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司青颜隔得很远,依然能听到冲锋号的声音。
那是唢呐的声音。
像垂死之人的嘶吼,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越来越尖锐高亢,天际只剩悲怆绝望的号叫声。
那声音几乎冲破云霄,狠狠把人的灵魂撕破,只随它起伏,冲向未知的黑暗。
即使是未参战的人,听见这样的声音,也忍不住浑身颤栗,泪涌如泉。
这唢呐是雄关漫道真如铁,是弓背霞明剑照霜,是朔云边月满西山,是壮士一去不复返。
“杀——”
宛城最后一批残兵冲向来犯的日军。
拖着残肢伤体,再一次迎上敌人的痛击。
密集的枪炮声中,喊杀声渐渐沉寂,唢呐声戛然而止。
手.榴弹爆.炸的声音不断响起,满地血肉堆积,鲜血横流,抽动的肢体很快冰冷凝滞,睁大的眼睛定格在天际那轮孤月上。
为什么会有战争?还会持续多久?
国土沦丧,全军阵亡,不知道司令能不能活下来?
何时同胞才能不被欺凌,何时战乱才能停止,何时才会有太平盛世……
真有那一天,希望司令能代我们看看……
往日的记忆一点点清晰,又渐渐模糊,这一生,纵然有诸多遗憾,终究是不悔的。
“かちどき!”
“えいえいおう!”
胜利的号角已吹响,无数欢呼声响起。
一边是死寂,一边是得胜后的喜悦。
城墙上那面残破的旗帜,终于脱离了它的固有位置,被大风扬起,自空中坠下,盖在下方一个士兵身上。
月明星稀,宛城告破,全军死战,无一降者。
夜风轻拂,血气浓郁不散,荒蛮大地上,许多年轻的生命永远闭上眼睛,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冀,带着对生者的不舍,以及,万死不悔的决心。
我也愿与你们一同长眠于此,但此时却不能……
司青颜背着司青衡,再度回首。
枪炮烽火与血肉在他身后交织成一曲哀歌。
他背着司青衡,步子很稳,向更深的夜色中走去。
教堂并未受战争影响,红玫瑰在花园里静谧绽开,只不过少了寻常夜晚清脆的鸟鸣,显得过分安静。
“砰砰砰——”
神父睡得很晚,正对着神像做祷告,听见有人在外面敲门,匆匆端着烛台推门,探头后又把门给关上了。
可怕的很。
外面有一个眼神凶狠的男人,还背着另一个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两人浑身是血,一看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天知道他们进来是想干什么……
这个国家上的军人,普遍敌视外来者,万一想在临死前拖着我一起见上帝……那真是倒霉透顶。
“我们没有恶意。”司青颜再度敲门,低声解释。
“你们把血滴到了我院子里的草坪上。”神父有些不满,开口道:
“我是不……”会让你们进来的……
神父还没说完,门就被司青颜强行挤开了。
“我们需要帮助,最好能有地方躲一躲。”
司青颜单手揽住司青衡,空出一只手关上门。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神父说。
他试图从衣服里摸出一把枪,然而……姿势有点滑稽。
哦,这该死的长袍,没有口袋。
“你需要冷静一下。”司青颜迅速上膛,把枪口对准神父。
“oh……”
神父举起双手,在心里骂娘,这他妈谁能冷静下来?
