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大旱天灾,往往是边境生乱的伊始。
北地严寒,收成锐减,胡人吃不上饭,便南下抢掠。
边境战事紧张,晋国又国库空虚,却还是得耗损财力,增加徭役,以固边关。
也是在这艰难的时刻,西魏忽然派了使节来,提出,想要在两国边境,开启互市贸易。
——如此提议,简直正中晋国下怀。
自“正月之祸”后,何容琛一直在寻休养生息的机会,而“互市”提议,犹如瞌睡送来枕头,正合了她的心意。
她召对大臣前来问策,又反复比订互市条款,如此权衡了多日。
然而互市之策,却遭到了几个掌兵权的世家反对。
开建了互市,眼看着要打的仗没了,要储备的粮草放缓了,无战不能富,还能搜刮到什么利益?能膨胀起什么势力?能建立起什么功勋?
国事体大,何容琛不由这些蠹虫,她与宋逸修力排众议,同西魏签订了互市协定。
但互市,恰恰也与何家利益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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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九岁的韦无默,常跟在何容琛身边,整理奏章。
她跪坐一旁,听到殿外吵吵嚷嚷,是何家人退朝之后,怒气冲冲入宫,来找何太后争论了。
他们隔着一室帘幕,时而苦口婆心,时而动之以情,想叫何太后收回互市成命。
何太后扶着案几,指节捏得发青,倔犟地一语不发。
关键时刻,宋逸修挡在了她面前。
他与何家人唇枪舌剑,疾言厉色,声音一度飞出殿外。末了冷冷回绝:“监国之印已盖,此事不容再议。”
汝宁侯并非何容琛的父亲,而是她大伯。他被宋逸修骂得面上挂不住,气急败坏地指着宋逸修大喊:“阉臣!阉臣!此处何以有你说话之份!”
韦无默旁听着,心中一怒,正想张嘴回骂,却看到宋逸修不屑地扯起唇角,笑了。
他站在殿阶上,居高临下地,睥睨地看着汝宁侯。
那一瞬间,韦无默几乎要以为,他是天神在看蝼蚁。她很少看到,平素温和的他,会露出那种冰刀之意的笑容。尽管,他对着朝臣,往往都是冷漠的。
他不屑地挑眉,抬手唤韦无默。韦无默机灵,听话地跑到他手下,听了他几句吩咐,而后往殿侧跑去。
片刻后她回来了,宋逸修正冷言冷语地对呛汝宁侯。见韦无默回来,手中抱着他要的紫檀木盒子,他指了指:“先帝玉玺在此。这宫廷之中,有我说话之份,却没有你说话之处!”
随他话音甫落,韦无默打开了紫檀木盒子,取出那方玉玺,双手紧紧抱着。她感到沉重,仿佛捧着的,不是玉玺,而是一尊泰山。她为宋逸修这信任,感到手都在发抖。
随后,她看到何家重臣,咬着牙,不忿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不可一世的汝宁侯,被迫跪了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这样的羞辱,可想而知。
汝宁侯没有再逼迫何容琛收回互市政令,跪完起身,脸色铁青地走了。
因为宋逸修说了,宫里没有他们说话之处。
汝宁侯的身影,颓然又不甘地消失在殿外。宋逸修这才转身,对极力压抑的何容琛,仿佛从寒冬蓦然到了暖春,柔声宽慰道:“这些得罪人的事,都由我来为你做。我做得,你做不得。毕竟你还需要何家。”
何容琛不能与何家人撕破脸,毕竟总还要依靠何家去压制其他世家重臣的。总是要靠宋逸修出面,弹压各方。
关于互市的争吵,似乎就这样告一段落。
在何太后与宋逸修的主持之下,晋国、西魏两国言好,一时晋国北地战祸骤减,民间纷纷称道。
那时候,边境还传着歌谣,纷纷唱着“夜不闭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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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韦无默常随太后身边,听着何太后召对议政,也就耳濡目染,渐渐听说了,西魏边境的互市,总出些莫名其妙的乱子。
西魏胡人与边地汉民冲突不断,矛盾甚深。
然而,边境遥远,上达天听毕竟有限,这摩擦一直未能寻到缘由。
延祚三年冬,冬雪沸沸扬扬,北方广袤的草原,依旧淹没在冰雪之下,民不聊生。
比这寒冷,更冷人肺腑的,是西魏忽然撕毁了互市条约,大举进攻晋国。
边境再度掀起战乱。
这次不宣而战,如同滴水落入沸油,朝中登时群情激愤。
他们指着舆图上被攻占的城池,谴责宋逸修宦官乱政,轻信胡人,才导致了晋国被长驱直入,连失数座城池。
他们面红耳赤,气愤不已。
毕竟当初,在何容琛不便出面时,是宋逸修向那些重臣施压的。有时是靠言官,有时是文臣联名,有时是压着奏章不放,有时迟迟不下朱批……各种手段玩得娴熟,少不得有人对他怀恨在心。
如今西魏大军来犯,战祸烧身,前仇旧恨一齐涌上。
几大兵权世家联合奏议,要给天下无辜死伤的边民一个交待。百姓何辜?江山何平?若不处死宋逸修,他们不能出兵!
