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从夜色中驶来,缓缓停在路边,就在楼梯前面。
林夭裹紧外套,遮住脖子的伤,脸上的没办法。
江嘉屹从车上下来,踩在橘黄色的灯光中,靠着门凝视她。
脸上的伤太显眼,他自然发现了,只是保持着长久的沉默。
很克制,可到底从眼底中泄出生气的情绪来,隐忍不发罢了。
两人之间路人来来往往,偶尔有人打量坐在楼梯上的林夭。
“校园卡?”林夭朝他伸手。
“上车。”他忽而拉开车门,碎发底下的脸一片黑沉。
她挑眉,“把卡给我就行。”
谁知道他直接两步跨向前,伸手去拉她,她下意识缩了一下,没躲开,直接被他拎起来,按在汽车后座。
林夭没想过清清瘦瘦的江嘉屹有这么大的力气。
车后座很宽,前座和后座完全隔开,上半部分只留一截玻璃可以看见,也被帘子遮住了。
林夭又累又冷,在江嘉屹面前也不怎么讲究形象,干脆懒散地半躺在后座,抬眼看站在车门外的江嘉屹:“去哪?”
他没吭声,侧着脸摔上车门。
林夭微愣,便看见他绕过车尾,穿过马路向对面走去,她半支起身,撑着车窗往外看。
江嘉屹原本是半小跑过去的,到对面街的时候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无声停在路边,从背影能看见他抬头往上望着什么。
她顺着他凝望的方向看过去,是她之前在电话里随口跟他说的天鹅情侣酒店。
从外表看过去挺脏乱的,电线乱绕,配色低俗,招牌上的灯闪得人眼花。
这样的情侣主题酒店,就是被偷拍的高概率场所。
他脊背笔直,立在原地不知道多久,冷风吹散他呼出的白雾,身影几乎淹没在车流中,隐约从缝隙里漏出,能看见他苍白虚握的手。
林夭忽然有种错觉。
他这背影看着挺孤独的。
江嘉屹终于往前走,进了家药店。
进门便垂着头,一路直奔他要的东西,有药店的推销员一直跟他讲话,他一声不吭拿东西,像没听见。
人皱了眉,多少有点紧绷。
店员孜孜不倦,最终还是败给了沉默。
并且对他的不理不睬感到不愉快,时不时用不善的眼神觑他。
大约是觉得他孤傲自傲,不友善。
隔了一段距离,林夭仿佛在看一出默剧。
她忽然想起,江嘉屹还是个病人,连门都很少出的病人。
对于陌生人的靠近和接触,会本能性地烦躁和抵触,无法控制,像抑郁症一样,是生理性的。
印象中,他症状最严重的时期,应该是她刚刚认识他那会。
她初中,江嘉屹小学。
那时候她住在他们家,江嘉屹能整天整天的不说话不动,就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跟背景融为一体,毫无存在感。
他小学时期还会去学校上学,六年级那阵子,天天手脚淤青回来,谁问都不开口,江意禾还去学校闹过,但那时候江意禾也就初中小孩,压根没人在意。
监护人都没有,报警也因为伤太轻,没什么用,一问学校就说小孩子闹着玩,跌跌撞撞是常事。
后来是林夭一次放学躲林动,躲到他小学那边去,才看见他被人推推攘攘,也不打,就是一群小孩子围着嘲笑他,动手动脚。
那会林夭还没跟江嘉屹讲过一句话,也不知道算不算认识,就是看见他低垂着头,脸上一片阴沉,嘴唇抿成线。
不喊不叫。
那群小孩叫他哑巴、傻子。
毫不犹豫,林夭提了一块板砖走过去,逮住了气焰最嚣张那个。
那小孩看见林夭凶神恶煞,又是大小孩,一下子就吓白了脸,想逃还被她提了书包拽回来。
她把人提着,也不动手,就吩咐江嘉屹:“推回去!”
江嘉屹好像第一次看见她,就这样沉闷地抬着眼睫,眼底漆黑。
林夭也不着急,就把那小孩堵在死胡同里,她提着板砖蹲在胡同口,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嘴里就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推回去,我们什么时候走。”
那时候是黄昏,从夕阳西斜,一直到月亮高挂,死胡同里都是黑的,那小孩实在被吓怕,哭成一团,就求着江嘉屹赶紧推,他想回家。
晚上九点左右,江嘉屹终于动手,推了那小孩子一把。
然后林夭让江嘉屹跟她走,她原本想牵他手,他不肯,就让他拽着她校服的后摆,就这样一前一后,沉默不语地踩着月光回家。
后来没几天,江嘉屹对她说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不上学。”
心理医生也建议他留在家里,于是之后的学习都在家里进行。
很久以后林夭才从江意禾那里知道他为什么不想上学,因为那个小孩的父母找到学校里去,大吵大闹说要告林夭,虽然这事没后续,但江嘉屹听了全程。
咔,车门打开,一阵冷风灌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
江嘉屹一身冷气钻进来,坐在旁边,手里提着个塑料袋。
歪歪斜斜靠车门躺着的林夭侧了侧脸,车门关上之后,车厢里的灯也跟着熄灭,只有窗外斜进来的光打在他轮廓上,半明半暗。
他从塑料袋里捡出纱布碘伏之类的东西,然后把袋子丢到她怀里。
林夭随手接过,忽然感觉脚腕一圈凉,看过去发现江嘉屹握着她小腿,放到他大腿上。
他两根手指一挑,高跟鞋被他取下,丢到一边。
她眼皮子克制不住一跳:“干什么?”
