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成一列的车子井然有序,仿佛训练过似的同时停下。车门打开,几个穿着周正笔挺警服的人肃然而下。
走在最后的女人,身形微瘦,警服从肩胛到腰间划出流畅宽松的线条。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面容带着无法掩盖的苍白疲惫。
许星“看见”自己一步步向她走去,她隐隐有了预感,骤然袭来的巨大恐慌让“她”对着那个自己大喊:别过去,停!别走了……
那个她没听。
几乎是同一时间,原本跟在那队人身后,正走进市局的女人若有所感地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来,眼里极快地闪过愧疚和沉痛。
“他呢?”
她听见自己问:“你们都回来了,他呢?”
迎面对视,姚晚身上的警徽折出冰冷的光泽。她的嘴唇微微翕合,那声音却突然被埋没,周围骤然变得一片漆黑,随之扭曲。
“回来请婚假。”
“说话算话啊。”
“算话。”
……
“回来请婚假。”
“说话算话啊。”
“算话。”
……
“啊!”
许星骤然惊醒。
夜色静谧,未遮帘的窗子铺着月光。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她低促的喘息响起。
又做梦了。
汗水滑进眼睑,带起微微的刺痒。许星随手拂了一把,拉开被子。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瞬间受到刺激,轻轻战栗,又很快平复。暖气带来的热意散在空气里,逐渐包围上来。
“姐?!”
许安在外面敲门,动作带着急迫:“你怎么了?”
许星揽了下睡衣外袍,应声:“没事。”
许安已经推门进来了,在墙壁上摸索一番,调暗屋内灯光打开。
柔光缓缓倾泻,并不刺眼。循着这亮,他看了眼许星,拿过水壶倒了杯水递过去,声音不自觉地放低:“又做梦了?”
许星没应,接过杯子抱着腿发呆。
许安犹豫了会儿,到底不放心就这么走,压着被子坐在床边。“姐,你还不愿意相信……”
许星手上一抖,杯子险些掉在床上。
许安反应极快地伸手虚接,一抬头,就对上那双幽暗漂亮的眼。
“你什么时候归队?”许星收回目光,淡淡地问。
“后天。”许安说完,静了一阵儿,瞥过她眼下的乌青,心里一疼,又看见她拿过手机订票,地点不出意料的是南城,刚刚没说完的话不知怎的,就从嘴里溜出去了:“当时派去救援的人都说没希望了,追悼会这都过了三个月,姐你……”
许星也不知道听没听见,反正神色没动半分,直到定好了票,才把手中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搁在床头柜上,侧身躺下,嗓音清清淡淡的:“我要睡了,出去吧。”
许安沉默几秒,无声地关门离开。
……
“他呢?”
“牺牲了。”姚晚艰涩地开口:“行动出了意外,他为了救人质……爆炸地点有不少干警都在,亲眼看见的。”
……
距他离开,已经过了半年。
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啊?
许星蜷起身子,慢慢阖上眼。
屋外。
许安没回房间,就站在阳台上,眼看着熹光一点一点染着烟红在天边漫开,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下楼买早餐。
许星常吃的那家粥铺隔了一条街,不远不近。因为颇为有名,他足足等了大半个小时才买好。许安平常甚少做这些事,也不知道带个保温盒,仗着身手好,这会儿两手拎着包装袋走得飞快。
经过小区门口的马路时,倒是停了一下。
那儿围了一圈的人,旁边还有辆车子歪在路沿。大爷大妈们嘘声叹气的声音糅着尖锐叫喊声和隐约的小孩儿哭声。
他下意识地就想上前,但眼角余光已经瞥到救护车的到来,便护着手里的早餐,目不斜视地穿过众人。
刚走了两步,又蓦然顿住,折身回来。
地上滚落一旁无人在意的保温盒……有种眼熟的感觉!
……
时小今是在许星被送进医院后收到消息的,假都没来得及请就往外跑,被徐章拉上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过去。
到的时候许星还在手术中,她脸色煞白地当场腿软,险些跪到地上去。
徐章早就防着,反应极快地把她捞到座椅上,一手拿出手机打电话,语气极冷:“找交通大队的调监控,给我查!我要看看是哪个孙子敢……”
“是意外。”一旁倚着墙壁的许安开口了,“有个家长没看好,小孩闯到马路上了,我姐是见义勇为。”
徐章话音一顿。
“别用你们刑警那套。”他冷笑出声:“如果不是韩琛,我姐也不会这样。”
见义勇为?!
