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来,封如故想过许多有关堕魔的事情。
堕魔究竟有什么好的?
首先,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愿,他都会拖累整个风陵。
道门如今百花齐放,却也有暗痈丛生,不少道门都巴望着自立一门正统,奉己道为尊。
当初,他们将清凉谷以“鬼道,左道也”的理由打压下去,将四门变为三门。
现在,他们也能以风陵私心窝藏魔道多年、为道不正,以私为先的理由,将风陵同样驱赶出正道之列,他们好重新洗牌起牌,再起他们的一段道门辉煌。
其次,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废人。
归墟剑法,剑意取自五行之水,天罡地正,水蕴大德,容纳滋养万物,气数清正至极,即使被封如故化用后,演变衍生出五分随心所欲的邪气,也不损其本色。
然而,封如故非是魔道纯血一脉,七花印若是被冲破三朵四朵,他的归墟剑法尚能使用;待到完全入魔,五行之水的清正之气不能与魔气兼容,便徒具其形,难再聚神,只能从顶流剑法变成区区二流末路剑法。
再次,自己那位好师兄实在是忒尽职尽责了。
封如故不怕自己流离失所,怕的是原本可安坐道庙、一世天真、事了飞升的师兄,被迫弃下整个风陵,随他一道荒唐人世间。
除非他有落脚之地,自保之力,否则,师兄永不会对自己放心,而他也不想阻了师兄的青云之路。
总而言之,自己若是堕魔,疼自己的自会心疼,不疼自己的,便平白叫他们看了一场不要钱的笑话。
况且,他还挺舍不得叫自己辛苦所创的归墟剑法受这等降格委屈的。
有的时候,封如故当真是抓心挠肺地想要入魔,有的时候,他琢磨权衡着许多利弊,想,去他娘的,索性不堕,让一干人等厌恶着他,又不能奈何于他,最后活活气死,倒也挺好。
今日,封如故本已顶着种种不情愿,做足了堕魔的打算,没想到如一会天降而来,救他于水火中。
此时,在封如故眼里,如一简直可爱得没话说。
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往骨子里用劲儿的,惹得如一根本不肯看他,只觉此人是个活脱脱的妖孽转世,那种抿唇弯眼的笑法和专注火热的眼神简直处处要命。
如一自己都被自己心中绮念之旺盛所惊,然而转念一想,此乃中·毒之象,便也没有多少计较了。
只要解了毒,一切就都能回归正轨。
他在丁酉面前低身半跪,客气道:“丁宗主,请交出解药。”
丁酉自知一击失手,此时再无转圜余地,算是彻底栽了,冷笑一声,显然是打算抵死不言了。
“青阳山众家弟子,或多或少中了丁宗主所施之毒。”如一继续道,“丁宗主已造下杀孽万千,不应再多添几桩。”
丁酉听得好笑,勉强正眼看了一下这位劝他从善的呆头和尚。
他眼见这僧家青年相貌美丽,五官失之艳丽,很有几分妖僧邪道的意味,心里就先看轻了他三分,对他响亮地啐了一声:“秃驴,你是何等人,也配和我讲那些狗屁倒灶的歪理?”
如一静静望着他,眼中的情绪淡淡,说不上是悲悯还是其他什么,自报家门道:“贫僧如一,寒山寺护寺,法正堂副堂,乃无惭愧僧。贫僧盼望丁宗主修善念,结善缘,莫要再沉溺于杀伐之中,回头是岸,方得正果。”
丁酉听过此人邪僧名号,更知道娑婆剑法的杀名。
然而对丁酉而言,这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
难道他指望自己会因为这两三句不痛不痒的劝说,去回头找那全凭正道人定义的岸?
