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首辅,夏言必须要表态。斟酌了一下后,夏首辅就开口道:“若设专人主持海外夷务,不是不可,从外朝择专官就是。”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外朝那么多衙门,加一个负责夷务的衙门不是不行,从外朝找一个官员负责就是了。
第二层意思是,如果秦德威你想主持海外夷务,那就先退出文渊阁,去外朝当坐堂主官去!
文渊阁是中枢所在,虽然你秦德威不参预机务,但总不能以文渊阁职务同时兼着外朝实职主官。
如果这都可以,那阁老大学士也能兼实职六部尚书,垄断决策和执行了!
夏首辅所言也称得上有理有节,反正不能为秦德威破例。
而秦中堂虽然时常自我吐槽水货大学士,但还是很在意“入直文渊阁”这几个字的,哪里又肯退出文渊阁?
即便是半步入阁,那也是与普通外朝官员区分明显了,特别是在阁权渐重的政治大趋势下。
所以秦德威立刻辩解说:“夷务多涉及机密,不便为外界所知,设在文渊阁处置正好!”
夏言有点鄙弃的说:“夷情说到底也不过小事而已,能有多少机密?不值得设在内廷!”
其实在朝廷高层眼里,夷人海寇什么的,大概与早年间的广西瑶人作乱差不多。
瑶乱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几十年,最后不也平息了。也没听说当初为了平息瑶乱,专门在朝廷设个衙门和专官。
时人的这种观念,都在秦德威预料之中,他也只能震耳发聩的说:
“阁老,时代变了!时移则世易,海外夷情与过往截然不同,在今后的大明,海防与塞防必须并重!”
秦德威从入朝以来,在常人眼里仿佛言行风格很极端,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一直在有目的的强化自己的话语权,为的就是能说出这些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的话,并且说出来还有人听。
如果没有话语权,如果不是文魁状元,如果不是嘉靖男儿,如果不是能发现“天道”的人,如果不是对万里之外的安南事件预料精准,他连说这些话的机会都没有。
甚至勉强说出来也没人听,只会被当成疯子。
即便这样,当秦德威说出了真实“历史趋势”时,满殿君臣仍然都不太相信。
秦德威叹口气,又道:“第一,就是银子!银子!银子!周边哪些夷人能有这么多银子?
日本夷人加上佛郎机人,每年能拿出上百万甚至几百万两银子与大明通商,十年是多少?几十年又是多少?
即便禁海绝贡,那也有屡禁不绝的走私!如果几十年间上亿两银子流入大明,那对我大明的影响是什么样的?朝廷诸公可能预想过?
敢问阁老们,这样前所未有的夷务,能以旧日章法应对吗?你们翻遍史书,有过这样往大明输入海量银子的夷情吗?”
几位阁老都不知道该如何答话,感觉与秦德威所思所想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他们完全不明白秦德威想什么。
还有,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秦德威胡编出来,故意危言耸听的。
秦德威没管别人心思,继续说:“第二,事情皆有好坏两面,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这个东西足以打动人心!
能拿出巨额银子的夷人,若心有歹意,招兵买马、收买内奸,应付起来只怕不比北虏轻松!
何况佛郎机人船坚炮利,在海外大肆攻掠,我大明也不可不防!
二十年前,前兵部尚书汪鋐任广东按察使时,曾于佛郎机人大战过!当时以数倍船只水路夹击,才得以击败十艘佛郎机战船!
就是朝廷拥有如此多能工巧匠,也不得不仿制佛郎机炮!诸位阁老便览史书,请问可曾见过比中原还要船坚炮利的夷人?”
这个问话,又把几位大学士问住了。一来是不熟悉这个领域,二来他们也不敢像秦德威那样,很确定的预测和表态。
在皇帝面前,讲话是要负责任的,如果以后发生了与自己意见相左的情况,那今日表态就成自己的黑历史了。
秦德威见阁老们不说话,便再次对嘉靖皇帝奏道:“海外夷务或许在今日是小事,但在十年后、数十年后绝对不是小事!
古人赵武灵王尚知胡服骑射,难道我大明朝廷就不知变通么?”
