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江南推开殿门,飞快进入。
……随后,她缓缓退出。
潮润的、带着竹枝水清正香气的湿气中,挟裹着一丝不寻常的旖旎春意,靡靡入心。
等她再看向如一的时候,神色就全不一样了。
燕江南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多久?”
如一:“……嗯?”
如一:“……”
如一冷脸依旧,手却在背后虚虚握了一下:“许是昨夜子时左右开始……”
燕江南:“一刻钟前结束?”
如一不说话,只偏过头去,鼻音里轻轻出了一声“嗯”。
燕江南深吸一口气:“几次?”
如一的一张冷脸险些挂不住,勉强反问:“我,还是他?”
燕江南:“……”这样乱来,封如故站得起来才怪!
她匆匆推门进入:“小师兄!”
封如故侧卧在收拾停当的榻上,沾了薄薄水雾的头发柔顺披下,衣衫整洁,里衣扣子一反常态,被系到了最上面的一颗。
……这等风格,显然不是他亲自穿的衣服。
封如故早听到了燕江南的声音,方打上照面,便动弹不得地打了个招呼:“哟,师妹。”
燕江南:“……”你哟个屁。
但燕江南晓得,她这名小师兄的脸皮不同凡响,和寻常人是反着长的。
她曾照顾过刚从“遗世”里出来的封如故,深知其性。
此人清醒的时候,脸皮厚若城墙拐弯,用归墟剑法都捅不破,迷糊的时候却格外要脸,青涩敏感得一塌糊涂。
燕江南犹记得,自己第一次给他上药,他疼得糊涂了,抓着被子不给她看,还嘀咕“娘亲说男女授受不亲”的样子,让燕江南以为他脑子坏了。
看封如故这副自得其乐的样子,燕江南相信现在他清醒得很了。
燕江南重重坐下,揭开被褥,封如故摆出任君观视的样子,揽住枕头委屈道:“师妹,你可算来了,若你再晚来一会儿,我怕是要见不到你了。”
站在门口的如一:“……”
燕江南面无表情:“……”
若没这档子破事儿,燕江南现在应该正在用药秤毒打这个假死还生的王八蛋。
现在好了,见到他这副凄惨模样,燕江南一颗心软得不成样子,只好把他当祖宗捧着。
封如故一身皮肤遍染胭脂色,腰间更是青紫交映,落在过白的肤色上简直堪称惨不忍睹,像是被大力掐过。
掀开他衣服时,燕江南吃了一惊:“他打你了?”
“没。”封如故无辜道,“我体质向来如此,哪怕我骑的是他,我也会变成这样的。”
……燕江南很想当即毒杀这个白日宣·淫还脸不红心不跳的魔道。
又见他遍身狼藉,如一耳廓熏热,不由想到昨夜乱象。
……连理枝叶、交尾之鲤中的其中一方,总是不肯安分,含情仰受,情意昏昏,身体边是轻颤,边是蹭动不止,不住向上拱身,如一怕他跌下床铺,手又不得闲,不得已用双膝夹住了他的一把细腰,把他一路逼到了床角。
他所缚住的双手也随之滑到床栏最上侧,勾住了一侧雕作鱼形的帐钩,摇摇晃晃,随身而动。
从卧姿转作正面,二人乍浅乍深,载浮载沉。
……何须再道中间事,连理枝头连理枝。
思及此,如一满心惶恐,仿佛行了该遭天打雷劈的悖逆之事,握剑时向来不误分毫的手掌竟是有些发颤。
燕江南把脉确认封如故身体无碍,也放下心来。
如一虽是不懂,胜在精心,清理得很是仔细。
对如一叮嘱过照顾事项后,燕江南恨铁不成钢,又忍不住刺他两句:“去买些书和图,好生学着些,别可着他胡来。他不晓得节制,你也不晓得吗?”
如一冷着一张红透了的脸:“是。”
燕江南摸了颗药丹,垫在他的舌下,助他养元理气,又取了随身药材,去堂外煎外敷用药了。
燕江南任劳任怨地持着药秤算量药材时,想:……我到底是干嘛来的?
尽管之前腹诽过封如故,盼着有个人能好好拾掇他一番,然而当真见他如此苍白狼狈,燕江南心里还是不好过。
院外,燕江南在忙碌,殿中,如一抬了封如故的腿,垫在怀里温和揉动:“燕道君说如何?何时能好些?”
