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访客在等候的待遇,大致可以分成三个级别,最高级别是请到外书房,有门客先生陪着说话。
次一点的,则是请到门房里坐,有茶水之类的奉上;最差的待遇,就是站在大门外等着里面回话。
此时秦府大门外就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道士,另一个是衙门公差。显然在秦府眼里,这俩货色毫无地位可言。
这道士叫奚元任,乃是近期著名高士段朝用的高徒,为了朝天宫祈雨大醮而不辞辛劳的奔走。
今天到秦府拜访,就是为了请动被供奉在秦府的陶修玄陶仙姑,去朝天宫参与祈雨大醮。
公差则是顺天府的衙役宋老六,官府派来奉命协助奚道士工作的。
就是在宋老六的眼里,这奚道士就像是个十足的脑残,竟敢跑到秦府来要女人。
如今话已经送进去了,两人就在大门外等结果。
但宋老六的小腿肚子都有点发颤,一直在琢磨怎么在秦家人面前把自己撇清了。
在等待过程中宋老六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奚元任问道:“人人都道,秦学士乃天上星宿下凡。你们这些敬奉神仙的人,又何敢来秦府要人?”
奚道士只觉得宋老六也太胆小了,只不过跑腿办事还需要这个京城地面熟人协助,就鼓劲打气说:
“我们段仙长奉旨祈雨,无论官吏军民,谁都要配合,秦府也不例外!你看你们顺天府衙门,不也派了你来协助么?”
宋老六暗中撇了撇嘴,感觉这些外地来的土鳖道士,真是不懂京城权力运行的规则。
真以为只要有了“奉旨”两字,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吗?
奚道士也暗中鄙视了下宋老六,这种粗人又哪里能明白借势使力的精妙。
难道连皇帝都能算计忽悠的段仙长还能不知道,秦德威肯定会拒绝交出陶仙姑?
但是,段仙长想要的结果,就是秦德威直接拒绝啊!
拒绝交出陶仙姑,就等于拒绝配合皇帝钦定的祈雨大醮,这样可就有说法了!
再借力使力,将事情闹得更大些,说不定就能把陶仲文也能拖进来了。
两人正在鄙夷对方时,忽然府的左右旁门一起打开了。
紧接着就冲出六七个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而且训练有素的瞬间就围住了门外二人。
还没等宋老六反应过来,这些人就裹挟着奚道士,又进了门里。
好歹也是一起来的同伙,宋老六下意识的想追着进去,却又被人拦住了。
然后秦府的门房大爷张三指着宋老六厉声喝道:“与宋差役无关,不要多管闲事!”
宋老六不过是个衙役,又哪敢跟秦府的人叫板,正想说几句好话时,忽然就听到从秦府大门里面传来惨叫的声音。
顿时宋老六连话也不敢说了,就这么站在大门外。
随即在大门里面,接二连三的几声惨叫连连响起,宋老六能分辨得出,这就是奚道士的声音,但是他无能为力。
再然后,惨叫声很突兀的就没了,秦府大门内外又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宋老六就在大门外等着,一直等到了下午日头偏西,也不见秦府将奚道士扔出来。
经验丰富的宋老六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了!或许对秦府这样的人家是小事,但对他宋老六却绝对是大事!
毕竟他宋老六是被派来协助奚道士的,如果奚道士有了三长两短,他宋老六也不好交待。
于是宋老六也不再徒劳无功的继续等待,拔腿就向城西北的朝天宫跑。
临近黄昏的时候,激发出全部潜能的宋老六来到朝天宫,禀报过后又被领到了段朝用面前。
段朝用问道:“你们不是去了秦府么?你又何故慌张?奚元任为何不见?”
宋老六喘着气,将今日遭遇简略说了下,然后又道:“好教老仙长得知,奚道长只怕没了!”
段朝用疑惑的说:“你又怎么肯定的?”
宋老六很有把握的答道:“我久在京城,熟知这些豪门行径最为霸道,打人泄愤乃是家常便饭。
如果奚道长只是被打伤,那打完后肯定会被扔出来。然后秦府的人还会对我这个同行者放几句狠话,以此为威慑。
但我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什么动静,秦府也没有理睬我。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奚道长只怕被打死了!