“看看这个。”司青颜费力从胸口摸出扳指,还好这东西命大,没碎。
“你们是什么……oh……苏……”
神父盯着司青颜手上的扳指,有些出神。
他以前在来东方的路上被一群土匪抓住了,差点被弄死,是苏把他救了下来。
苏没有人种歧视。
苏说,坏与皮肤的颜色、长相或人种无关。
神父深以为然。
无数人迷恋这片土地上的文化、艺术、山川河流,有的人选择武力占有,大肆破坏,有的人只想小心翼翼呵护它,观察它,甚至试着拯救它。
东方同样有许多国际上的志愿者,提供各种援助,不管是医学还是文化,或是经济……只要认真观察,便能发现一些爱好和平的人,不分国籍、不分种族,在竭力改变现状。
“快进来。”
神父是一个白种人,大概三十多岁,金棕色的卷发,五官英俊而深邃,瞳是蔚蓝色,清澈温和,胸口戴着白银十字架。
他现在语气好了很多。
既然能得到戒指,这个人对苏来说,应该很重要,他可以在能力范围内提供一些帮助。
司青颜住进教堂顶层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神父说今天来不及讲他与苏的故事,下次空闲时再详谈。神父看见扳指后异常热情,或许是因为他和苏老板之间有什么深厚情谊的缘故……反正他把司青颜、司青衡藏了起来。
这座教堂并没有修建通往顶层的楼梯,只能通过梯子爬上去,司青衡受着伤,他是司青颜用大竹筐吊上去的。
过程中难免碰到了他的伤处,但司青衡毫无反应。
神父一整夜都在清洗血迹,把教堂以及周围的草坪、道路洗得干干净净,外面道路上的血迹也被他冲干净了。
日军过来搜查时,看见双目通红的神父拿着水管四处乱滋,一时也不敢妄动。
“oh……fuck……你们过来做什么?”
神父恶狠狠地问道。
他讨厌日本人,这个野蛮粗鲁的民族,拥有疯子一样的精神追求。
“搜查是否有逃兵。”教堂外的日本兵冷漠道。
“你们今天要是敢进来一步,我就要让你们受到主的制裁!”
难道什么人都能直接冲进来了吗?这里又不是卫生间!
神父气得很,这次他终于成功掏出了枪。
这是一柄美制新式枪,流线型的外观,精致的十字架,每一个角度都在暗示这把枪、以及持枪人身价不菲。
“我们只是例行公事,还请不要误会。”带头的日军语气柔和道。
此时世界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美日关系没恶化到后来那种程度。即使是日本军官,站在神父面前,也不得不持有良好的礼仪。任何问题一旦牵涉到教派,或者家世不凡的狂教徒,就象征着无尽的麻烦。得罪一个就像捅马蜂窝,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蛰得一手包。
神父翻了个白眼,或许是恨屋及乌的缘故,他一听到这种腔调怪异的英语就心情不好。
“我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不要打扰主的清净。”
“否则……后果你不会想知道的。”
神父冷漠无比,脸上还残余者一些被冒犯的怒气,蓝色的眸子微微泛灰,盯着别人看时,并无任何情绪,自带一股低气压。
“昨天你们打了一整晚,我他妈整晚都没睡着。”
“现在你们站在这里,阻碍我浇花了。”
日本军官笑着赔礼道歉,再三躬身后,带着诸多下属离开。
“冒犯到您,真是抱歉,我们也是为了您的安全才这样唐突……如果有需要,请直接和我们说。”
神父目送他们离开,愤愤的把水管丢在地上。
没走远的日本人还能隐约听见“whatthefuck”、“敲尼玛”、之类的发音。
他们也对神父有所怀疑,但至关重要的是,司青衡的尸体已经被找到,虽然脸被炮弹轰得血肉模糊,但身型、轮廓大致和司青衡别无二致。
虽然很惋惜这样一个人死了,但也令日军深深松了口气。如果这片土地上的军人,都像司青衡与他的部下一样,那天皇的目标将永远无法实现。
最主要的几个将领都已经找齐,就算有逃兵,寥寥几个也影响不了大局。没必要为几个贪生怕死的人惹上一个疯子神父。
拥有信仰的人都可怕无比。
不过这片土地上的人,很多都没有信仰。原先他们信仰皇帝,认为皇权至高无上,后来他们又推翻了皇帝,反而不知道该信仰什么,全陷入了可悲的迷茫。
到时候可以在东北重立皇权……挑一个血脉正统者,想必能引领迷茫者重新看到希望。
司青衡一直没有醒过来。
或许他在那瞬间就死了,只是因为麒麟纹身,身体还活着。