嘉靖皇帝的心思其实已经偏离了,他就是觉得麻烦事情太多的话,影响自己修仙。
为何列祖列宗都按部就班、墨守成规即可,但江山到了自己手里后,却多出了这么多完全理解不了的新麻烦!
就是一个是否允许日本国来朝贡的小破事,怎么议着议着就如此波澜壮阔了?
其实这会儿大明国库还没有亏空,嘉靖皇帝对银子也没那么敏感,又刚抄了两个张家,暂时不缺钱。
所以听到秦德威描述后,嘉靖皇帝只觉得事情太麻烦,还没想到从中搞钱。再怎么说嘉靖皇帝也是个文艺青年,谈钱太俗。
当然再过两年就不一样了......把西苑修建成地上仙国,日夜做法,烧的青词都要用金粉写,没银子怎么行?
次辅顾鼎臣偷眼瞥见嘉靖皇帝眉头紧皱,忽然上前一步,奏道:“陛下勿虑也!正该有嘉靖男儿应运而生,为陛下排忧!”
雾草!夏言和严嵩一起对顾鼎臣怒目而视,他们内阁中出了一个叛徒!
秦德威也很意外,顾大学士不愧是嘉靖朝第一个青词大臣啊,这么会说话就多说几句!
就是很可惜,顾大学士寿命不久了。按照原有历史轨迹,顾鼎臣明年就在任上善终了。
而顾鼎臣暗自苦笑,论年纪他比夏言、严嵩都要大十来岁,而自家身体自家最清楚,已经自感余日无多了。
突然支持秦德威,只是着眼将来罢了。
毕竟秦德威与许多苏州士人关系向来不错,有些身后事可以托付给秦德威。
听到了顾鼎臣的话,嘉靖皇帝的焦虑感果然得到稍稍缓解。
论起开解皇帝心情的本事,顾鼎臣也算是人中龙凤,严嵩都要略逊一二。
秦德威也不得不服气,一个公认的官场混子,经历十几年大礼议腥风血雨,既没被舆论指斥,又能在嘉靖手里混成大学士,而且稳稳当当从来没受过处分,能没两把独门绝技?
嘉靖皇帝又看向秦德威,谁发现的麻烦,谁就负责解决!解决不了,提头来见!
沉吟片刻后,皇帝就下旨道:“准许秦德威所奏请,四夷馆增设日本馆!”
秦德威满怀期待的等了又等,可是就听到嘉靖皇帝说了这句。
下面呢?怎么没了?不继续说说谁来主持夷务吗?谁真会在意有没有日本馆啊?
旁边太监提示说:“秦德威还不谢恩!”
秦德威回过神来,只能不情不愿地领了旨谢了恩。
然后嘉靖皇帝才继续开口说:“既然今日说起了日本之夷的事情,那对于日本国所遣贡使,应当如何对待?准许入京朝贡,还是驱逐回去?”
首辅夏言奏道:“自成化以来,日本贡使人员劣迹斑斑,常酗酒逞凶伤人,可见其品性。
而且日本夷人时有泛海劫掠之举,被官军拦剿则自称为贡,无事又为寇,实难辨认。
况且日本国贡物只有一刀一扇,非我大明所短少稀物,除此别无长物,乏善可陈。
总和以上三处,可继续绝其朝贡,以示大明不通无义之国!”
等夏言说完,严嵩又奏道:“日本之夷,十数年来以义裁之,帖然而畏服,兹复议绝之,似出无名。
且王者之驭四夷,有不庭也则征之,今来贡也,绝之恐无以感兴四夷向服之情。况外夷进贡,关系甚大,不应禁绝。”
两人都没提银子的事情,大概潜意识里还是没认识到海贸的潜力,也不太清楚闽浙地区走私的厉害。
秦德威看了看夏言,又看了看严嵩,忍不住就说:“两位阁老一个说绝之,一个说许之,话都让你们说完了。
再细看来一个是白脸,一个是红脸,莫不是商量好的?”