封如故不答反问:“你叫她什么?”
如一:“燕……”
封如故笑微微的:“刚才我听你在殿外似乎不是这样叫的。”
如一垂首:“师叔。”
封如故发现自己太喜欢逗他了,支颐道:“既然叫了师叔,那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
如一敛起满身不易亲近的锋芒锐刺,格外乖顺:“师尊。”
“师尊在。”
如一微微抬了眸:“……义父。”
封如故察觉到他隐藏在峻严神情下的不安,很快便心软了:“义父也在。”
“封如故。”
“嗯。”封如故双手勾住他的后颈,“……再亲一小会儿?”
如一红了面颊,惯循的克制之理让他不得不抑制住心中诸念:“燕道君还在此处,不可如此。”
封如故:“她去煎药了。”
“她令我节制。”
封如故贴着他的耳畔笑道:“我准你放肆。”
如一矜持道:“那……一切便听义父的。”
封如故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低笑着同他耳语:“……假正经,敢说你自己不想要?”
如一不再多言。
窗外明日高升,投下细碎光斑,落在封如故唇畔。
如一逐光,将光芒虔诚地噙在了口中。
封如故“唔”了两声,又推着他的前胸,把他半推开,调笑道:“不去关门?”
如一吻得无暇分神,抓起近旁的一只枕头掷去,砸中半开的门扉。
门吱呀一声关上,像是为风所惊。
燕江南听到响动,望去一眼,以为是风,便又专注于嗤嗤冒气的药炉了。
窗外疏竹萧萧,宛若和鸣。
待燕江南折返屋中,屋中太平一片,如一斟了热茶,一口口喂他,封如故便像是浑身没生骨头似的,依偎在他怀里,借着窗外明光,翻阅一本笔记。
他手边还摆着其余几本同样的笔记。
燕江南身为医者的忧患之心又上来了,怒道:“不好好休息,又在看什么闲书?!”
封如故哎呀一声,把笔记丢还给如一:“你怎么能这样呢,我身体还没好,就让我看书?”
如一:“……?”
如一:“抱歉,义父。”
如一的温驯让燕江南顿起护犊之心:“……你当我瞎啊。别赖人家!”
封如故不吭声了,蹭在如一怀里,冲他眨了眨眼睛:你看,我师妹也是护你的。
被封如故这样注视着,如一一颗心奇异地酥软了下来。
那轻羽似的长睫,好像是直贴着他的心扫过去似的,让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封如故的右眼。
燕江南正在低头调试药温,未曾留意二人举动。
而封如故愣了一愣,再低头时,心尖暖作一片,直到目光接触到那些散落在床上的笔迹,心气才重新定下。
……这些,都是韩兢留给他的。
封如故想好好看一看,这十二年的离散间,韩兢究竟做了些什么。
为避人耳目,燕江南索性在此地呆了一日一夜,离开时,已是深夜。
她仍记得卅四的嘱托,出门前需得好好观察四周,以免被不世门人撞见。
然而,当她确认四周无人,钻出门来,闭好殿门,又转过身去时,还是被一道突然出现的、静立在余生殿前的人影骇了一跳。
青峰如黛,春山漠漠之间,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桑落久。
燕江南不知他在此处等了多久,只见他薄透的春衫有两道洇迹,一道是朝露,一道是夕露。
桑落久丝毫不以为意,温和地对燕江南一礼,走上前来,奉上一封书信:“燕师叔,能帮我将这封信带与师兄吗?”
