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重阳宴后,后宫虽看似平和,然而平静之下,却隐动暗流。
德妃蒙受天命眷顾,归来后便是判若两人。
难说她究竟是真的被佛光超度了心性,还是为了后宫相争而一派做戏步步为营。无论哪种缘故,如今后宫提起她,评价纷纭,有褒有赞,声名是比往日好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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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东青的身影融入夜色,巨翼在空中盘旋。
殿室窗户打开,宫女轻轻拍手,左右手的玉镯环扣相击,那海东青飞下来,吐出信件。
扔进火中,滴血现字。
宫女眯起眼睛看着火焰吞噬完所有的字迹,才以手托腮,细细思量。
这些日子,德妃召宫内美人才人同乐,欢笑声彻夜不绝,最近似乎又瞄上了几个婕妤。
——德妃每一个举动,都是迷雾重重!
先前,他们受命潜伏于晋国后宫,还对德妃抱了轻视的心思。如今看来,德妃此人,竟深不可测,其智慧深谋远虑,不亚于葛丞相和七王爷,她竟是个如此难以招架的对手!
这样的对手委实可怕,连其意图都难以揣摩,更遑论见招拆招了。而整个北燕国上上下下,从王爷到丞相到国师,竟无人能看透德妃的运筹帷幄。
不愧是紫微星君,远非凡人能揣度,是个人物。
可惜了,德妃这样的奇女子,竟然降落在了晋国!真是令人扼腕。
那宫女眼中闪过寒光,向卧榻上闭目养神的花钿女子禀报道:“京中传令,七王爷下月便来长安,务必在这之前,找齐九星。”
花钿女子听了,淡淡应了一声,眼中闪过纷扰困惑的光,随即复又坚定。
德妃此人,实在是深藏不露,必是燕国一统大业的阻碍,必杀之!
***
心机深沉、运筹帷幄、深藏不露、是别国一统大业之阻碍的德妃,正笑盈盈派人将丽正殿的请帖,送去后宫各位婕妤处——诚邀诸位婕妤们翌日在宫中西苑靶场,射箭。
德妃如此郑重地下帖,按规矩礼数,婕妤们必是要回帖谢恩的。于是翌日,丽正殿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回函,上面端庄雅致的字,写着铭感德妃记挂、万不敢推辞之类的客套话。
谢令鸢一封封地翻看,有一封回函的字迹,尤其惊艳了她。她目光巡梭,落款是宋婕妤静慈。
若是练上多年书法之人,自然能从运笔撇捺间,看出功夫。宋婕妤这笔字,看上去秀气,然转折间仍不掩其胸臆,仿佛有千涛万壑之怀,有鹤唳孤鸣之气。只消看字,便觉其门第必然是清高端庄的世家。
谢令鸢赞叹了一会儿,却发现,回帖只有六封,竟少了一个。她正想招呼星使交待一些吩咐,忽然接到了储秀殿兰汀阁宫人的求见。
“宣他进来。”
一个小黄门进来后便跪地行礼:“见过德妃娘娘。谢婕妤派奴婢来回个话儿,婕妤偶感风寒,一病不起,说怕过了病气给娘娘,就不去搅了大家兴致了,恭祝娘娘如意安康,玩得尽兴。”
谢婕妤啊。
她正是谢令鸢那个女官上位成婕妤的妹妹,谢令祺。谢氏姐妹的家世状况不是什么天机,她穿来了以后,也知晓了几分。
谢令鸢生母谢霞蕴夫人早死,父亲从生母家族又娶了继室谢彤云——这位继室,其实在娘家乃庶出,只不过幼时被记名到了谢令鸢的外婆名下,也被当做嫡女抚养,与谢令鸢的生母乃名义上的亲姐妹而已。
也因此,原主谢令鸢不是很瞧得上自己继母。至于继母生的妹妹,谢令祺,她更是不放在眼里了。也即是说,两姐妹的矛盾,不是从入宫争宠开始,而是打娘胎里就带了出来——因嫡庶缘故,根深蒂固的偏见。
眼下,谢令祺显然是不乐意与她这个姐姐照面的,兴许是怕自己一朝得势,存心害她。毕竟德妃想借口发落个婕妤,还是不难的。
然而对这个继母妹妹,谢令鸢可没什么心理障碍。
谢婕妤是她之前从宫人问话里圈出来的猜测对象,想想伊人尚在病中,楚楚可怜,正是打动心肠的绝好时机。妹妹虚弱不已,自己只需双手一揽,霸气温柔、关怀备至地喂药,再一记拥抱,道一声“姐姐心疼你,好好将养身子,不然姐姐也寝食难安哪”,就可以试探了。
谢令鸢对着小黄门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小黄门正抬起头等复命,便被德妃娘娘眼中灼人的眸光吓了一跳。
——他终于明白婕妤娘娘为什么不敢前来了。
德妃目光如此炽热,熠熠生辉,是他,他也吓跑了。
机不可失,谢令鸢当机立断,关切起身道:“谢婕妤生病,本宫乃她亲姐姐,怎能置之不理。这心里啊,也是疼的!来人,去宣太医,本宫要亲自探望谢婕妤。”
妹妹啊,姐姐来了。
***
储秀殿的偏院,兰汀阁。
武修仪乃储秀殿主位,然而她身子羸弱,素日不出门不露面,也没立什么规矩,是以偏殿的宫嫔很是自在。
兰汀阁内,一位与谢令鸢面目有六分相似的女子,捏着茶杯,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神色阴戾:“姐姐她竟然还要来探望我?”