严嵩又瞄了眼值殿武士手里的金瓜,不禁想起了杜工部一句诗,“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嘉靖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对秦德威叱道:“你有话就放,不许再多嘴多舌!”
秦德威便奏道:“关于日本国贡使之事,既然来都来了,就让他们进京朝贡好了!
臣是这样考虑的,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以从使团中多了解日本国内部的消息,最少有助于清理东海海寇。
其次,日本国贡使必定会请求恢复定期朝贡,甚至还会提出缩短朝贡周期的请求。”
按照祖宗制度,日本国这样的只允许十年一贡,这显然已经满足不了银山暴发户的需求。
秦德威不等别人询问,主动继续说出自己看法:“彼辈大概会提出三年一贡,以此试探朝廷,
陛下尽可以再大度点,允许日本国等同兀良哈三卫,一年一贡!”
嘉靖皇帝很诧异,习惯性肉痛的说:“一年一次是不是太多了些?”
对以宗主国自居的大明朝廷而言,来朝贡的就要给赏赐。
朝贡太多就意味着赏赐支出也多,所以才会强制性的规定了朝贡周期,不然那些藩国恨不能每个月朝贡一次。
所以现如今藩属中,只有地位独特的兀良哈三卫才享受每年一次朝贡和互市的待遇,互市地点就在秦德威曾经战斗过的辽东广宁卫。
秦德威提醒道:“日本国现如今有银子,不是那些穷得宛如叫花子的番邦,求的也不是赏赐,而是通商!”
以大明的制度,说是朝贡,其实也是官方贸易,贡使肯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每次跟随贡使的都有数百人,很多都是商人,这才是官方承认的外贸商业渠道。
从十年一贡到一年一贡,意味着官方渠道贸易量扩大十倍?
以嘉靖皇帝之聪敏,也隐隐的意识到这里面有很多文章可以做。
秦德威也含糊的说:“现在还有很多地方不清楚,一切等日本国使节到了京师,并试探过后再定!”
然后秦德威想起什么,又对嘉靖皇帝奏道:“凡事不可过于操切,操切必然坏事!
民间海禁之策实施百年,在朝中依然是大多数人共识,万万不可轻易武断改变,以免激起轩然大波。
所以允许日本国一年一贡,其实也是潜移默化中徐徐改变的灵活手段,表面上依旧维系了民间海禁。”
嘉靖皇帝心里清楚,秦德威虽然没有明说,但防范的其实是东南沿海那些走私大族。
就是秦德威这段话,真让别人意外了,简直稳重的不像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
然后内阁大学士们悲催的发现,他们仿佛不知不觉的变成了旁观者。
完全跟不上秦德威的思路,很多地方也是似懂非懂的,根本插不进话去。
秦德威费尽心思的献策,充分表现了自己在外交事务上的专业性后,又又一次对嘉靖皇帝提醒道:
“陛下!夷务不同于寻常事务,以后也会越来越重要,必须要由精通此道的大臣管起来!”
嘉靖皇帝没理秦德威,却对阁老三人组问道:“朝廷是否有必要设置总管夷务大臣?”
“不可!”严嵩忽然开口阻止。
然后严嵩解释说:“夷字太过于广泛,从北虏到朝鲜,从南洋蛮邦到西南土司,都是诸夷,总管夷务职权过大。”
最简单的例子,北虏也是外夷,难不成总管夷务连九边兵镇事务都能干涉了?
“臣以为,只冠以海事二字即可!”最后严阁老也提出了建议。
感觉秦德威今天已经势不可挡了,既然无法阻拦,那就只能尽力削弱了。
从总管诸夷到总管海事,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办事不如人就算了,争权不能再一败涂地!
“不可!”这次是秦德威发声了。
秦德威也有自己的解释,“如果明确冠名海事,那么天下人都会猜测,朝廷突然专设此官,说明必将对海道有大动作了!
这岂不是明明白白的泄密?严阁老怎得如此糊涂,连这都想不清楚!”
听着两边较真,嘉靖皇帝也头疼了。
臣子之间一团和气固然令人担忧,可是互相针对到一个字一个字抠字眼的地步,同样很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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