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严家两兄弟的不和,昭华公主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
或许查到的这些都只是表面的现象,那侍妾膝下唯有一女,她害了徐氏于她而言,并没有任何好处,她也没必要这样做,或许,真正害了徐氏的另有其人,严如玉若是成长起来,对严如是的威胁是最大的,他娘又岂会坐视不理?
只是这些沉积多年的旧事,如今再去调查,实在是过于繁琐,也没有必要,是非对错,严如玉心中自有定论。
不知为何,自看了那信件,了解了严如玉的过往之后,本能的对他起了怜惜之情,昭华公主暗自在心中下了决心,便是严如玉当真谋逆了,她也会放他一条生路。
乾清宫。
凤铭暄安静的坐在龙椅上批阅奏折,下方,严如玉行礼之后,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难得的乖巧。
“平身。”凤铭暄闻言,头都未抬,依旧审阅着手中的奏折。
“谢皇上。”中规中矩的回答。
严如玉站了起来,眼珠子忍不住乱转,四处打量了起来,殿内很是干净清爽,龙案之上,右边摆放着未曾批阅的奏折,中间是文房四宝,左边则是已经批阅过的奏折,除此之外,案桌上竟没有旁的事物,就是侯爷的书房里,都是陈列着各种珍奇宝贝,比这里要富丽堂皇的多。
严如玉眼中流露出赞赏之意,这一路走来,百姓们对这年轻的帝王赞不绝口。
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皇上勤政爱民,是位明君,这场战役,平西侯爷不战自败,可偏偏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人,一旦对权势有了欲,念,有了贪想,就如同千万只蚂蚁在心里撕咬啃食,总要为了心中所求拼上一拼,便是赌上九族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平西侯便是这样的人,他筹划多年,绝不会放弃,也不可能放弃,哪怕现实摆在他面前,这是一条不归路,他都不会就此罢休。
人性如此。
严如玉在心中感慨了一番,眼眸一下子就被左前方挂着的一个一个小册子吸引住了,他脚步一顿,就要往那处走,清亮的咳嗽声自一旁响起,他连忙收回了脚,一抬眸,年轻帝王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奏折,此刻正盯着他看,神色喜怒难辨。
严如玉连忙重新跪了下来,正要开口说话,凤铭暄高声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严如玉不敢忤逆,连忙扬起小脑袋,嘴角一咧,对着皇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上去很是年轻,脸型五官与严如玉有几分相似,却比他耐看。
凤铭暄眯着眼睛打量了他半饷,声音平稳,“公主那边的酒不好喝,劳你半夜跑去青楼买酒喝?”
不过区区几个时辰,皇上就已经得知了消息,看样子,他是如何进京,进京之后又做了什么,他已经了如指掌,严如玉心中一个咯噔,面上的笑容越发谄媚,“回皇上的话,公主那儿的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微臣向来随性惯了,这不沾酒倒也罢了,一旦沾染了,没个五坛六坛,根本不能尽兴,微臣初次见公主,怎能如此无礼,因此……这才,重新换了一个地方喝……”他说着,一脸的委屈,“微臣也是为公主着想,生怕打扰了公主的清修……”
他言罢,凤铭暄眉头一扬,笑道:“如此,倒是朕错怪于你了?”
严如玉低垂着头不敢直视龙颜,只觉皇上言语中暗藏机锋,可是他的口气又很是轻松,让人摸不着头脑,严如玉在心中掂量了一下,道:“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皇恩,昨夜之事确实是微臣鲁莽了,还望皇上恕罪。”
凤铭暄抿了抿唇,“将才还为自己辩解,如今又说有罪,你倒是说说看,你何罪之有?”
严如玉垂着头,闷声闷气道:“微臣不该一进京就逛窑子,不该在青楼喝得烂醉,不该狎|妓,更不该来到京城不先来叩见皇上……微臣有罪,微臣也知错,这一切都是微臣不好。”
他倒是什么都知道,这认错的态度倒是很好,凤铭暄冷笑,“那你说,该如何罚你?”
