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十分好闻的木质香气。
沉静宁神,是旧岁月中沉淀的温柔。
司青颜再醒过来时,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像是被重物击打过一样。
房间里只有钟摆声,非常规律,每一次摆动间停顿的时间都一样。
“咕咕——”类似鸟鸣的叫声响起。
“哎,修好了。”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语气中难掩欣喜。
“林妈,帮我看着三少爷,要是他醒了,就喂些温水,我去宋家还钟,得了赏钱就能请送三少爷去洋医生那里看病了。”
老人咳嗽两声,叹了口气,脚步声一高一低,似乎腿脚有问题,钟摆声越来越远,应该是走远了。
“昏了三天,到底能不能醒过来……”
一个女人快步走来,等她走到床边,才发现床上那个少年已经醒了,一双眼睛清亮而有神,像要照破世间所有污秽恶浊一样。
“三少爷醒了!三少爷醒了!”
她陡然高兴起来,声音也放大了无数倍,外头那个老人听见她喊的话,又慌慌张张跑回来。
“三少爷!”
司青颜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轻轻碰了碰头上最痛的地方,吸了口气。
好大一个包。
“少爷醒了就好,我去给您煎药,唐大夫说您要是醒了,就要喝上一个月的药,还要定时去医馆针灸。”
那是一个非常老的老人。
八十,九十……司青颜一时猜不出他的年纪。
他头发全白了,整个人干瘪的像个老橘子皮,又瘦又硬,精神头倒还不错,全身上下,就那双眼睛最亮。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司青颜这话倒是没错,原主一丁点记忆都没留,怕是在他来之前就乘鹤西去了。
“您……您醒过来就很好了,想不起来就重新学。”
老人眼中闪过些泪光,身形佝偻得厉害,仍然以一种和蔼而劝慰的语气在与司青颜说话。
“好。”司青颜半靠在床边的软枕上。
这是一间光线明亮的房间,雕花木窗开着,露出院子里用水缸种的一大丛美人蕉。此时花正开着,颜色非常鲜亮。
床头有一张木桌,堆了些线装书,还放着一个带昏黄玻璃罩的油灯。
这位老人身上穿了件打满补丁的长袍,每个补丁针脚都很细密,有的甚至补丁叠补丁,但是很干净。脚上一双草鞋,露出枯瘦的小腿,皮包骨头般的脚掌。
这个世界,和前两个世界应该很不一样。
见司青颜看那桌子上的书,老人便躬身取了一本放在司青颜手里。
司青颜仍然直勾勾盯着那边看,老人不由得笑了,像在看自己不懂事的孙子。
“三少爷,您还病着呢,咱不急着看书,等您好了再慢慢看,先只看一本。”
老人哄孩子似的,语气很温和。
“嗯。”
司青颜也觉得头昏昏沉沉,接过老人递来的书,就那么靠着看。
开篇是一篇《劝学》,全是繁体字。
原主倒是把姓名写上去了,工工整整三个字,司青颜。字是一手漂亮的馆阁体,但是过于规矩,不肯把哪一横写长一点,每一笔都像是用来示范的模范标准。
原主作的标注不多,看来对这篇轻车熟路,后续又有几篇,依然是文言文,或是七言律诗、五言绝句。
只有一首李清照的《夏日绝句》,下面多写了几句批注。
“愿以微薄之力,绵延国祚。”这是馆阁体。
“大厦将倾,我辈当改天换日。”这是另一位写的,用的是红墨水,看来是师长。
“君子立世,需知天地君亲师。”这又是馆阁体。
“勉之。”这是师长的回复。怎么看,这两个字都蔫巴巴的,透露出一种心灰意冷、无可救药的语气。和这孩子说不通,其实,这顶上的君没得救了,本来每个人头顶上就不该坐一个君。
司青颜只翻完一本书,就差不多摸出了原主的性格。努力而古板,严肃而忠直。从一些细节上能看出,此时正值朝代更替,且是一场漫长惨痛的更替。原主这种性格,要比旁人更痛苦一些。被社会棒打狗头,或许能清醒得更快。
翻完那本书,司青颜喝了边上放着的那碗温热的中药,一口气喝完倒不觉得什么,就是后劲有些大,苦涩极了,在胃里翻滚,呼出来的气都有点层次复杂的药香。
喝完这碗,司青颜便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倒是忘了让三少爷喝碗白粥……”睡着前还听见那老人这样说。
“家里的米没有多少了……”这是林妈的声音。
原来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司青颜这样想着,一挨着枕头,就跌入了梦乡。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
再没听见那个钟摆的声音,而是竹枝在石板上划过的、很有节奏感的“沙沙”。
司青颜一推开窗,就看见那老人正躬身抱着一把大竹扫帚,费力扫地,如今是盛夏,又没有养家禽,院子里很干净,没几片叶子。
“习惯了,每天不扫两回,像是缺了什么一样。”
他呵呵一笑,把剩下的扫完时,天也彻底亮了。
或许是昨天喝的药有效,今天司青颜觉得脑袋好了很多,虽然那里还是一抽一抽的疼。
早餐是清粥配酱菜。
细白的瓷碗里盛着清亮的粥,酱菜切得整齐漂亮,司青颜尝了一口,酱萝卜脆而爽口,十分开胃。
只有司青颜一个人的份。
“我早就吃过了,不然哪来的力气扫院子啊。”
老人咳嗽几声,露出一个笑容。
“家里还有多少钱?”司青颜喝了几口粥,即使味道还不错,即使他胃里正火烧火燎的在发疼,还是留了一半。
“三个银元,这是为少爷预备的药钱,还有些不够。”
老人从房里捧出一个小罐,露出里面有些孤单的三个银元。
“以往,家里的钱都是哪里来的?”
