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的官场制度,三年一考,九年考满,大概意思就是三年算一个任期,在一个位置上最多干三任九年。
其实超过九年的也有,但都是极其罕见的个别例子,秦德威还是第一次遇到齐知县这样连续在任十多年的情况。
在大明官场上,这都能算“活化石”了,不由得秦中堂不惊奇。
“怎么你去京师叙职时,也没来看看我?”秦德威居高临下的问道。
这很正常,地位差距在这里,不居高临下才是不正常。
按道理说,地方官进京时,都会拜会下“本地”的在京大佬,此乃人之常情。
谁拜访过自己,秦中堂或许记不清,但谁没有拜访过自己,秦中堂肯定记得很清楚。
在秦德威印象里,齐知县并没来拜访过自己,这个历史问题必须说清楚。
齐知县尴尬了笑了笑,“前番两次进京叙职考察时,终究是不巧,也是无缘,没能遇上中堂在京,下官也毫无办法。”
秦德威便又好奇的问:“你怎么做到的,能在上元一连当了十多年知县?
当年你隔壁的江宁县冯老爷,如今都是户部郎中兼管宁波市舶司了,结果你还是知县。”
说这姓齐的有后台吧,这多年不动地方,一直原地踏步;说他没后台吧,但又能占着京县位置不动,也没人把他赶下去或者贬谪。
秦中堂看似闲扯,还有点尖酸,其实都是有目的,主要就是看齐知县对自己老实不老实。
就是对于这些问题,齐知县确实有点扎心,还是简单的答了句:“在下与昔年费首辅有些渊源,故而如此。”
虽然这答案很简单,但以秦中堂的智慧,一定能理解自己的尴尬之处。
秦德威确实也恍然大悟,大致明白怎么回事。
齐知县说的这个费首辅,乃是横跨成化、弘治、正德、嘉靖的几朝元老费宏。
但嘉靖初年费宏退休后,齐知县就没硬靠山了,连冯恩这样的小白都能硬刚齐知县了。
嘉靖十四年费宏确实也短暂的起复过,但还没多久又去世了,齐知县就彻底没了指望。
因为老首辅余荫,别人也不会把齐知县怎么样,刻意从京县发配到别处;但京县知县再往上升,那都是好位置了,别人也不会给齐知县。
所以就形成了这个尴尬局面,动也没地方可动,升也升不上去,结果齐知县就一直在京县位置呆着了。
这样类似的事情在官场很多,并不算稀奇,个人的进程不但要看能力,还要看机遇。
见怪不怪的秦中堂对齐知县的际遇没有多大反应,问道:“你今日来拜访我,所为何来?”
齐知县就答道:“听说秦中堂出镇浙闽,愿助一臂之力!”
秦德威回应说:“我幕中确实缺人,不但在京师抽调人员,而且已经遣人去请罗洪先、唐顺之等人了。”
这潜台词的意思就是,我看中的人都是罗洪先、唐顺之这样的人,你姓齐的自己掂量掂量。
齐知县毫不犹豫的再次说:“下官确实有心出力!”
齐知县要是个历史名人,秦中堂说不定就直接收了。
但在原本时空里,齐知县早就湮没于历史长河里,秦德威没有“善于相人”的金手指可用,只能亲自测试了。
故而接下来随口考校说:“我去浙江,应该做什么?”
齐知县胸有成竹的答道:“世人皆以为中堂出镇东南,主要目的为了平倭,下官却以为不然!”
在旁边看着俩文官场面应酬和互相试探,只感到百无聊赖的徐老三听闻这句,忍不住插话说:
“齐大人你这话说的好生怪异,秦兄弟怎么就不是为了平倭?如果不是倭乱,秦兄弟去浙江作甚?”
齐知县看了眼徐世安,便又对秦中堂继续说:“这里没有外人,下官也就直言不讳了。
倭乱虽然算是祸患,但遣几员合用猛将,练一些精兵,总能对付了,何至于劳驾中堂长驱三千里?