他们言辞恳切,如忠臣置辩,满腔对宦官乱国的痛恨。
此情此景,仿若倒错几年时光,回到了景祐九年,先帝同郦贵妃面临的境况一样。
但这一次,何家没有站在何容琛身边,他们亮出了刀,一起挥向她,逼她把“奸佞”处死。
也有文臣激烈反对,为宋逸修袒护,被御史大夫郑舒才铁嘴一张,内臣勾结外朝的罪名便又落下了。
朝中闹了半个月,而西魏已经在寒风凛冽中,像风刀收割野草一般,摧枯拉朽地,连克两座城池,晋国北地将士的鲜血,染红了冰雪。
边境守将一边困守城池,艰难等援军粮草;一边与西魏大军僵持不下,苦苦抵抗。
而这一次,失掉的城池,再没有韦氏少年公子带家兵来救了。反而京中世家按兵不动,诡谲的阴云密布皇宫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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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寒冬的清晨,天还将亮未亮。
韦无默起床时,看到宋逸修已早早来了,正在外室安坐着等她,手中攥着一柄牛角骨梳子,还捧着一杯清茶,热雾袅袅,他清俊的面容在茶雾后十分祥和。
他很少来此处,韦无默一阵惊喜,跳着跑去唤他。宋逸修转过头,亲切地对她笑了,抬手摸她头发,叫她坐到妆台前,说给她梳头。
韦无默在妆台前跪坐好,心中跳跃着欢快。
宋逸修一边梳头,一边问她课业。
又叮嘱她要好好帮太后持理要务,闲下来时可以多陪太后说说话,太后很寂寞,也很喜欢她的。
他动作贯来温柔,梳着头也不痛。声音也是不疾不徐的,在天际未亮的寒冷清晨,带着深沉厚重的暖意。他再三叮嘱她:“你待她是亲人,她也会同样待你。何家人好面子,以后她若被谁气到了,忍着不发,你记得帮她理论。别叫她受了气。”
他常常这样关心太后,韦无默玩着手里的红色头绳,笑嘻嘻道:“好。娘娘待我比嫡母好多了,像我早去的娘,我可喜欢她。”
她也没想到,这番话是她对宋逸修最后的承诺。
只笑吟吟地从铜镜里看着他,他帮她梳了个双环髻。
而后,他看了眼天色,说该走了。
他留下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匣子,嘱咐了她几句话,就告别。他说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请她代他,在合适的时候,转交那个木匣。
韦无默心下隐有不安,问是什么时候,他笑了笑,却仿佛有点难过似的,说,阿琛临终前。
在她发怔的时候,宋逸修已经离开,韦无默追出门,却只看到他清冷的背影。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连梦里也没有。
唯那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多少年来,铭刻在她心间。
再之后,她仿佛一夕就长大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茫茫世道,天地之大,却就只剩下了她。所以,她要快些长大,代替宋逸修,保护她想保护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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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谢令鸢在韦无默的识海里,看着时光荏苒而过。
看着何太后的长生殿,每晚宫里都会点起一片灯火,照亮漆黑的夜。
看着何太后每次要扛不住朝政时,会关上殿门,自己唱一唱皮影戏。
何太后八年未过寿辰了,她想节省国库,对大臣说,可以苦一点,但国不能屈于外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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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谢令鸢从识海中走出来,头有点沉,一步一步的,脚下也很沉。这片回忆一呆又是许久,仿佛有三个时辰了。
她往连环梦的城门那里走回去,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韦无默的梦似乎也没什么缺口,该何解呢?