而且我在大门外亲耳听到,奚道长的惨叫渐渐没了声气,不会有错!”
段朝用狠狠的将茶盅砸在地砖上,破口大骂道:“秦德威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原本预想,弟子奚元任过去后,肯定会遭到秦德威拒绝,甚至挨几下拳脚也是有可能的。
那不就是现成的苦肉计吗,无所谓!
谁知道秦德威竟然凶残的直接把奚元任打死了,然后连个只言片语都没有!
这种来自于权贵的轻蔑,以神棍为职业的段朝用经受过很多次,但没有像秦德威这样的可恶的!
虽然今日秦府大门这里发生了一点小事情,但秦府的主人秦老爷完全没放在心上,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在家里休息了一天。
到了次日,秦老爷就出了门,来到棋盘街。这里是京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之一,源丰号钱庄就设在这里。
经过这两年的苦心经营,以及来自于户部的微小帮助,京城源丰号发展很快,只看占地面积也是当初开业时的三倍。
不过秦德威为了避嫌和低调,很少在这里现身,反正有顾氏掌舵,自己只需要在家里指点工作就可以了。
现在被免了官职后,幕后东家秦德威就跑过来现身了。
犹如众星捧月,秦德威在一干掌柜、伙计的陪同下,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后,又坐在后堂说话。
秦德威对掌柜们问道:“自从我卸了官职后,这两日有没有人上门肇事?”
源丰号钱庄与普通的钱庄不一样,很多业务都是要有权臣撑腰,才能做下去的。
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旦权臣失势或者下台,就肯定要出问题,所以秦德威才会特意询问情况。
但掌柜们一起回答说:“并没有。”
秦德威又再次问道:“你们也不要怕事!真的没有?”
掌柜们还是答道:“这个真没有!本号营业一切都正常!”
秦德威便自言自语说:“怎么连个落井下石,打击报复的人都没有?”
掌柜们无语,难道秦老爷你还盼着发生点不好的事情?
秦德威叹道,这年头人们越来越不傻了。最近这几次钓鱼,竟然一条也没钓上来,别人竟然都不上当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于是又有个掌柜抛开了流程,直接吹捧说:“有秦老爷坐镇京师,就是宵小震慑,源丰号的生意自然太平无事!”
其他掌柜也纷纷跟着赞美道:“是极是极!即便秦老爷从朝中退隐,余威亦足以保得本号太平!有秦老爷庇护源丰号,谁敢来肇事?”
秦德威笑道:“还是要低调些,尔等心知肚明就好,不必宣之于口!估计很多人还要观望一阵子,想来近期也不会有坏事上门了!”
话音未落,忽然有个伙计小跑过来,在门外叫道:“外面出事了!来了一群锦衣卫官校,堵住了门口!”
众掌柜:“......”
秦德威却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对那报信伙计说:“走,我去看看!”
走到钱庄门口,果然看到一群锦衣卫官校站在门里门外,但随即又看到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秦公公,正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
秦德威十分诧异,他刚才还以为是陆炳又“开窍”了,迫不及待的想落井下石,却没想到是秦太监。
秦德威带着疑惑,走上前去,“听说秦公求得皇上恩典,将直房搬迁到了西苑,实乃洪恩浩荡也!今日秦公不去庆祝乔迁之喜,却来此地做甚?”
原本秦太监直房在养心殿,与西苑仁寿宫有不短的距离,这让秦太监很没安全感。
经过反复奏请,最近终于获得准许,可以将直房搬到西苑,距离皇帝又重新变近了。
只见秦太监拍了一下扶手,站起来喝道:“本来正在新直房布置,却不料皇上发来一道圣旨,让我捉拿你下狱!”
秦德威忍不住就感慨说:“皇上竟然让厂公亲自来拿我,看来这是将我视同为首辅级别的待遇了,不然只需遣一锦衣卫官足矣!”
秦太监无言以对,现在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吗?
秦德威抬腿就主动往外走,边走边问道:“走了走了,是去锦衣卫诏狱吗?”