明明都称病不去了,明眼人都看出来姐妹矛盾,姐姐有没有点眼力见?
欺人太甚!
这女子额间花钿为鹅黄半月纹,乃婕妤打扮,正是谢令鸢那个从女官上位成婕妤的妹妹,谢令祺。她和谢令鸢都是鹅蛋脸,不同的是她眉眼细长,看起来比谢令鸢更稳成持重些,心思藏得更深。
她眼中眸光闪闪,手心掐出了几道指印,良久,自忖道:“我这个姐姐,以前在家里就跟我过不去,如今当了德妃,更是不会安生了。她若得意,我便失意,定是要一番你死我活。这次邀请,定是要害我;我这不去,她便亲自找上来了。”
可是她委实没生病,而在宫中,低位妃嫔若欺瞒了高位妃嫔,那等同于欺君之罪,可随意被问罪。谢令鸢说带太医来了,眼看就要被戳穿。谢婕妤可不想拱手将把柄送上,她和这个姐姐不死不休,断容不得给她机会欺压自己。
想到这里,谢婕妤狠下心,她咬咬牙,对自己的宫人吩咐道:“琼霜,你速速去烧几桶热水,生几个炭盆,我要沐浴!”
又吩咐另一个宫人:“琼露,你带上我的腰牌,去尚膳局的冰窟里,取这个月份的冰敬!”
各宫每个月的月例里,包含了米油肉菜盐糖冰,只不过入了秋,谢婕妤几乎没怎么用冰,估计能存个十几斤。
未几,热水烧好了,炭盆也生起来了,内室里如同蒸笼,闷热不已。谢婕妤争分夺秒地脱了衣裙,迅速跳进滚烫的洗澡水里,在热雾腾腾中泡得浑身通红,鼻尖额头汗珠滑落,额间花钿都快要贴不住了。
待宫人将热水倒出,而后又将泡着冰块、散发寒气的冰水送了上来。重阳过后本就日渐秋寒,刚泡完开水澡、浑身冒着热汗几近乏力的谢婕妤一闭眼,一咬牙——
啊啊啊啊啊!
来吧!
冰水一桶桶,从头顶兜头浇下!
“哗啦——”
晶晶亮,透心凉!
一桶一桶又一桶,两桶三桶四五桶,六桶七桶八-九桶,兜头倒下皆不见。
十几斤冰,几十桶水。
谢婕妤的鼻涕吸都吸不住,争先恐后往嘴里跑。她牙齿打颤,双目呆滞,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冰火两重天,简直眼前都冒了金星,整个人如行走云端,终于听到了外面一声唱报:“德妃娘娘驾到——”
……竟然有天籁之感。
唱报公公特意安排得远,好来提个醒儿的。谢婕妤头发还滴着水,眼冒金星地蹿进被窝里,冻得上下牙关咯咯作响,脸色忽青忽红,阵阵发黑。
然后她强打起精神,勉力支撑,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梧桐飘黄,等到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
也不见谢德妃的身影?