司青颜示意他收起罐子。
“大少爷寄一些过来,二少爷也寄一些过来……三少爷与他们吵架之后,便少了。”
“三位少爷是亲兄弟,您写信认个错……”老人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似是知道三少爷的脾气,不再多言。
司青颜沉默片刻,问是否有以前的交流的书信,有的话就劳烦他取来。
“今日胃口不佳,粥劳烦你帮我端下去吧。”
“三少爷再喝两口吧,得养好身子。”
“喝不下。”司青颜揉了揉头,这一下按下去就头晕眼花,确实没有胃口了。
木匣中盛放了几十封书信,司青颜一一拆开来看。
“大哥怎可与那狼子野心、割据江山的贼子为伍?置我司家先祖于何地?……大哥应该辞去军中职位,投入朝廷,自有宏图伟业……”
“二哥为何要去与洋人经商,剥削百姓,与禽兽何异?实业兴国,自然有朝廷去办,二哥还是回来继承家业吧……”
……
“我们兄弟三人共同扶持,却因理念不同而分割,自古以来,君子忠君,兄长当以天子为重……”
“你与洋人同流合污,请不要再寄银元回来。”
看完信件,司青颜对原主非常倾佩。
这是何等的……有骨气……
或许是被保护的太好,不知道时局艰难,过于理想化。
原主在拼命说服自己两个兄长去忠君爱国,斥责他们如何背信忘义,背弃君王……那两位兄长最开始还偶尔过问原主的生活状况,在原主反复长篇大论让他们回来报效朝廷后,再没回过信。
司青颜忍痛揉着头上的大包,揉开瘀血就能省些药钱。
不知道三个银元能吃多久。
“三少爷,我把宋家的钟修好了,得了一个银元。”
老人佝偻着身子,献宝似的递上银元。
这枚钱半新不旧,刻着如今的年份,有些地方微微变色,正是生锈的征兆。
“哎,祥叔,买些米吧,正是双抢的时候,米都是顶好的。”隔壁晒衣服的林妈听见这话,喊了一嗓子。
“是是是……”祥叔把银元放进罐子里,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
“我把宋家小姐的梳妆台修好了,又得了一块。”祥叔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道。
“厉害。”司青颜也很小声的夸了一句。
“哎~”祥叔瞬间喜笑颜开。他虽然年纪大了,这双耳朵却很灵,修东西的,得会听响儿。要是他眼睛好,能接的活儿就能多了。可惜现在看东西久了,眼睛就一片模糊,不能干精细活,只能修修补补,补贴家用。
“咱们去买米……少爷不用担心家里,好好养身体,其他的都交给祥叔。”
司青颜点点头,和祥叔一起出院子。
一块银元能买三十斤大米,也能买八斤猪肉。
祥叔花半块银元买了十五斤大米,又带着司青颜去菜场,买了一些新鲜蔬菜。不买肉的情况下,青菜价格很便宜,本来祥叔还想买一斤猪肉,司青颜拒绝了。
不算用掉的银元,他们还剩四个。
就算两个人一天只吃半斤米,一块银元也撑不了一个月。偶尔还要购置一些生活用品,头上的伤也要看看,当真是捉襟见肘。
司青颜想到住处那么大一个院子,就问祥叔能不能种菜。
“能是能,但少爷以前说有辱斯文,不让种。”祥叔有些为难。这种菜就得施肥,少爷是个体面人,哪里受得住那个。
“我们再买些菜种子,把院子里的石板起一些,圈地种菜,或者养一些小鸡……”司青颜开始计划着改善生活,把祥叔惊的不轻。
少爷这脑子一磕,倒灵活了很多。以前别说养鸡了,连隔壁林妈家里的鸡叫都听不得,嫌母鸡下蛋太聒噪。
“好,我们先种菜,等林妈家里的小鸡孵出来,再买几只过来养。”
祥叔带着司青颜挑菜秧子,两人问清了该怎么种,该怎么浇水,才意犹未尽的回小院。
“我这头上的包是怎么回事?”司青颜越揉越觉得疑惑,总得知道原主有没有结仇或者是不是走路摔倒磕石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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