下官斗胆妄加揣测,中堂真正所关注的乃是海事,倭乱可能反而是其次。”
秦德威有些诧异,他还以为,自己真正心思除了几个亲近“幕席”之外,没人能猜测出来。
“你为何敢这样猜?”秦中堂不动声色的问道。
齐知县就答道:“中堂莫非忘了?十年前在南京写过《西番述略》,其后更名为《西洋述略》。从小可以见大,由此可见中堂之志向所在!”
秦德威也有点无奈,作为一个高层大佬,总会被别人详细的剖析揣摩,要习惯于这点。当然也有玩不起的大佬,比如杀了杨修的曹丞相。
齐知县又说:“而且下官还有个大胆猜测,中堂心里倾向于开海,对禁海十分不喜。”
看自己当初对恢复倭国朝贡贸易的态度,能猜出这点并不意外,故而秦德威回应说:
“能看出来这些,也不算什么本事。我需要的并不是发现问题的人,而是能解决问题的人。”
秦中堂不问齐知县的态度和立场,既然想投靠自己,那就必须与自己立场一致。
齐知县答道:“开海与禁海,近几十年反复争论,但如今政策偏向是严厉禁海。
中堂若想寻求变革,那就需要找一个朝廷也很难拒绝、面上也能说得过去的由头,逐渐打开突破口。”
听到这里,秦中堂终于来了兴趣,鼓励说:“你还有什么想法?一并说来!”
其实秦德威一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目前也拿不准方向。
当初用倭国大银矿忽悠过嘉靖,但这个“为了银子”的理由不好拿上台面说,不够冠冕堂皇的写到公文里。
齐知县便建议说:“中堂可以向朝廷奏请,以货物换取外洋的铜料!我多方打听过,倭国其实就产铜料。”
秦德威眼前一亮,这个建议确实很可以!
铜是一种必不可少,从货币到冶炼,各方面使用量极大的战略物资。
但偏偏国内铜矿产量相对于大明的海量需求,又实在偏少,导致铜料一直紧缺。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即使到了大清时候也没彻底解决这种供需矛盾。
用这样一种大明确实紧缺,又必不可少的战略物资当政策突破口,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要说为了银子,就很不体面;但如果说是为了铜料开个政策口子,那听起来就体面多了。
秦中堂给齐知县点了个赞,又问道:“你又为何会去思考这些的?”
当今主流读书人不会去刻意关注海外贸易的事情,更不会对政策口子问题进行思考。
齐知县恭敬的答道:“去年听说中堂将四夷馆改为夷务衙门并亲自掌管,就预料中堂必将对海事有所动作了。
然后就开始尽力搜集这方面书籍和消息,并寻找出过海的人细细访问,期待对海事学有所成后,能为中堂效力。”
秦德威转头对目瞪口呆的徐世安说:“你看看,什么叫能跟上我的脚步?我说你几句,你还不服气,如今可知厉害?”
徐世安叫道:“天下能有几个这样的人!别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秦德威便又对齐知县问道:“那么你想去哪里效力?”
齐知县立刻回答说:“愿往宁波为中堂守门!”
徐老三这回心里真服气了,连秦兄弟想在宁波开府的心思都能猜到?但还是嘴硬说:“瞎猫碰上了死耗子,碰到两只也不奇怪。”
秦德威指了指徐世安,对齐知县说:“你继续说说,把他说到服气为止!”
“宁波府背山面海,田地狭小,还多为盐碱地,却比临近的绍兴更富裕些。
因为此地自古就有渔盐业的习俗,代代都有大批造船讨海为生之人。
近些年来,与海上私商贸易繁盛,利润巨大,但与渔盐业一样,多垄断于势豪大族之手!”
秦德威突然又问:“破局点在哪里?”
齐知县真有腹稿,不假思索地应对说:“一在于内,二在于外。
内者,有很多中小商人只能往返于姑苏杭州和宁波之间贩运货物,但利润极高的海上贸易,却被本地大族操持。
这些大族只要随便海陆换手,就能轻易赚取暴利,其余只能在内地贩运赚辛苦钱的中小商人不满久矣......”