他不愿醒。
司青颜把檀珠套在司青衡手上,替他处理后背上的伤。
神父学过一些外科医术,虽然手法不怎么样,工具却齐全。
司青颜一点点把碎弹片从司青衡背后取出来,有神识帮忙,还算顺利。
司青衡不止这一处受了伤。膝盖上方也有枪伤,还有刀伤……
司青颜缝了好半天。
常常是大疤套小疤,一层又一层,就算这次他能活下来,沉疴之身,也不能安享晚年。
软布上全是取下来的弹片,其间或有断裂的刀刃,比起他来,司青颜受的伤都不算什么。
天明之际,司青衡开始发烧,然而这里条件有限,连为他吊瓶水都不能。
司青颜只能偶尔喂些温开水给他,用残余的灵气替他疏理经脉,为他疗伤。
匆匆一天便过去了。
夜里传来乐声,城墙上也换上白底红日旗。
“宛城是不是……丢了……”
司青衡终于睁开眼睛,干涩无比。
他终究有一些求生欲,或者没法放心。
教堂顶上过于阴暗,一丝光也没有。他看不清周围的情境,愣了好一会儿。
“嗯。”司青颜探了探司青衡的额头,见他没有发烧,松了口气。
一连几天,司青衡都浑浑噩噩,不知道在想什么。他行动困难,浑身缠着绷带,只能趴着,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也会让他全身发麻,不时司青颜就要帮他活动活动。
神父每天都会送上两人份的食物,有时还会上来坐一会,讲一些他的过往。
他姓氏有些长,好像是美国某个社会顶层的出名家族,名字是史蒂芬,但他更喜欢中文名字——爱平。
“Ai—pin——”
这个名字是苏老板替他取的,言简意赅,用神父低沉优雅的嗓音念出来也别有一番韵味。
神父有些自来熟,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常常问司青颜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湘西的赶尸、中药的制造过程、虫子入药、一年四节气等等。
司青颜解释后他也听不懂,但还是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嘴里兴奋道,“原来是这样”,很快眼睛里又只剩迷茫。
他初来东方时二十多岁,一头热血,还有一些少年时未散尽的天真,想观察一下这个华美盛大、处于腐朽期的国家。优雅古朴、意韵深长的建筑物,精美华丽的艺术品,沉朽糜离的统治者,位于沉重苦难中的人民……无一不使他感慨。
直到他和其他一些异国人被土匪抓了。
诸多势力林立,缝隙地带,土匪猖獗。
这些人什么都不管,抓到外国人都是折磨到死,几乎泯灭人性。
当然,那个山寨里尚且有理智尚存的人,试图与他们背后的国家谈判,得到一些好处,这无可厚非,甚至让史蒂芬有些兴奋。
后来一个日本人大声辱骂土匪,张口闭口支那人,还要用切腹自证自己与支那人不同,自己沐浴在天皇光辉下,要高贵的多。
然后土匪头子丢了一把刀,让那日本人自证。
切腹时的场面过于血腥,令史蒂芬永远无法忘怀。
作为惩罚,剩下的人每个都被鞋底子抽了二十下……
那股复杂的味道,依然令史蒂芬记忆犹新。
后来经过一些复杂波折,苏老板把他们救了出来。
史蒂芬一直很佩服能与凶残土匪沟通的苏老板,简直是个超级英雄。后来得知苏老板的身份后,史蒂芬更加兴奋,甚至要自告奋勇帮助苏老板行动。
苏老板当然拒绝了他,并且说了扳指的事。
时至如今,史蒂芬已经不是那个热血的年轻人,但他也没法离开这个国家。他的家乡尚有严重的种族歧视,以及残酷的政治斗争,与其回去,不如留在这座古老偏僻的小城中,为上帝唤醒更多迷途的羔羊……
又是一个夜晚,司青衡终于能勉强坐起来了。
教堂很高,位于最顶上的钟楼上,能俯视大半个宛城。
他往下看,盯着那些灯火出神。
此时宛城仍留有严重的战争痕迹,很多地方都有巡逻的日本兵。
司青衡沉默着看着这样一副夜景,视线渐渐模糊。胸膛干涩无比,酸苦,辛辣,千百种滋味一同涌上心头。
司青颜站在他边上,听到水珠落在石板上碎开的声音,一滴一滴,强行压抑的呜咽声来自胸腔,发自肺腑,痛彻心扉,扭断肝肠。
像荒野里的孤狼,寒风中的乌鸦。
已无盔甲庇身,已无刀枪护己。
他在哭。
可司青颜竟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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