秦太监没有半点成就感,答道:“是要将你拘拿到刑部天牢,然后法司审讯你的罪行!”
秦德威蹙眉道:“又去天牢?还以为可以下一次诏狱了。”
但对大臣而言,下刑部天牢比下诏狱更优待点,说明皇帝没有弄死你的心思。
不过秦德威这种恃宠而骄、玩世不恭的态度,不知怎得,彻底激怒了秦太监。
你秦德威打死了人命确实是小事,但你这个态度大有问题!
“你站住!”秦太监忽然对着主动走在前面的秦德威大喝一声。
秦德威很莫名其妙,随口问道:“秦公又怎么了?”
秦太监冷冷的说:“史上有很多臣子依仗恩宠,习惯骄横,即便被处罚后也不知收敛!
他们总是认为天子一定会宽宥自己,但日久生厌,君恩却越来越薄,最后坠入深渊而不得善终!
你也是读过史书的人,难道没看过这样的例子吗?年轻人一定要懂进退,不能因为一时成功,就无节制的挥霍成功资源!”
秦德威听完秦太监的话后,不禁若有所思,可能是在消化秦太监的逆耳忠言。
秦太监还要说几句时,却听到秦德威冷静的回应说:“我就想不明白,秦公到底有什么立场对我说这些话?
是不是有点交浅言深了?其实你这样的说话语气,专门有个形容词叫做爹味啊。”
秦太监:“......”
若有一根棍棒在手,必定让你秦德威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爹味!
最终秦太监只能咽下这口气,强行找补说:“不识好歹!我只是不欲使陛下失去良臣,不忍见嘉靖朝君臣佳话出现问题!”
一路上两位姓秦的再无交流,今日秦德威从家门里出来,回去却住进了刑部天牢。
八年过去了,秦德威第三次被关进天牢,这里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
大概变化的只有人了,八年前里面关的是冯老爷,后来又多了个张延龄;八年后的今天,张延龄还在,另一间牢房里却是郭勋了。
当秦德威被押着走下台阶,进入天牢过道的时候,建昌侯张延龄和武定侯郭勋稍稍错愕了一下,一开始还以为老眼昏花了。
随即两人隔着铁栅栏叫道:“天道好还!世间有必伸之理!秦德威你也遭报应的一天!”
两个年过六旬的老者,看到秦德威也下了天牢,开心的像个孩子。骂完之后,忍不住就大笑嘲讽起来。
秦德威冷哼一声:“笑什么笑!我就不明白,你们个个都大难临头,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随即伸手指向张延龄,“你能活到今天,全因为昭圣皇太后还在,陛下出于孝道,不忍见昭圣皇太后为兄长受刑而伤心!
据我所知,如今昭圣皇太后年事已高,多有不豫!你这罪臣的性命宛若蜉蝣,又还能苟延残喘几时?”
昭圣皇太后就是张太后,弘治皇帝的正宫,正德皇帝的亲妈,嘉靖皇帝的伯母皇太后,如今在冷冷清清中进入了风烛残年。
嘉靖皇帝至今没杀张延龄,就是碍于张太后的名分,所以就一直关着。一旦张太后崩了,张延龄基本也就是被斩的命运了。
听到秦德威的话,张延龄意识到自己的真实处境后,肆意笑容渐渐消失,突然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忧郁中。
秦德威才不管张延龄这个人渣的心情如何,手又指向郭勋,“你郭勋只怕也没几天日子了!
你入狱的罪名是勾结段朝用,可如今段朝用都被皇上释放了,你却还在天牢里。
我不问别的,就问那段朝用理过你没有?营救过你没有?皇上想起过放了你没有?
我寻思着,估计很多人都想让你在天牢里暴毙!我要是你,干脆就自行了断!
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居然还有心情在这里笑!”
郭勋听完秦德威的话,直愣愣的一动不动,整个人忽然就抑郁了。
一连把两个人弄郁闷了,秦德威终于耳根清净了,神清气爽的从怀里掏出张银票,拍到狱卒手里,指使说:
“你去太白楼置办一桌酒席,给我送进来!还有,去西院胡同,把郑紫云姑娘叫过来唱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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