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徐惟学的为人处世经验,当然能看得出来,严世蕃所说的确实是有道理的。
织造太监虽然算不上多么有权势,但在地方上也是个超然身份,想凭几封信就说服,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如果想与织造太监搭上线,还真只有让严世蕃这位阁老儿子亲自去拜访,才有成功的可能。
严世蕃用最诚恳的语气说:“徐头领你想想,我严世蕃又能有什么坏心思?
我还想着与你紧密合作,共创大业,又何必要从你这里逃走?我就算逃走,也是落到秦德威手里啊,还不如在徐头领这里安稳!
再说秦德威给我下达的任务是,去双屿岛打探佛郎机人的造船法式。这个任务还要有求于徐头领帮忙,我又怎么会逃走?”
徐惟学最担心的还是,假如放严世蕃这个“人质”去了杭州,白白让严世蕃找到机会跑掉,那就得不偿失。
这就让徐惟学左右为难了,他实在拿不定主意,转头又对徐郑氏说:“夫人你看如何?”
徐郑氏算是旁观者清,很冷静的答道:“不妨试试看,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让严大爷跑了,其他也没有什么多余损失了。
但如果事情成了,就能搭上织造太监,又能打通市舶司渠道!我看这样的收获,也值得去赌一次了。”
徐惟学终于下定了决心,“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严大爷前往杭州了!而且我要亲自跟着去,亲自看着严大爷!”
严世蕃这下倒是对徐头领有点刮目相看了,你一个刚作奸犯科过的海贼,竟然还有魄力去杭州城?
徐惟学也有自己的道理:“我就是一个行商之人,别人又怎么知道我是谁?至于那秦中堂,只怕也没有捉拿我的意思!
如果秦中堂真想追捕我,早就发下文书,沿海岸悬赏追捕我了!
而且严大爷也说过,我和王大头领都是对秦中堂是有用之人,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若被锁拿,大不了就摇尾乞怜,做一次爪牙!”
随后严世蕃就被带下去看管,徐惟学和徐郑氏单独相处时,听到徐郑氏担忧的问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又何必将自己置身于险地?”
徐头领便对徐郑氏答道:“我在大头领这里,别人也尊称一声头领,直属船伙数百人,地位已经到了极限。
今后就应该想法子独立了,除此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迟早要与大头领火并。
但若想独立,必须要让内外因都成熟。
严大爷就是一块敲门砖,若真能获得一些自己独有的渠道,和官面人物建立关联,成为支持我独立的外因,冒险去杭州也是值得的。
如果我真遇到了什么不测,你可以去投靠我侄子徐海,让他来赡养你。”
徐郑氏暗叹口气,徐惟学对自己确实是真心实意,这样掏心窝子的话都明白说了。
如果那禽兽不如的秦德威也能这样对待自己,该有多么完美?
事不宜迟,次日徐惟学就押着严世蕃,上岸换内河船,向杭州城进发了。
宁波这里虽然山多田少,但也水网密布,有内河道直通杭州城并连接大运河。
宁波与杭州之间的河道堪称舟楫如云,往来船只络绎不绝,也是天下有数的繁忙河道。
所以宁波能成为海(走)贸(私)重灾区,不但是因为港湾条件好,还因为有发达的河运系统,能连接苏杭这样的大都市为腹地。
所以徐惟学扮作行商,在路上一点都不起眼,商人实在太多了。
虽然按照严世蕃的建议去做了,但徐头领对严世蕃的看管越发严厉,真当人质看待了。
其实徐头领不太担心严世蕃会强行逃跑,就严世蕃这眼神、这身躯、这腿脚,强行逃跑难度实在有点大。
就是万一真有什么官军过来围剿,那严世蕃这人质就能起到点作用了。
到了杭州后,徐头领没先进城,反而在城外西南方的虎跑寺投宿,大概对这种灰色人士来说,住在城外更有安全感。
又过一日,徐惟学带着若干手下,并押着严世蕃,从涌金门入城,还带了一盒珍珠作为礼物。
杭州织造局就在涌金门里不远,按照交际礼数,今天就是先去向织造太监投拜帖和呈进书信的。
刚过涌金门,还没走两个街口,徐惟学就望见在前面一处巷口附近,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简单目测至少数百人之多。
先前打听过道路的一名手下回头对徐头领说:“前面应当就是织造局,不知为何聚集了如此多人。”
原因并不难打听,至少好几百人堵在织造局门外,看热闹的人又不知有几多,消息很容易传开。
随便打听后就知道,织造局向匠户加征五千匹丝绸,这是一个非常不小的数字,几乎就相当于二百张织机一年的产量。
领织匠户难以承受这种横征暴敛,所以愤怒的聚集在这里,又是抗议又是闹事。
严世蕃闻言大喜道:“我所料果然不错,织造局如此急忙加征丝绸,肯定就是为了能赶上下半年的出海!
同时也说明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在最需要的时候促成与织造局的合作!”
徐惟学往来于海上,没见过这种似乎要大规模动乱的阵仗,皱着眉头说:“如此多人聚众生乱,还能征的出来?”
严世蕃信心十足的说:“你要相信官府的力量,镇压一场民变还是能做到的!”
两人被堵在了外围,想拜访织造太监也也走过不去,更何况在众目睽睽之下去拜访织造太监,腾容易传出谣言。
只能一边说着话,一边观望着形势。
没过多久,钱塘县的李知县就坐着轿子,匆匆忙忙的赶到了现场。
可是没说上几句话,陷入人群里的官轿忽然就被掀翻了。
灰头土脸的李知县在衙役的保护下,狼狈不堪的先从现场逃走了。
徐头领忍不住质疑说:“官府能力就这样?”
严世蕃替钱塘县辩解说:“只是先施展怀柔手段而已,还没有正式镇压。
再说闹事的匠户中,或许还有军匠,隶属于军籍,情急之下自然不用给钱塘县面子。”
忽然从对面街口又出现了一行队伍,护卫警备比知县还森严。而在队伍最中间,还有四个人抬着一顶凉轿。
特殊就特殊在凉轿上了,只见凉轿轿体并不是寻常的样式,而是一个类似于躺椅的座位。
此时正有一人,仰面斜躺在凉轿中,双目紧闭,额头上还压着一块布,更像是一个病人。
虽然看不清凉轿中的病人是谁,但从前面导引的高脚牌上的字就能确定出,这位病人正是右都御史、兵部尚书兼闽浙总督、浙江巡抚秦中堂。
“秦德威!”严世蕃认出了那病人身份,惊讶失声道。
听得到这三个字,徐惟学拼命伸长了脖子向前看,企图看清楚秦中堂什么模样。
就是距离稍远,场面又有点混乱,徐头领还是看不清。
“秦中堂为何出现在这里?”徐头领收回了视线,对严世蕃问道。
严世蕃冷笑道:“你接下来看就知道了。”
数名官兵将秦中堂从凉轿里扶了出来,这时候众人才看清了秦中堂脸色,病恹恹的苍白毫无血色。
而且秦中堂此时站立不稳,全靠亲兵扶着才能勉强站着了。
面对眼看就要生乱的工匠,秦中堂正要说话,却又先剧烈咳嗽了几声。
一直很有耐心的等到咳嗽结束,秦中堂才喘着气,很艰难的张嘴对众人说:
“听说尔等在此聚集,妨碍织造局出入,本官便抱病前来化解!
如今杭州城里,唯有本官品秩最高!如果连本官都无法为尔等寻来公正,那本官还不如回家卖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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