韦无默是司言的巨门星君,这是一颗暗曜,而她的九星宿命诗——
衔环是报恩,季子是守诺。报谁的恩?守谁的诺?
谢令鸢站在了战火纷纷的春明门外,一边思考,一边等待郦清悟回来。她目光眺向另一端——那里是何容琛的识海——仿佛穿透了那片迷雾。
迷雾后,郦清悟也循着时辰,往外汇合了。
他在何容琛识海里疾步走过,看见她和宋逸修,坐在长生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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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延祚三年冬。
就像每一个黄昏,宋逸修逆着门外的暮光,踏进来。长生殿里,何容琛已煮好了茶,静静地等待着他。如新妇等待归家的丈夫。
而这不同寻常的一天,他服了毒,还剩片刻时辰。
但还是很平静的,他如常坐在她对面,用很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见她含着泪,他伸出温暖的手,轻轻为她揩掉了。
他开始嘱咐何容琛。御前侍奉多年,他知道哪些臣为君,哪些臣为己,哪些臣为社稷,哪些臣为名声,哪些臣为私利。知道他们所求,便懂了如何用他们。
你那么聪明,会懂的。日后陛下大婚,切莫立何家女为后。何家不可再强势了,否则会碍了你。
我不在后,曹呈祥可牵制他们,但也不能过分信任。
怀庆侯武家可用,谢家亦是良臣,可扶持。
何容琛苦笑说:“你说我这些年,手上也沾了那么多血。我逼死了郦贵妃母子,逼死了韦氏,诛杀了辅政大臣……我也害怕,若他们回来找我,可你又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她眼睛里倒映出他的温柔轮廓,映得无比清澈,因为有水光。她一遍遍问,你不在我该怎么办呢?
若你不在了,这宫中一起守望无边岁月的人,都离去了,剩下漫无边际的日子里,只我一个人苦捱,我该怎么办呢?
宋逸修帮她重新绾好了珊瑚珠发簪,很轻柔,仿佛仪式一般。描眉、贴花钿、戴发簪,也确实是晋国风俗中,十分重要的仪式。他都为她做过。
他说:“要是你夜里感到害怕,或者难眠,你就点起盏灯,我会化作灯光,回来看你,陪着你的。”
何容琛紧紧地望着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信了……你不要食言啊。”
“不会的。君子信诺。”
梳完头后他收回手,袖中的幽兰香气扑鼻。在最后时刻的温馨静谧里,这香气勾起了她深埋于心底多年的疑问:“你当初,为何对我那样好?初入宫……就对我照顾。”
越是在宫里待久了,就越发明白当年真情的可贵。
“你那时只是个青涩小姑娘。言之凿凿,说不信苍天神佛,只信自己。”他莞尔,“我第一眼看到你,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死去的家妹。又料到了你日后不会好过,莫名的替你忧心。”
何容琛摇了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一室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徐徐飘起了雪花,飘落到他的肩头。
那是延祚三年的雪。清冷,又温暖。
“那你还记得,你在东宫时,有一日救了顾奉仪么?”
记得啊。那时先帝求学回京不过两年,他深爱的人在宫外,便常常听顾奉仪弹曲,那是江南名曲《长相思》,以缅怀他年少的思念。
韦晴岚妒忌顾奉仪,却没想到嫉恨错了人,先帝从来没爱过她们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娶她们也不过是出于政治原因罢了。
“我自幼遭逢家变,见惯了世态炎凉。”宋逸修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流转:“看到你硬撑着挨罚时,忽然觉得,这宫里似乎也不是那么虚伪。我甚至记得,那时都入夜了,月光落在你身上,周围一片漆黑,你却像在亮着似的。”
心中飘浮了多少年的落叶,终于归入了根里。何容琛释怀了,眼中流淌过笑意。“那皇权害你至此,你恨么?”
