后背早已经被汗湿了。
当卫韫赶回府里的时候,谢桃正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
她眼睛上绑着的他的发带还未解下来,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小姐不让碰那发带……”卫伯在外间里,隔着朦胧的绢纱长幔和卫韫一同瞧着里头的谢桃,又低低地说了一句。
卫韫望着她捂着被子,只剩下脑袋留在外面的样子,他沉默了片刻,便对卫伯道,“你先下去。”
在卫伯应了一声,退出门外,顺带着将门关上之后,卫韫方才掀开了绢纱帘子,走了进去。
谢桃在他进来的时候,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很奇怪。
即便是现在蒙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仅凭他走路的声音,就知道,是他来了。
当卫韫在她身边坐下来的时候,他还未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她轻声问,“你受伤了吗?”
谢桃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卫韫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摘下了挡在她眼前的发带。
屋内点了一簇又一簇的灯火,忽然的黑暗退却,令谢桃还未睁眼,就已经先被这样的明亮的光影刺激得闭紧了眼睛。
她终于睁开眼,对上的,却是卫韫右手掌心里一道血肉微翻的伤口。
他竟主动伸手,将自己手掌间的伤口给她看。
像是刻意的讨好。
谢桃睁大双眼,她拉着被子的手瞬间伸出去捧过他的手。
“你……”
她抿了抿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半晌才憋出一句,“是不是很疼?”
卫韫实则受过比这还要剧烈千百倍的疼痛,这样的伤口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但此刻他看着女孩儿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那双眼睛里难掩担忧的时候,他的嗓音有点发干,“嗯……很疼。”
“药在哪儿?我去问问卫伯!”
谢桃说着,一脚蹬开被子,然后就想下床去找卫伯。
却不曾想,坐在床沿的卫韫此刻,却将她忽然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把她抱住。
那一瞬,谢桃靠在他的胸膛,一双杏眼眨啊眨,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开始砰砰砰地跳得特别快。
而后,她明显感觉到,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
她听见他有些哑的嗓音传来:
“你是不是……害怕了?”
他的嗓音变得越来越轻,有些飘忽到抓不住,
“可是谢桃,”
他唤了她的名字,然后说,“这就是我的世界。”
“权谋倾轧,争斗不休。”
他说,“谢桃,这里和你的所生活的世界不一样。”
“而我走的这条路,注定是一条不归路,在遇见你之前,我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行走在刀尖血刃上多年,卫韫早已将“怕”这个字忘得彻底。
但今夜,当他在她的那双呆滞的眼瞳里望见自己的模糊影子时,当他此刻将她抱在怀里之时,他竟也尝到了些许后怕的滋味。
他以为自己可以将她保护得很好。
但有些时候,事情却并不如他想象得那般轻易。
他竟开始有些犹豫,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又岂是两个时空那么远的距离。
平日里最在乎礼法,轻易不肯逾越,却难免会因为她的种种举动而乱了心曲的卫韫,此刻好像变得更加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如乱麻般的心绪渐渐地爬满了他的心头,所以才令他今夜竟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她抱进怀里,甚至与她说了这许多的事情。
卫韫忽然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望着他。
“你怕吗?”
他忽然又问。
谢桃像是反应了好久,在卫韫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却忽然收紧了手臂,抱住了他的腰身。
“我……”
他听见她软软的嗓音传来,有点怯怯的,声音有点小,
“我其实,很害怕。”
谢桃没有办法忘记刚刚自己亲眼看见的那一幕,鲜血喷洒在她脸上的感觉令她想起来仍然会害怕得战栗。
“但是,但是……”
她抓着他的衣襟,鼻间仍然是血腥的味道,那几乎快要盖过了他身上浅淡的冷香。
脑海里仍然不断地闪过刚才的血腥场景,她也仍旧惊魂未定。
就像他所说的,这就是他的世界。
这里注定就是这样的生存法则。
而他走的这一条路,注定不会光明,注定鲜血淋漓,不知归途。
可是……
谢桃仍然抓着他的衣襟,始终没有放开。
再多的恐惧,都无法令她放弃眼前的这个人。
“我会陪着你的……”
她垂着眼帘,嗓音细弱。
彼时,卫韫在听到她的这些话后,像是惊愕了半晌。
忽的,那双瞳色稍淡的眼眸里星河卷起波澜,清辉散漫,皎皎含光。
他捏着她下巴的力度稍稍重了些许,他俯身,微凉的唇忽然印在了她的额头。
柔软的触感,带着稍稍凉意。
却像是带着灼热的温度一般,一瞬烫红了谢桃的脸,也烫红了他的耳廓。
她呆愣愣的,连呼吸都忘了。
脑子像是有各色的烟花炸开,几乎让她有一瞬恍惚,如坠云端。
门外的风雪盛大。
吹得檐下的灯笼明明灭灭,最终没了光影。
被卷走了所有枝叶的树干上压下寸寸的雪,一如一夜盛放的梨花瓣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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