丁酉箕踞在地,轻蔑骂道:“什么狗屁回头是岸?要杀要剐随你,少他娘在这里给老子……啊——”
他即将出口的辱骂,被一声痛呼径直噎回了喉中。
如一用“众生相”的木剑尖,直直穿透了丁酉的小腿,扎入地面,将他固定在了原地。
丁酉早被他冲入体内的掌风封住了几处穴,如今遭此突来一剑,顿时双目嘴巴一并大张,现出几分疼痛难忍的狰狞之相。
如一不去看丁酉的震惊之相,自行动手翻找丁酉身上的储物法器。
他的雪白僧袖上染了梅花似的一点血迹,察觉到后,他歪一歪头,抚过袖口,仔细打理干净,才继续在丁酉身上忙碌。
此时,他的眼神与方才说教时全然无异,不算悲悯,也谈不上冷酷。
鲜血淙淙流淌而出,剑中幽魂嗅到血腥气,立时蠢蠢欲动,有些从剑身里钻了个脑袋出来,等不及身子也出来,就将一根脖子伸得伶仃细长,贪婪地吮食起他的血肉来。
丁酉不敢置信,自己竟会在素来讲求礼义的正道中遭到此等恶毒的折磨,方才放出的豪言犹在耳边,他不得不将噬肉挫骨的疼痛拼命下咽,是以喉咙间不住发出咕噜咕噜的咽声。
“打扰丁宗主了。”如一在他身上搜到了一枚可储物的鹰头戒,握在掌中,面目平静地一施礼,“贫僧给丁宗主一刻钟,细细回想此生过错,佛曰,三界六道,唯由心现。反省自己,乃是解脱之源。”
封如故把受伤的关不知安顿在床后,便一直歪在门槛边沿,一脚外,一脚里,点上一袋竹叶新烟,静静看着他家小和尚胡说八道。
将丁酉狠狠踹进无边的痛苦之中,顺便叫他自己靠反省解脱后,如一拧身回屋,蘸着从丁酉那里得到的一点鲜血,在戒面上画了破封符。
与封如故擦肩而过时,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桌边,将戒中所储的物件一一摆上桌去。
封如故丝毫不介意被冷落,袖手走到如一跟前,轻轻拽他僧袍边缘。
如一不理他,封如故便用肩膀碰他。
如一这才假装意识到封如故的存在,斜过视线,瞄他一眼,心里起了些温甜的滋味。
没想到,做完这一动作,封如故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惯性的小动作略显暧昧,忙退后两步,笑嘻嘻地致歉:“啊呀,忘了忘了,不庄重,不庄重。”
如一:“……”
他回身的力度之大,险些把桌子上刚摆好的几样东西掀翻在地。
封如故抿了一口烟,望向窗外被百余恶魂绕身啃噬、呻·吟声渐大起来的丁酉:“你动手便动手,同他说那么多作甚,他又不会听。”
如一敛眉道:“住持说过,我面冷性烈,毫无佛门心性,需得时时修心修口。若是想要对人动手,需得对己、
对人说上三句良言善语,以消减杀念。若是对方不肯悔改,才可动手。”
封如故回想方才如一对丁酉所言,句句真理,也是句句废话。
封如故揭穿他的心思:“你其实就是想教训他吧?”
如一不置可否。
说到此处,封如故倒还委屈起来:“你刚才打我前,可没对我说些好听的话,光顾着骂我而来。”
如一:“……”
他没想到封如故会翻起旧账,动作也随着心慌乱起来。
好在他天生表情寡淡,心中惴惴,不至失态:“……抱歉。”
“抱歉就完了?”封如故说,“总得补给我几句好听的话吧。”
如一:“……”
封如故:“说来听听嘛。”
如一:“……无聊。”
封如故叹了一声,想,稍微对我好一点嘛。
不过他也不把这当回事儿。
反正自己在小红尘这里吃过的瘪够多了,当时自己的确有些胡闹,此刻又有外人在场,他心里过不去,不愿对自己假以辞色,也不打紧。
谁想,下一刻,背对着他的如一开口道:“封如故。”
如一:“让你受苦,对不起。”
如一:“我说了许多未必发自真心的话。”
如一:“生气归生气,我心中从来没有不……”
话到此处,他才觉得不对劲。
他即将出口的话未免太过不像话,哪怕在心里转一转,他都觉得羞耻万分,索性闭口不言。
住口后,如一冷冷看了一眼关不知。
关不知倒是很有眼色,在床上闭目装死。
不知道为什么,关二山主觉得自己刚才比现在丢人百倍,恨不得封了自己的七窍,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贯彻到底。
封如故愣了许久,心间微酸微甜,众般滋味盘桓一遍,最后也没品出是什么味道,只是一颗心砰砰的,跳得很是欢喜。
他刚想说些什么,外面的丁酉被魂灵蚕食许久,终是发出了忍无可忍的悲鸣声。
封如故:“好啦,这是人家关大、关二山主的山头,你要用这种方法渡他,也不必选在别人家里吧?”