“……恨的吧。可谁又不是被害的呢。”
他没有掸去肩头的雪花,任由它们被温暖融化。认真想了想,“有时候我问自己,我恨帝王家么?——也会想要报复,想让他们痛苦,初时才存了扶持你的念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何容琛叹着气地笑笑:“你想叫我生分了你,你走后我不至于太难受么?”
她真聪明。宋逸修露出一点点无奈的宠溺。
“我虽恨,但宋家家训……我终不能为了一己私仇,置天下于不顾。大概,先帝也是明白这点,才放心用我,不在意我罪臣之后的身份。”
宋氏家训,深刻入宋家每个子弟心中。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何容琛知道的,这家训传承了数百年。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而他,也是以此托付于她——他深怀家仇也放不下的,骨子里的抱负。
她向他点头。你放心吧。
他看懂了,遂眉目舒展,唇畔还带了淡淡笑意。
“说起家训……”宋逸修望了一眼窗外落雪,它们像是水开成的花,在寒彻天空漂浮无依,终于归落温暖大地。他微微有些出神,轻声道:“我想家了。”
年幼入宫,历三十载,临终前总算可以说一句——
我想家了。
可是,家,早已覆亡,只在很遥远的童年回忆中了。
何容琛心中一阵抽疼,她也想家了。
可入宫后,面对权力诱惑的诡谲,再未敢想这个温暖的词。它成了遥不可及的奢谈,极乐天国的圣地。
“家没了。”她心中忽的一松,温柔道:“就一起想想我们自己的家。”
他笑了,很高兴:“好。”
他轻车熟路,去内室拿来了皮影:“我快走了,想再陪你做一场梦。”
想把所有好的,都尽所能给她。
他将皮影放在她手中,有些疲累地坐下来。其实坐着仿佛也撑不住了,就躺在她怀里。
他们温暖地相依,殿外是纷飞的落雪,殿内上演着天底下最美的梦。
“于是那两个相爱的人就下凡了,谁叫这天庭规矩太严,这世道欲壑难填,这苍天绝情无眼。”
“来到人间后,他们化为书生和小娘子,一道隐居。”
他温润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徐徐回荡,应着窗外的落雪,越来越轻。
“月照孤舟,荡去了锦绣山河……寻到一处村落……”
而她的声音带着缠绵的向往。“那是延绵如十里江涛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飘带的溪水。”
“房檐生了青苔,篱笆沾了细雨……房前……种了大片的槿花,风一吹……就轻轻……低头……”
“朝开暮落,一日风光。站在花丛里天风环带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再没有声息。
只听得见,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是雪在这片大地上,寂静地唱了几千年。
而宋逸修躺在她怀里,在美好的梦中,安静睡去了。
何容琛等了很久,等得怀中人渐渐凉了,再没有熟悉的暖意给她以支撑。
既然等不来他唱,她就舞动着手中的皮影,自己一个人,为他织完了那出祈盼了一生的梦。
“那个坐在茶雾后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一株淘气着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酿出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让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爱的人的倒影。”
“那酒很灼热,能让人看到乱花迷人。”
还养了狗。
屋子里挂了云绡的床帐。
摆着自己亲手雕的木雕。
夏天酿了酒。
冬天腌了菜。
“他留了一句信,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她也回了一句,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信压在窗台上,很多很多年。”
“有人离去了,也在等着。”
“一直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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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夜了,殿外点起了灯光。徐徐地照耀着,温暖,宁静。
灯花偶尔摇曳,跳跃着,仿佛是在唤她,看它一眼。
何容琛转过头,看那夜中也明亮的光晕。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满面是泪。她平静地擦掉眼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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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直飘到了翌日,宋逸修被送出宫外安葬。何容琛下令,送去宋氏郡望,广平。他的族人都葬在那里。
他想家。
她悄悄去送他。马车沿着宫道缓缓启程,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笃笃声,仿佛遥远的宿世轮回,沉埋于她这二十年的宫闱岁月中,载着他渐行渐远。
一瞬间,令她想起当年初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世间,总有很多东西,是不随时光而改的。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夕阳将她拉出长长的身影,几乎触到了那背驰而去的马车,如时光蹀躞而行,如黎明跬步走远。
马车驶出宫,在关门的缝隙中渐渐远去。那宫门沉重地阖上了。
它这般高,关住了她玲珑怀春的心,关住了他意气风发的一生;隔开了他深情凝望的视线,隔开了她寂寞萧索的岁月。
——那雪落的,可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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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清悟从那片落雪纷纷的识海中走出,不知不觉的,抬起头,远处已是连环梦的战场。
仿佛经历了一场余韵悠长的梦,过后是一枕黄粱。
隔着硝烟纷纷,远处,谢令鸢还站在春明门外等他,神色半是焦虑半是怅惘。
郦清悟收起惆怅,穿过箭雨与厮杀,赶到她面前,手中现出了山海剑。
他正准备带她,想办法跃上城墙,谢令鸢却摆手,示意不用。
她站在这里等他的功夫,早就想好怎么才能上城楼了。
郦清悟不解,看到谢令鸢跑到远处,爬上了投石车。
投石车后,几个士兵正要发射攻城蛋。车上是巨石。谢令鸢一把抱住了那个比她人还大了几倍的石头。
郦清悟目瞪口呆,随着攻城兵一声令下,巨石被远远弹出,石头上还扒个人,谢令鸢抱着石头,被发射到了城楼上!