谢婕妤已是昏昏沉沉,强撑着眼皮子,目光呆滞地半张着嘴,吸着鼻涕,又等了半柱香的时辰,实在是等不住了……
她头一歪,睡了过去。
***
谢令鸢迟迟没去,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情耽搁了。
她没进得了兰汀阁的门,刚到储秀殿外时,便被半道儿而来的钱昭仪截走了。
谢令鸢起死回生后,和钱昭仪从无任何碰面。而此刻,钱昭仪银盘儿脸上笑意盈盈,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翳,几乎要遮住了葡萄似的双眸。
“德妃娘娘金安,臣妾正奉了中宫旨意,例行查各宫的帐,以便清算皇库,备着入冬的例份。还请娘娘拨冗,带臣妾去一趟丽正殿,查看账册。”
钱昭仪出身虢国公府,乃是九嫔之首,对着八夫人得行半礼,双手相扣屈膝躬身。原本钱昭仪个子就娇小,这一行礼,仿佛一只蹲在面前的小兔子。
然而钱昭仪代表的,却是后宫名义上的管理者——皇后。经她提醒,谢令鸢猛然想起,她这几天虽免了晨昏定省,却还是该向皇后请安的。
掌仪姑姑也没有提醒……是不能再任用了。
她一时有些彻悟,顿觉自己如同游戏后宫,未曾真正融入此处。不过,就如鲁迅他老先生所言,封建礼教嘛就是吃人的世道,这后宫也是吃人的后宫,有什么值得她全心全意融入的,那不是文明的倒退么。
不过眼下,中宫查账,德妃自然是没有推脱的道理。皇后代表的是礼法,要是怠慢她,后果可不像抽了贵妃一披帛那么简单。谢令鸢念头转得快,迅速打起了主意——
谢妹妹躺在病床上,迟早能下手;钱昭仪却是择日不如撞日的。做出权衡后,谢令鸢对兰汀阁的内侍吩咐道:“本宫稍后片刻,再来看你家娘娘。”
兰汀阁的宫人巴不得她待会儿再来,自家娘娘冲了冰水澡,头发还没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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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谢令鸢都在打量钱昭仪,对方脸若银盘,圆润可爱,眼睛一直滴溜溜地转,该是心思甚为活络之人。她嘴巴有点长,但有唇珠,嘴角总是翘起来,俗称笑口唇,配上下巴田宅宫位置的红砂痣,像个宠命优渥极有福相的大小姐。
这相貌在后宫里,大概算中上。至少是比不得何贵妃和白昭容的,若和韦女官、丽妃一比,更是差了几分颜色。不过若放后世的网络上,一代宅男女神的萌妹子就横空出世了,定能让2ch那群日本宅男赞誉四千年第一美女。
而她今日穿了九嫔的正装——额贴粉玉蔷薇花钿,头戴赤金蔷薇多宝冠,簪钗、步摇、华胜满头装点,身着樱粉织锦绣五尾金凤大袖衫、秋香色蔽膝、丁香色下裙,衣领、腰带、裙禒都用金线绣着缠枝蔷薇,虽是没有出格,但这每朵蔷薇的蕊都缝了细小珍珠,双袖五尾金凤的尾巴上也缀着红蓝宝石——
显然,钱昭仪即便不是九嫔里最受宠,也定是最有钱的。无论是哪方面,都说明她是个人物。
谢令鸢不禁深深怀念起了自己的限量款珠宝,她很想拿来和钱昭仪比比,看谁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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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与钱昭仪悠然回宫,丽正殿的下等宫役们正扶着梯子,修剪树枝,嘀咕道:“也是奇怪,这些日子的鸟怎么都叫的少了,这样安静。”见德妃和钱昭仪回来,忙都放下手边活计行礼。
谢令鸢抬头望了一眼,倒也觉出了些不对劲,然而待客为上,她吩咐徐福,即刻把宫中账册都搬出来。
宫人为钱昭仪奉了清茶,钱昭仪却没碰,不知是心有防备还是看不上丽正殿的茶。谢令鸢倒不在乎,端起茶盏,以杯盖遮面,心里琢磨着一会儿抱钱昭仪,是柔情蜜意哄还是霸王硬上弓。
画裳侍立一旁,见自家娘娘目光灼灼,蓄势待发,而看起来精明无比的钱昭仪,却对此丝毫未察,只一门心思地翻账册。
她翻账册的手法非常惊人,碧绿通透的玉镯子挂在白皙的手腕上,随着手腕翻飞而晃动,那册叶仿若狂风吹拂,唰唰唰一页,唰唰唰又是一页,一旁丽正殿拨算盘的司簿女官,根本无法追上钱昭仪翻账簿的速度。
只见钱昭仪一目十行,双唇轻轻阖动,一串串的数字含在她的唇间,让谢令鸢想起了电视采访的一位大脑计算堪比电脑的天才少年。
“禀德妃娘娘,臣妾有疑问,丽正殿这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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