“行了行了,我服了!”徐世安听着头大,急忙说。
再说现在时间不早了,还磨蹭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给秦兄弟接风洗尘?一船花魁们还在等着呢!
秦德威先不理徐老三,只看着齐知县叹道:“虽然你我素来交情不深,但对于有用之材,我也是唯才是举的!就是我要想想,以什么理由举荐你。”
齐知县又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此乃费翰林的信件,请中堂阅处。”
齐知县所说的这个费翰林就是费宏的儿子费懋贤,现在翰林院任职,人很淡泊不争。
当然只是翰林也没什么,就是费翰林当过嘉靖十四年会试春秋房的同考官,也就是秦德威名义上的房师。
有这层关系在,秦德威看在费翰林面子上,提携一下齐知县也理所当然了,这就是秦德威所需要的“理由”。
而且秦中堂不是正在讲究“尊师重道”吗,不然站在王老先生私塾的院子里作甚?
费翰林也勉强算是一丢丢的老师了,虽然他是被主考张老师强行“搜卷”后,被迫当的房师,甚至内心深处还把这事当耻辱。
但在面子上,秦德威给费翰林一下尊重又不损失什么。
秦德威收下了费翰林的信件,貌似漫不经心的说了句:“不愧是你,事事都能想到前面!”
齐知县连忙又道:“只是顺着中堂的思路去琢磨,想中堂之所想而已!”
秦德威正式承诺说:“关于你的情况,我知道了!在我想来,以你的十余年资历,超擢一下也不为过。”
听到这里,齐知县也不用多问,对于自己的未来,心里就有数了。
大明官场确实有这样的规矩,在一个位置熬了很多年资历后,遇到“风口”可以越级提拔,尤其是清流向俗职的转任。
曾经有个最极端的特殊例子,曾经某人当了九年七品给事中,然后直接提拔到了从三品参政。
齐知县现在是京县知县,正六品,攒了十多年资历,如果有人力挺,越级提拔到四品也不过分。
在地方官体系里,四品就是按察副使,齐知县能猜测出,八成这就是自己下一个官职。
如果阻力比较大,那就可能先委任一个正五品按察佥事,反正总要分巡浙东。
就这样吧,挺好的,总算跳出了这个该死的上元县知县位置!这个位置就像是一个牢笼,把自己禁锢了这么多年!
从今以后,山海之间,有需要开创的事业,有算是自己人的上司,广阔天地,大有所为!
齐知县畅想着未来,正胸怀激荡的时候,冷不丁听到秦中堂问道:“啊,对了,齐大人尊名怎么称呼?”
齐知县:“......”
南京故老相传,某状元其实天生欠打,五行缺揍。
送走了齐知县后,徐世安问道:“还会有别人来吗?”
秦德威看了看日头,“今天已经没有时间等了,再等下去就太晚了。
再说像齐大人这样真能领悟到我深意的,这段时间内早就该来了。其他不懂的人,再等也不会来。”
徐老三叹道:“看来整个南京城,能理解你的,也就是陈老鸨和齐大人了。”
秦德威叱道:“滚!把前一个去掉!”
徐世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现在总可以去接风洗尘了吧?”
秦德威仍然拒绝说:“不了,我这次在南京最多三天,时间很紧张,今天再去次国公府,把该谈的公事都谈了。”
徐世安万分无奈,“我都打着你的名头安排好了,一堆花魁都请到了!
你若不去,那全都白费了,以后我在秦淮河上还有什么名誉可言!”
秦德威不耐烦地说:“以后不要这样擅自安排,她们所求无非就是个名而已,我人不到也可以!
我现在就写上十几首诗词,你拿着过去,视情况发给她们,我想这样就足够了!”
徐老三喜滋滋的说:“这个好,这个好!那她们就都要听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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