“……”郦清悟捂住眼睛不忍卒睹。
谢令鸢能在识海里小范围织梦,快要挨着城楼时,她松开巨石,身轻如燕地几个点漂,踩着女墙避开,石头砸在城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碎砖落石纷纷炸开。
她抱着女墙的一角,稳住身形后,向郦清悟挥了挥手,示意他学自己。随后几步爬上城墙,扶着腰四下张望。
郦清悟没有效仿,他又跃上了临车,站在高处,将山海剑扔了出去,剑在空中飞旋,他从临车上一跃,空中借山海剑一点,而后也跃上了城墙。
山海剑打着旋,飞回他手中。
二人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地上了城墙。忽然,身后传来利刃破空的“嗖嗖”声,箭矢纷纷,带着令人震颤的力道,疾射而来!
郦清悟抬剑一一挡住,谢令鸢抱着头往前跑,看到韦无默时,将她一推,扑倒在地,用身子护住了她:“这里太危险,跟我走!”
若是韦无默死在识海里,就性命不保了。
“德妃?”韦无默被按在地上,一怔,好半晌认出了谢令鸢,她眼中的迷茫一闪而逝,摇头道:“我不能走。”
她还穿着那身松花绿的织锦缎女官服,身上被乱箭擦出血,血晕染在衣衫上,变成了褐色。谢令鸢替她急,忘了自己身上,都还留着从武明玦梦里带回的一身伤,替韦无默按住了伤口。
“为什么?”
韦无默支起身子,没有看她,一向美得刻薄的网红脸上,却有着岿然不动的坚毅:“……我答应了人。”
谢令鸢知她的九星宿命诗,却也不解。
——韦无默对宋逸修的承诺里,似乎没有和太后同生共死吧?同生共死,也轮不到韦无默啊。
谢令鸢急切摇她:“醒醒啊你,这只是个梦啊!”不要悲情了!
“就算是在梦里,我也会陪着她的。”
韦无默抬起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里露出的一截红色,确认着什么,而后,似乎放心了,她眼神平静,声音低低的,几乎被城头上的风埋没:“有我在,哪怕一起死,太后也不至于孤独。”
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季子不欺心,而她,哪怕明知是梦,也不会欺,不会弃。
以后泉下,才能堂堂正正说一句,我此生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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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令鸢心中淌过百味,也不知该如何劝韦无默。远处,郦清悟挡完箭,过来拉起她:“先救太后,救了太后自然救得了她。何太后的诗是什么?”
他两次听谢令鸢吟诗,已经猜到,她们每个人大概都有一首诗,所以直截了当问了。
七杀司权,何太后的九星宿命诗,谢令鸢张口背了出来:“豆蔻清歌笑和春,而今高阙思纷纷。一曲人间孤灯戏,半生烟雨旧黄昏。”
不过,与“权”似乎也不沾啊?