真是见义勇为还是想找个名正言顺的死法?
那边时小今手撑着脸,闻言难受的嘴唇打着哆嗦,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
麻药的作用逐渐消退。
感觉到痛意,是在恢复意识后。
模糊中,许星听见有人带着哭腔在耳边说:“你睡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喊疼。
实在见不得许星那个样子,时小今关上病房的门,默默退出来,正抵在墙上发呆,冷不防肩上一重。
徐章瞥了眼里面,低声道:“你也守了一天一夜,回去休息休息。”
时小今摇头:“我不想走。”
徐章就没再劝。
不是有案子,队里其他人恨不得全都过来守着。
老大出了事,他们连老大的女人都保护不好,将来去了下面,怎么和他交代?!
“我们都不知道她回来了。”时小今低着头喃喃道:“小星姐还是不相信老大已经走了。”
所以独自一人在南城寻觅,不肯回来。
时小今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莽撞的女孩了,市局新来的人都知道,那个擅长模拟画像的,是个硬茬,身上挨了四刀,愣是拖着没让罪犯跑掉。
她以为自己成长了,却没想,碰上旧人,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徐章静静看着医院这条长长的走廊,半响才说:“她已经相信了。”
相信老大已经不在了。否则……刚才又怎么一句韩琛都没叫?或许,正是因为老大不在,她才会那么疼。
……
许安赶着时间安排好一切,就要走的那天,突然下雪了。
漫天的雪花荡下来,转眼之间,视线所及便成了银色。天空还阴暗着,他将被子轻轻拉起,上提。
许星侧脸掩在软枕和发丝中,显得尤为安静脆弱。他最后看了一眼,拿过行李。
刚转过身,就被拉住了。
“能不能不走?”
许星闭着眼,声音轻若耳语:“安安,姐承受不起了。”
“……”
许安眼底一瞬间酸涩胀痛。
“姐……”他开口,却被打断。
“算了。”许星把手抽回,缩到被子里。“我睡迷糊了。”
拦不住,也不可能拦住。
他们姐弟之间,每次都是一个假装熟睡,一个悄然离开。
许星为什么这次失态,许安很清楚。正因为清楚,才更觉得自己是个混蛋……和那个混蛋姐夫一样不是东西。
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了呢?!
不是很厉害很能打吗?
怎么公安部组织的联合行动,那么多警员配合,还能回不来呢?
你知道我姐伤心成什么样子?
……
门被轻轻关阖的声音传来,许星仰面躺了一会儿,赤脚走到落地窗旁。公寓楼下花园里那抹熟悉的身影正在渐行渐远,还带着青年的修长细韧,却已成长得挺拔坚实。
她站了片刻,打开身旁书桌抽屉。
里面满满铺着韩琛以前最常抽的苏烟,银色而质感的盒身,像极了他的风格。
摩裟着烟身片刻,她忽的笑了。火柴划过,点燃。
烟气袅袅,散在厚重的窗帘间。
再次见到姚晚,是在一个月后。
许星刚刚养好伤,打算第二天启程去南城,她就突然拜访了,踩着浓重的夜色上门。
开门看到是她的一霎那,许星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姚晚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屋内香烟味道浓重得她站在门口都能闻到。
仔细盯了片刻,她开口,是极严肃的语气:“许星,如果我发现……”
“不会。”许星轻轻笑了,退后一步让开。“他拿命去清除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碰?”
她开了窗,倚在旁边,熟稔地点了支烟含进嘴里,问:“找我什么事?”
姚晚站在门口一时没动作。她看着指间夹着细长烟身,熟悉又带着陌生感觉的许星,嗓子眼好像被什么噎住了,一阵阵地发涩。
她想:韩琛,你知道这个女孩,眼里再也没有光了吗?
烟燃了小半截,姚晚才有了反应。
“我们抓了一个人。”她道:“警方需要你的帮助。”
许星弹了弹烟灰,有些好笑:“我能帮什么?再说……震惊全国的八二零sky案,不是早就尘埃落定了?”
都市报、电视台、各大网络自媒体……铺天盖地的赞扬致敬。
可惜,里面没有韩琛。
他和其他牺牲的烈士一样,泯灭在尘埃中,不为人所知,只活在了一小部分人的心里。
姚晚默然一瞬,说:“那次行动,我们没能抓到组织首领seven。而重大怀疑对象……”她缓缓道:“你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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