“以往在家中,每次做错了事情,侯爷都是罚我跪的。”严如玉像是没心机的孩子似的,直接一掀下摆,露出了膝盖给皇上看,只见上面绑着两个厚厚的棉布包,“这叫跪的容易,这个就连侯爷都不知道,每次罚跪,只要有了这个,便是跪再久都不累。”
凤铭暄眼中冷芒一闪,严如玉在祁州有没有被罚跪,他再清楚不过,严如玉主动提出要罚跪,他想做什么?
要知道,罚跪和杖责可不同,后者也就是皮肉之痛,前者,可是直接打了平西侯爷的脸,这一罚下去,只会彻底激化矛盾。
凤铭暄眼眸深邃,紧紧的锁着严如玉,见他在自己的注视之下仍能面带笑容镇定自若,心中不由得高看了他几眼。
他眯着眼沉吟了半饷,“你在祁州……经常被罚跪?”
“也不多……”严如玉摸了摸后脑勺,笑容有些尴尬,一副口无遮拦的样子,“其实,也就三两天一小回,四五天一大回,侯爷说我皮厚,要多跪跪才行,皇上您是不知道,我在祁州,那可是散漫惯了,您若是有机会去祁州,我带您去祁州最好的楼,吃最好的菜,喝最好的酒,还有女人,这不同地方的女人,味道可真是不同……”
凤铭暄无奈扶额,有些明白妹妹送来的密信中那句“他就是个大活宝”是何意了。
不过半个时辰,乾清殿门口就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
一个模样甚是俊俏的少年手捧着匾额稳稳当当的跪在那里,匾额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大字:“我再也不去逛窑子了”字迹粗糙,像蚯蚓爬过一般。
过路的大臣们无一不停下脚步打量他一会儿,一个个捂着嘴偷笑着离去。
很多好事的小太监和宫女都偷偷的溜过来瞧他,谁也不曾见过这等奇观,一时之间,他倒成了整个皇宫的焦点。
消息传到严如是耳中时,他气得砸了好几个贵重的茶杯,一直到严如玉从宫中回来,他的面色都没有好转。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风度呢?你来之前,阿爹没有嘱咐过你吗?”严如是气急败坏。
“看你急的这个样,跪的人又不是你。”严如玉却像是半份感觉都没有,闲适地往一旁的软榻上一躺,拿着茶壶就往口中灌着,他衣裳半敞,露出锁|骨,茶水顺着他光洁的下巴往下留着,低溅在衣裳和胸膛上,有着别样的美感。
“你……”严如玉做最厌恶的便是他这幅吊儿郎当的地痞样,当下气的说不出话来,他怎么也没想到阿爹会将这个只知吃喝嫖|赌的草包派过来,从听说他进京那一刻,他就知道准没好事。
堂堂平西侯之子被罚跪在大殿之前,让文武百官看笑话,这算什么事?
他们严家何曾如此丢人。
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严如玉一边翘着二郎腿,一边照顾伺候在一旁的媚娘过来帮他捏腿,漫不经心道:“你在这里怪罪我就有用?你也不想想,皇上他为何要罚我跪?我不过是去逛了逛窑子,这对我而言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吗?若是逛窑子有罪的话,那直接派官兵捣毁了窑子不就成了,为何要留下来,这不是勾引人犯罪吗?”
“你还有理了!”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严如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凝重了起来。
严如玉说的不无道理,逛窑子确实不对,却也不至于被罚在大殿之前跪上整整一个时辰,若是这样,朝堂上岂不是大半的官员都得被罚跪?
皇上这是借此机会敲打他们严家?
皇上已经对他们严家起了疑心?
严如是的心一点点的沉了下去,他最近一直不曾有任何动作,便是怕自己露出马脚,接连两个侍妾都出了变故,他如今在京城可谓是如履薄冰。
“皇上招你进去了那么久,就只是罚你跪?他可曾说些什么?”
严如玉懒洋洋的靠在软榻上,叫嚷着,“我饿了,没力气说话!”