如一这时候确认了丁酉随身之物中并无解毒解蛊之物,略略皱眉,随口道:“我佛不渡祸魔。”
封如故:“你佛亲口说的啊?”
如一冷声道:“‘若有鬼神侵其境界,我当使其碎如微尘’。这是护寺之僧的责任。”
况且……
如一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自己此时再问,不会显得对封如故太过殷切,才放心问道:“你可有在他那里受伤?”
封如故活动活动肩膀,笑说:“安然无恙。”
如一:“我是说过去。”
封如故:“……嗯?”
如一淡漠地看一眼丁酉:“你身上那许多伤口,是他留下的?”
封如故一怔,再看丁酉血肉模糊的惨状,心中难免有了些猜想。
……他不会是因为我,才这般残毒地对待丁酉的吧?
如一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手头整理的动作放快了:“你莫要误会。凡是魔道,皆该受如此对待,他并没什么特殊的。……你也是。”
封如故手持烟枪,目光在萦萦烟雾中显得格外明亮:“你就这般厌憎魔道?”
如一言简意赅:“我幼时曾遭邪魔所害,不敢轻忘。”
封如故:“若我也是邪魔呢?”
如一皱眉,只觉封如故这人夹缠不清,明明自己明说厌恶魔道,却还要做此等无稽假设,平白对人撒娇耍滑,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
如一决定不惯着他的臭毛病:“若你是魔道,我便第一个杀你。”
封如故又盯着他,抿着嘴笑开了,笑得如一一颗心热乎乎的。
他看了一眼活脱脱成了一只血葫芦的丁酉,终是觉得不妥起来,将饱餐一顿的百鬼一一收入剑身,纳剑入鞘,别扭道:“不可告知义父。”
提起“义父”二字后,如一注意看着封如故的表情,看他会作何反应。
结果叫他有些失望。
“嗯。”封如故煞有介事地点一点头,“我不说。”
如一埋首,重重心事让他的眉头微锁。
不会……应该不会的。
那张脸虽然可以更换,但义父常伯宁所用的踏莎剑法,就是他当年所见的;而封如故的归墟剑法他也见识过,二者并无相似。
自己小指上所系的一线心头血,牵连的也是常伯宁的心跳。
只是他的神态,偶有与义父不似之处,也并不是难以理解之事啊。
不知是不是思虑过度,如一放下手中鹰首戒,按住桌子边沿,隐约觉得有些晕眩。
封如故见此情形,觉出不对,伸手托住他胳膊:“如何了?”
不被封如故碰一下还好,他柔软的指尖直贴上来时,如一狠狠打了一个激灵,百般烈情热血直涌经脉,被他碰过的皮肤烧燎酥痒一片,且以野火之势直直蔓延开来!
蛊毒竟在此时作动了!
他为封如故频频催动灵力,本就抱着毒性随时可能发作的准备,孰料这一发作起来,其烈性远超如一控制。
如一倒退一步,避开封如故,咬牙切齿:“你别碰我……”
脐下处无端滚热,一路狂烧下去,他俯身捺住小腹,端正的僧袍被揉得出了几处惹人遐想的皱褶。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关不知感觉有些不对,不敢再继续装死,忙翻身坐起,不明所以地接住了往床边一路退去的如一:“怎么了?”
