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桌席上先前还议论纷纷的人,倏然间都住了口,往这边看过来。
然后便眼睁睁地瞧着,季樱将那只仿佛只在红烧酱汁里打了个滚的鸭翅拈起来,不紧不慢地拆骨头,再一点点送入口中。
这沾了芡汁又不大规整的食材,实则在宴席之上应是能避就避的,因为但凡选了它,便意味着吃相很难保持优雅,一个不当心便要丢丑。
还别说,这季家三姑娘,姿态闲适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整只鸭翅,不过擦擦手指而已,唇边竟半点酱汁都没沾上,若要从这个层面上来说,称之为“会吃”似乎也不是不行。
最关键的是,今儿的菜这么难吃,她竟也吃得下去,不挑嘴好养活啊!
众女眷便又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夸的人多嫌的人少,言语间,倒称季樱“大大方方体体面面”。
“得了啊你们,说白了还是看脸。”
便有位夫人嗤笑一声:“她生了那模样,纵是提了一整条火腿大嚼,保不齐你们也觉得好看呢。咱们商贾人家,娶媳妇回来,是得能帮着里里外外张罗的,为人更要爽利玲珑,方才那冯知县千金,明摆着就是在刁难人,她连句嘴都不会还,如此忍气吞声,真去了那生意场上,岂不是自家吃亏?好养活……好养活管什么用,你们谁家难不成还差这一口吃的?”
就好像这满城的适龄姑娘任她家挑选一般。
这人说话的动静并不小,冯秋岚先前原还在恼着,一听这话,倒有点高兴起来,得意洋洋地朝季樱那边瞥一眼。
几桌人都与季家非亲非故,即便是不赞同那位夫人的话,也没必要替季樱开口得罪人,一时之间,便都哑了声。
那厢里季老太太却是笑呵呵地对着许老太太念叨:“你瞧我家这两个女孩儿,当真是打小儿管束得太过于宽松,纵得她们不学无术。咱两家熟,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偶尔让她们替我理个账管个事儿,手里再忙活,旁边也得摆上碟点心,说是一忙起来便容易饿,得时不时垫补垫补才行。我也说过好几回,实在没力气说了,凭她们去吧!”
许老太太便也笑着接口:“这算什么,难道你还不舍得她们吃?这年纪正长身体呢,不好好儿地在吃食上精心照应着,回头成了个病秧子,那才不够糟心的呢!”
众女眷们登时恍然。
听听,人家可不是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人家在家里,可还要帮忙理事管账的呢!小姑娘言称“只会吃”,那是自谦藏拙,说明人家家里教得有规矩,你们可倒好,立时就编排上,也好意思?
便有那起性子急的,登时想往季老太太跟前凑,将终身大事隐晦地提上一提。
满屋子喧嚣,到底还是季萝晓得心疼自家妹妹,暗暗在桌下拽季樱的手,低低道:“那鸭翅那么难吃,你也吞得下去?那冯秋岚爱说什么,便由得她胡咧咧去,何必让自个儿难受?”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递茶碗与她:“快漱漱。我方才尝过,那红烧鸭一股子腥气,难为死你了。”
“这算什么?”
季樱果然接了茶盏来:“倒不是为了冯秋岚,只是这饭桌上,总不见得真和谁争起来。头先咱们不还说要弄她来着?等散了席……”
散了席如何,却是没能说完,那边冯秋岚听见有人赞季樱,愈发不高兴,也不管自个儿是主人家,霍地又站了起来。
“别岔开话题啊,你们到底玩不玩?”
她先看看她的哼哈二将,随后将目光挪到了季樱季萝脸上,捎带着也瞟一瞟石雅竹:“咱们就这么几个人,过会子饭后,总得找点事情做,难不成都呆呆的坐着?也恰好今日天气不错,当得起秋高气爽四个字,倒不如……请众位夫人太太,也去同我们一起玩玩,总好过在这狭小的花厅里窝着。”
所谓客随主便,何况这主,又是这城里的父母官,纵是百般不满意这装穷宴上的各种寒酸,轻易总也不肯得罪了主人家。大多数人,即便不想去,却也只能陪着笑点头称好。
主位上的冯知县夫人也没说话,只笑盈盈地看向她闺女。
季樱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母女俩都这德行,恐怕前头的冯知县也好不到哪去,怨不得无法升迁……
不能升,好歹也换个地儿好不好,总不能可着榕州一城的老百姓坑吧?
“若还玩飞花令,那便恕我不陪了。”
季樱可不惯他一家的毛病,含笑道,语气柔,态度却坚决:“好些年了,回回都是这些玩意,实在无趣得很。若是有新鲜的,我倒可参与一二。”
“就是的。”季萝马上帮腔,“又不是只会玩飞花令,做什么次次都是它?”
也是季樱在身边,胆儿都大了不少,眼稍一挑:“冯小姐该不是只会这个吧?”
石雅竹也开口,语气没那么冲,温温婉婉的:“实是,我也有些絮烦了。”
不说季樱与季萝姐儿俩,单单是这石雅竹一人,发话都够份量,饭桌上其余不相干的女孩子们便都有些迟疑,并未立刻附和冯秋岚。
“那你们要玩什么?”
冯知县千金便有些坐不住。
“听我四叔说,最近这一向,城中许多人去河边玩。”
季樱笑眯眯地看她:“如今天凉了,河水清浅不少,有许多人赛舟玩。既然是比赛,便得有个彩头,河中心有石头堆出来的小块地方,彩头就搁在那上面,头个把小舟划到那里的人,就可以把彩头取走。东西嘛,说起来并不一定回回都贵重,难得的是那份热闹。”
话音才刚落下,那冯秋岚立时便反对:“你意思是,我们也玩这个?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
季樱冲她笑得愈发和蔼:“正好今日人多,来时我也看过了,贵府上亦有一荷塘,如今天气凉了,塘面上的枯叶都清得干干净净,瞧着宽敞不少——荷塘荡舟,说来也是雅事一桩,咱们不过是拿这个做由头,换个玩法而已,并不真的为赢比赛,热热闹闹的,大伙儿都高兴。”
“我觉得挺好。”
石雅竹也接口:“我在家常听父母念叨,本朝一向不对女子过多拘束,春日里咱们去踏青,在座有好些位,大庭广众之下也肆意纵情挥洒,今日还只有女子在场呢,怎么倒怯了?我荡舟的本领不过尔尔,却愿意出个彩头,只求过会子若那小舟划得不好,诸位可别笑话我。”
一边说,一边将发间一支凤蝶鎏金银簪取了下来。
以石家在城中的地位,这石小姐发话,向来格外管用,且那簪子虽不十分贵重,却胜在做工精巧,在座的便有好些女孩子跃跃欲试。
至于做长辈的,既是孩子们在商量,也不好多口说些什么,且这所谓的赛舟,也是她们当年玩剩下的——谁还不知道呐,这县衙宅邸的荷塘至多齐腰深,多安排些人好生护着也就是了,能出什么大纰漏?
冯秋岚是一心想看季樱出丑的,这会子见众女眷中倒有不少人已是愿意了,恨得牙根直痒痒,却又不好自个儿再多说什么,便拿眼睛去瞪她的两个跟班儿。
其中那个粗嗓子的姑娘只好咬着牙开口:“这要是除了什么差池,你赔得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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