“这是大事!如玉你能不能正经一些?你知道自己多大了吗?做事情毫无章程,阿爹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你是世子,自然是深得侯爷宠爱,言传身教,我是什么人?祁州有名的纨绔祸害。”严如玉半点也不怕他,凉凉道:“我娘死得早,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有娘生,没娘教,自然不懂得你说的那些规矩!”
见他提起了死去的徐氏,严如是面上的神色变化了好几次,忍着怒气派人送来了吃食,可这样敷衍的态度,严如玉又岂会满意。
他拿着筷子在菜里拨弄了几下,大手一挥,“撤了撤了,将这些都撤下去,打发叫花子呢,这都是什么菜,连半点荤腥都没有,叫人怎么吃!”
严如是阴沉着脸,“那你要吃什么?”
“肉!红烧猪肉,鸡肉,羊肉,牛肉……各式各样的肉都上来一份!”严如玉眯着眼睛,“听闻京城醉霄楼的烤鸭好吃,女人更好吃,大哥,你不带我去尝尝吗?”
他意有所指。
谁不知道,严如是便是在醉霄楼与朝阳郡主偷|欢被人逮住的,他此刻故意将此事说出来,分明是当面打严如是的脸。
严如是眼中眯着眼看了他半饷,眼中的杀意一闪而逝,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就已经换上了淡定的神情,招手唤来下人,让他们去醉霄楼买一桌好菜带回来。
严如玉微眯着眼睛,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筷子,好似全然不曾注意到严如是眼底的阴霾。
待他吃饱喝足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他擦了擦嘴,丢下了筷子,这才缓缓道:“倒也没说什么,就问了祁州的一些情况。”他添油加醋的将皇上与他的对话大讲了一遍,十句里面没一句是真话。
“阿爹可曾有口信带来?”严如是拧着眉头。
终于问了。
严如玉唇角一勾,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丢了过去,“你自己看吧,延哥还约了我今日去赛马,时辰不早了,我得先过去。”
自他走后。
严如是端详着手中的信封,信口封得完整,没有被打开的痕迹,他将信件打开,从中抽出纸条,凝眸看去,确实是阿爹的字迹。
他仔仔细细的看了很多遍之后,将纸条烧掉了,沉着脸唤来了四九和暖柔,“京城中所有的人手调动起来,半个月后动手。”
暖柔一惊,“公子,半个月是否太过仓促,燕王那边?”
“确实有些仓促,可这是父亲的命令,他怕是打算孤掷一注。”严如是面无表情的看着院外,眼中有嗜血的杀意涌动,“燕王向来跟皇上不合,皇上若是出了事,他首当其冲,只要沾染上了弑兄的罪名,不管有没有确凿的证据,他都逃不掉。”更重要的是,他受够了待在京城中畏首畏脚的日子。
这几个月来,实在是过于憋屈,不论做什么都不顺心,他的耐心已经快要被磨光了。
他自来京之时,就没打算走回头路,莫说父亲筹谋多年,便是他自己,对那至高之位也很是动心。
严如是厉声道:“暖柔,你去盯着二公子,莫要让他在这关头惹出是非来。”待事成之后,再杀了他也不迟。
严如玉是绝对不能留的,一个厌恨自己的兄弟活着,只会是一个大威胁。
京城,在靠近佛安寺不远的小客栈的雅间。
严如玉束手而立,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香火袅袅的佛安寺,“……他打算动手了?”
“公子的笔迹,便是连侯爷自己都认不出来,世子爷深信不疑。”媚娘垂首站在他身后,回道。
平西侯确实送了信来,可这信,却被严如玉偷偷调包了。
“福伯有消息了吗?”
“在司马蓁蓁入狱之后,公主曾在秦统领的陪同之下去了趟监狱,随后不久,便有人带着令牌从监狱中捞走了福伯,此后,福伯消息,再无消息。”
“这倒是有意思。”严如玉面容冷峻,“派人去司马府查看了没有,可曾失窃?”