燕江南早已耳闻在朝歌山发生的种种,亦知桑落久当众倒戈、转投魔道之事。
然而人皆有私心私情,除了有如一作陪之外,燕江南私心中仍盼着封如故在魔道中能有一名知冷知热的人,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可她亦知,桑落久与罗浮春早是款曲互通。
如今……
她接过信来:“你还真是……”
接触到桑落久的眼神,燕江南低叹一声:“算了。”
情之一事,她无从置喙。
殿内的封如故,殿外的桑落久,她治得好他们的身,治不得他们的心,哪怕她是天下第一的道医,亦是如此。
由他们去吧。
……
同在傍晚时分,朝歌山北麓,韩兢漫步于此。
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一只丹顶白鹤。
秋水寒白毛,夕阳吊孤影。
今日,是封如故给他自由的第一日。
但韩兢不知,自己算不算虚度了。
他协助卅四处理了门内积压的不少事务,条分缕析,理出了大致头绪来,方便封如故接手。
为此事,韩兢花了整整一日光景,傍晚才得了闲。
那白鹤似是察觉到他有心事,便引起细长的颈子,去蹭韩兢的手背。
韩兢由得它蹭去,另一只手覆在它额顶的红冠上,指腹轻动,难得温柔地摩挲了一番。
这只鹤,原本是韩兢养在丹阳峰中的。
伯宁说,他想骑着鹤下扬州,看一看封如故出生的江南之地。
……于是便有了它。
那时,它只得小小的一只,红喙白羽,身上还带着稚弱的绒,却已有了亭亭独立的君子之态。
韩兢从未想过,在自己离开丹阳峰后的某一日,已长成了的白鹤居然会拍打着翅膀、带着满身风尘,落在自己身侧。
韩兢留下了它,却从不带它与自己同行。
白鹤就此留在了朝歌山,时时等他归家。
……白鹤甚至没有名字。
韩兢已经给自己取了太多名字,不想再耗费心神在无谓的事情上。
但他却不知,明明无谓,自己为何还会为它摘来桐实红豆,细心哺喂。
在白鹤与他亲昵时,有不世门的年轻魔道与韩兢擦肩,随口同他打了声招呼:“时护法,遛鸟啊。”
韩兢仰头,静静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本没什么意义,却叫那年轻魔道悚然一惊。
不世门人,多是惧怕时叔静的。
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一双眼睛毫无悲悯可言,渠着一汪深不可测的深潭,显得格外鬼气森森,谁也不敢妄自探知那深潭之下究竟埋藏了何物。
总之,因为不详,所以不祥。
察觉到那人的闪避,韩兢重新垂落了视线,把白鹤抱起,自行归家,洗漱休憩。
第二日,韩兢离开了朝歌山,仍留下了那只鹤。
他在山下驻足良久。
以往他每一次出门,皆是有目标的,少有举目四望、不知去往何处的时候。
天下之大,如今的他可以去哪里呢?
韩兢曾问封如故,给他三日自由,不怕他跑了吗。
封如故说,你不会逃,你逃不过你的天道。
想起此言,韩兢不禁抬头望天。
……天道吗?
一个时辰后,韩兢站在了风陵山脚下。
抚一抚面上红纱,他举步往山中走去。
在风陵通天柱前,韩兢被守山弟子拦住:“这位道友,来此何故?”
虽是例行盘问,但弟子眼观韩兢的姿容仪态,根本不曾觉得韩兢可疑。
他通身仙灵之风,一看便知是道中之人。
韩兢答道:“来访故友。”
“故友何人?”
“风陵常伯宁。”
守山弟子微怔:“您姓甚名谁,哪家仙山?”
遭此一问,韩兢脑中瞬时转过百八十个姓名、身份。
这些年,他游走于虚实之间,荣华有过,尊贵有过,他大可信手拈来,自抬身价。
然而,韩兢只道:“剑川之外,月色之下,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道友。”
面前的风陵弟子愣了一愣,坚持道:“客人,拜会门主,需报姓名。”
“你这样同他说,他会记得。”
说到此处,韩兢也不很相信,补充了一句:“……或许吧。”
“我们山主正在会见荆家掌事,抽不开身。”守山弟子道,“客人不报姓名,我们无法请您入内等候的。”
韩兢将自己立作一把长剑,一如他所佩的“春风词笔”。
他平声道:“我不必入内,在此处等着便是。”
守山弟子还想劝说他:“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可我们端容君若是只与道友有一面之缘,怕是难以想起。若我们通传后,门主却忘了……”
韩兢似乎不存希望,也无谓失望,平静道:“那便忘了吧。到时候,我会离开。”
韩兢就这样,从旭日初升,站到了日薄西山。
……又是一日过去了。
他的性命,到目前为止,只剩一日。
韩兢正在冷静盘算间,那去青竹殿前看了数回情况的守山弟子满怀春风而归。
“端容君叫我对您说抱歉。他与荆掌事对弈,很是得趣,一时忘了时辰,直至方才棋局方散。”守山弟子抱拳道,“门主还记得您,说请您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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