不知怎的,如一对他的触碰全无反应,只一味躲避着封如故,却逃不开满室竹烟淡香。
他的眼尾濡出微红,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封如故,你走……”
封如故也晓得自己怕是应付不了如一,果断往门后退去,边退边道:“小红尘,我家燕师妹精通毒理,等师兄那边事罢……”
说曹操曹操到。
常伯宁一袭缥衣,足尖在如水月色下轻点两记,几乎要将那满地月色踏出波纹涟漪来:“如故!”
封如故露出一点喜色:“师兄!”
“我那边无恙了。浮春、落久和海净在善后……”
常伯宁略惊讶地看了一眼不成人形的丁酉,似是犹豫是该先过问这个不速之客,还是该先过问封如故。
不过不消片刻,他便做出了选择:“如故,可有受伤?”
封如故关心则乱,顾不上自己,前行几步,执住了常伯宁的手:“师兄,我无事,你来看看小红尘——”
然而,话音不曾落下,封如故身后便传来了另一个含诧带惊的声音:“如故!”
封如故心电一闪,愕然回首。
只见身上犹带血雾煞气的常伯宁,身仗棠棣剑,立于月亮门前,肩上犹自落着几瓣带血的残红。
——糟糕!他竟忘记……
不及封如故做出反应,被他执住手的“常伯宁”,反手狠狠扼住他的腕脉,单指成剑,直摧他胸前心脉!
……为何如此?
若丁酉中用的话,若如一不曾回来,我本不必亲自动手伤你。
二人离得太近,封如故身无灵力,更是毫无躲避的余地。
那一指,稳稳挫中了封如故心脉。
封如故身体立时做出反应,灵脉暴起,以抵此死劫。
好容易冲出血雾重围的常伯宁,眼见一个与自己相貌一模一样的人这般伤害封如故,心尖登时滴下血来,血雾蒸腾上升,笼在眼中,便化作了无边的杀机:“——如故!”
那人一指功成,再不滞留,只看了身后的常伯宁一眼,便一足踏风,翩衣流逝而去。
封如故的身体前后打了个飘,落叶似的往后倒去。
常伯宁正要去接,却见如一一把揽过封如故欲倒的腰身,纳于怀中。
常伯宁步伐一滞,心口钝钝地酸痛起来,眼里都起了些朦胧的雾气。
少顷,他硬是改换了步伐,流袖一招,直追那道流光而去!
如一见封如故在他面前为人所伤,刹那间心遭火焚般,情·欲被心痛所压,推开关不知,径直抱住了封如故,甚至连义父都不及多看一眼。
他急急诊过,发现封如故气息尚稳,一颗紧绷绷发着疼的心才松弛了些许。
如一抱住封如故,呼吸不稳。
他不敢看封如故,也不敢叫封如故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
好在封如故像是累坏了,乖巧偎在他的怀里,不作一声,神情看上去有些恍惚。
如一心中绮念被压,却仍是心慌得不成,只得用压抑过的声音叫他的名字:“封如故。”
良久之后,封如故发出一声低低的应声:“……嗯?”
如一轻出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想到了他曾经自比优昙一事。
佛遇优昙,只得刹那光华,便已心满意足。
他不是佛,他只想将这优昙带回寺中,好生看顾,一千年也罢,他想叫他只为一人开花。
如一将一切遐思归结为蛊毒作祟,浑然不觉怀中的封如故睁开眼,盯着他线条漂亮利落的下巴看,一双点漆似的眼中,闪掠过淡淡的邪异紫光。
七花印中,第三朵红莲花瓣在他的皮肤上缓缓绽放,灼灼莲瓣绽如火苗,于青莲丛中盛放,留下了鲜红的、不可抹消的烙印。
封如故想,吾道不复。吾道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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