“失窃倒不曾,司马府早被封了,不过在后院,看到了挖坑。”
严如玉皱了皱眉头,看来,福伯是落到公主手里了,这倒是有意思,一个养在深宫中的女子,不对女红感兴趣,却偏偏关注这些,从听闻河道出事,昭华公主就在逍遥山庄之时,他便开始怀疑这位公主了。
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赶巧这一说,所有的巧合,都是别有居心。
想到昨夜爽快的与他痛饮美酒的绝色女子,严如玉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心情好了几分,“这个公主可真是有意思,我大哥那种但凡看上了谁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她哄骗到手的人,竟然没能迷惑的了她,甚至在大哥与他人暗渡陈仓时,她能狠下心来说分就分,这等气魄可不是寻常女子能有的,她不爱我哥那种花言巧语,最会哄女子之人,反而喜欢那个冷心冷面的大统领……这么有个性,本少爷还真喜欢……”
“咳咳!”媚娘在他身后猛得一咳嗽,提醒道,“公主已经有驸马了,公子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想哪里去了?”严如玉扭过头,不满的瞪了她一眼,“本少爷说的喜欢,可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他只是看她顺眼,想与她结识罢了。
至于别的……他还真没这个念想。
严如玉摆弄着手中的折扇,淡声道:“福伯既然消失了,就让他消失吧,不用查了。”只要知道,福伯并没有落入严如是手中就行。
这么好的人证和物证,可不能平白浪费了。
严如玉刚从客栈走出来不久,身后就跟了一条尾巴。
他佯装不知地刻意拐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街上,那条尾巴如影随形,心知自己这是被人跟踪了,严如玉也不着急,慢吞吞的向着佛安寺走着,路上还顺手买了十几个又大又红的桃子和两大串葡萄,一边走,一边吃,很是逍遥自在。
暖柔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走了四五个街道,心中有些烦闷。
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有什么好跟踪的?真不知道世子爷为什么要派她来做这件事情。
她漫不经心的走着,看着他悠闲自在的边走边吃,还时不时的跟路边的伙计打招呼,眼中的嫌弃和鄙夷更甚。
这样的事情,世子爷是绝不可能做出来的。
他堂堂一个侯爷之子,竟然低微到跟路边的人谈笑风声,这像个什么样子?
怪不得世子爷瞧不上他。
暖柔心中愤懑不平,恍惚间,头一抬,却发现眼前没了严如玉的身影。
她心一惊,连忙跑了几步,仔细在路两边的小摊里面搜寻他的身影,找寻了半天都不见踪影,她跑过那条街道,转了个弯,左右张望了一番,突然,一个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在找我吗?”
暖柔心中一个咯噔,一扭头,对上了严如玉笑的甚是灿烂的俊脸。
“二……二公子……”她开口,呢喃道:“好……好巧,在这里遇见您。”话落,眼看着严如玉眼神冰冷了起来,连忙俯下身,恭敬地行礼,“婢子见过二公子。”
“巧合?”念着这两个字,严如玉唇角勾起嘲弄的弧度,“你跟了本公子三条大街两个小巷四条马路,就差没有跟着进茅厕了,你说这是巧合?”
没有聊到严如玉会如此直白,暖柔面色一白,不知该如何作答。
严如玉掂了掂手中的水蜜桃,咬了一口,声音含糊道:“我大哥派你来的?跟踪本公子做什么?”
“婢子并非跟踪二公子,只是二公子初来乍到,世子爷担心二公子路上有个什么闪失,派婢子来保护二公子。”暖柔毕竟是跟着世子的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回道。
字里行间,让人挑不出错来。
这若是换成旁人,也就忍耐下来了,可偏偏,她面对的是行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严如玉几口吃完了桃子,捏着桃核在手中把玩,看着她的面上挂着浅浅的笑容,慢悠悠道:“如此说来,本公子还要感谢你不成?”
暖柔回得很是得体:“都是婢子应该做的,二公子……啊……”
话未说完,喉咙顿时被人掐住,声音戛然而止。
“我大哥身边的人,都这么给脸不要脸吗?”严如玉五指成勾,狠狠的掐住她洁白的喉咙,面上的笑意不变,眼中邪气逼人,“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在我面前说谎吗?这些冠冕堂皇的话,糊弄旁人也就罢了,在我面前,最好收起你们的花花肠子!”
话落,手上的力道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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