从见到她到现在,他只说过“上车”两个字,虽说他一贯沉默,但总感觉与之前不同,有什么情绪压在他眼角眉梢,话堵在嘴角,虽然没吐出来,却也能隐约感觉到火气。
就等着什么时候擦枪走火。
有什么东西在小腿上擦过。
他用棉花团给她小腿的伤口擦碘伏。
伤口之前已经用周开祈的矿泉水洗过一下,没血。
林夭紧绷了瞬间,又放松地靠了回去。
直到他在车门上按了个按钮,对前座的司机大叔说:“报一下警。”
林夭眉头一挑,忙说:“不用。”
他没管。
林夭皱眉:“不用报了,是我先动手的。”
她抢的手机,就算警察来了,也是她抢劫未遂被人打,何况还是两兄妹,最多就是调解,以前都这样,久而久之她就懒得报警了。
他动作猛地顿住,呼吸深了几度,嘴角忍耐地抿直。
林夭太累太困,以至于忘记了,她嘴里的她先动手,和江嘉屹耳中的她先动手,是两个意思。
他们两个关于这件事的信息,不对等。
江嘉屹在林夭眼里,是小孩子,大人的事情,是不需要跟小孩子解释的。
林夭踢了踢他大腿:“让大叔不用报。”
江嘉屹侧过脸来看她,在昏暗之中、呼吸之间,无声压抑,最终他再次按了按钮,口吻冰冷:“不用报了。”
他又掏出手机,指尖滑开屏幕。
林夭眼尖,忙问:“你做什么?”
江嘉屹说:“打给江意禾。”
林夭急了,把腿一抽扑过去将他的手按在车窗玻璃上:“不行,不能跟她说!”
要是江意禾知道她被打了,还是林动打的,不知道要闹多大,当年江意禾因为找保镖揍林动,进过派出所拘留了两天,幸好因为未成年没留案底。
不然林夭会愧疚到死。
所以说什么都不能让江意禾知道。
林夭一只手扣住他手腕,压在车窗上,她一眼看见手机屏幕,微怔。
他还没来得及切换界面,手机上还是微信聊天列表的页面,只有一个对话框,备注是“林夭”。
还是置顶。
就一条对话记录,还要置顶。
林夭愣神片刻,正准备点去通讯录看看他的好友列表,屏幕就黑了。
他摁了关机键,锁了屏。
“怎么就我——”
林夭要问问他微信的事,忽然感觉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脖子上。
她一扭头,看见江嘉屹的侧脸近在眼前,因为她刚刚扑过来的动作太急太快,他被压在车门上,脑袋抵着车窗玻璃。
林夭一条腿跪在他两腿之间。
“……”
她连忙松开手,发觉江嘉屹的目光死死盯着她脖子,压不住的冷漠。
他忍了忍,最后才侧过脸,将视线避开。
林夭才想起来,她脖子上的伤,大概都被他看见了。
有红肿有淤青,还有指甲的挠伤。
林动两只手的尾指都留了好长一截指甲,发黄又有污垢,是林夭讨厌他的其中一个理由。
她想了片刻,慢慢躺回左边,道:“别告诉江意禾,你还不清楚你姐的脾气?”
他寡淡地扯了扯嘴角,像故意作对:“不清楚。”
林夭闭了嘴。
他倒没有继续要打电话给江意禾,只是气氛忽然压抑起来。
最终江嘉屹还是把她的腿捞回他大腿上,开始缠绷带,绷带太长,缠不完,又忘了买剪刀,他就低了头去咬。
呼吸喷洒在小腿上,头发似有若无地扫过她脚趾,有点儿痒。
她忍不住躲了一下,被他用另一只手按住脚背,指尖不轻不重抚在她脚心上。
绑完小腿,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支软膏,口吻疏冷道:“脸。”
林夭懒得起身,直接抬了抬下巴,侧过脸。
他只好俯过身探手去给她涂药膏。
江嘉屹指尖本就冰凉,加上药膏更凉了,抹在火辣辣的皮肤上,倒有些舒服,林夭干脆闭上眼睛睡觉:“随便去哪,到了叫醒我。”
他没吭声。
林夭很放心睡过去。
江嘉屹把药膏在她脸上抹开,每一下的动作都显得凝滞,他盯着指甲痕,仿佛透过这几道痕迹,看到她之前做了什么。
视线低垂,大衣没再裹紧,干脆松开来,脖子处一片红红青青。
他咬牙凝视她许久,眼底一片漆黑,还有难以爆发的沉默。
指尖往下挪了挪,想抹点儿药膏到脖子的位置,可悬在半空,半响没落下去。
下一秒,林夭的手扣住他手腕,拽着按在脖子锁骨的位置,半睡半醒地说:“往这多抹一点,凉。”
即便林夭睡得迷迷糊糊,也能感觉到江嘉屹的手忽然抖了一下。
她眼皮稍撑起一条缝隙,碰到他黑沉沉的目光。
老恨她的样子。
要吃了她似的。
林夭哑着声音问:“怎么了?”
江嘉屹无声无息撇开眼,不答反问:“去哪?”
“学校吧。”她随口道。
忽然想起什么,她彻底睁开眼睛:“你微信对话框页面怎么就我一个?”
他闭紧嘴,半响没有回答,手抽回去又沾了点软膏再镇定自若探回来,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模样。
探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弄掉了塑料袋,林夭顺手去勾回来,视线余光瞥见里面有个药盒表面几个刺眼的字,让她动作猛顿了一下。
脸色古怪起来。
她下意识探手进塑料袋里翻了翻,隐晦而飞快扫一眼那个药盒子正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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