他们冒着箭雨,往何太后的方向找去,回味这首诗,发现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穴”。
钱昭仪有“姊妹绕膝”,何贵妃有“辅九天”,宋静慈有“手持桃李”,丽妃有“风流一世”,哪怕韦无默都有个“衔环不忘诺”呢。
“高阙思纷纷……是思念顾奉仪、大皇子和宋逸修么?”谢令鸢揣测着,和郦清悟在目光对视中交换了意见,心有灵犀。
那就了却这桩思念吧。
何家的人,都有何家的影子。他们曾经在何贵妃识海里扮过人,眼下,又要在何太后面前,故技重施了。
——影帝影后,携手再战江湖!
可是,郦清悟会识海易容,谢令鸢不会啊。二人找了处隐蔽地方,郦清悟耗费了一番周章,才将谢令鸢易容成顾奉仪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郦清悟的身形也骤然缩小,下一刻,“大皇子”也站在了谢令鸢面前。白嫩干净,仰着头看她。
见高冷仙君一朝如此矮,谢令鸢眉眼弯弯地一笑,拍拍他的头。
这个笑容,让郦清悟怔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顾诗娴的笑,还是谢令鸢的笑,但这笑容——
仿佛春城的花,都簌簌地开了。
“顾奉仪”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郦清悟收回一时错乱了的心神,于是“顾诗娴”牵着“萧怀瑜”的手,穿过往来的守城军,往何容琛那里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谢令鸢的手温热,郦清悟总觉得那温软的手,握起来,好像春风拂过心头,一片软软的,动容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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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奇异的微妙,一直到了他们走到何容琛身后,“顾诗娴”张口,轻声唤道:“何良娣。”
郦清悟强行收回思绪,跟着望向何容琛。
谢令鸢那声呼唤,如天外吹来的温暖的风,何太后背影一顿,蓦然回首,眼神中全是错愕。
她的面前,顾诗娴牵着大皇子,嘴角衔着温润的笑意,站在战火纷飞的城头上。衣带飘举,她站的那一隅都仿佛亮了。
——这是,时隔了二十多年的再逢吧?
虽然,记忆隔了久远,顾奉仪和大皇子,仿佛是什么人扮作的那样。
却还是亲切。
何太后不由自主地,脚步微微迈出,是想看得更近一些,许是太思念了。
而顾诗娴微笑着,一如往昔的善解人意,能带来春天的暖:“思贤走后,你很内疚自责,是么。”
是么?
可世间纷繁复杂的情愫太多了,剪不断,理还乱,要怎么回答呢?
顾诗娴也没有等她回答,而是温柔地看着她,哪怕在战火纷飞,在乱箭如雨中,声音也融化了生死胁迫带来的森寒:
“可我生下他,也是为了让他和你作伴,给你在这深宫里,带来一些温暖啊。”
她情意无比真挚,郦清悟被她牵着,心下诧异,没想到她演技极好,这话如同发自肺腑。
他是因为游历天下时,跟着一位犯下了杀人重罪的人,才学过一些戏路;而谢令鸢身为宫妃,却仿佛真的是顾奉仪再世。
“他是为了让你幸福,才出生的。能够陪你这么久,让你快乐,我们都满足了。”顾诗娴牵着大皇子,上前走了几步。
“思贤……”何容琛垂下头看大皇子,心头一酸,想着,他怎么还没长高呢?
他还是走时的模样,大大的眼睛,瞳仁里盛着世间最璀璨的光彩,曾经支撑起她无穷勇气的光彩。
“大皇子”无比乖巧地点头,睁大眼睛,像只会开口会言笑的小包子:“母妃,思贤最怕你难过。母妃不要因此事自责,思贤就很高兴了!”
顾奉仪蹲下-身,摸了摸大皇子的头发:“如今,他已经回到了我身边,也来陪我了。他说你待他很好……我也希望,你能幸福——那样,我就无憾了。”
这些话,是二人在分析了何容琛关于顾奉仪的记忆后,揣测的顾奉仪的心态。不知对错,至少应该能让何太后释怀的。
谢令鸢心中紧张,反复揉大皇子的头,都要揉乱了,感受到了手底下,郦清悟无声的抗议。
她心道,若是解了何容琛对于大皇子和顾诗娴的内疚自责,这梦应该能解吧?毕竟,何容琛心如死灰的,便是那个时候啊。
然而,风带着硝烟的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何容琛的声音。她正倚着城墙,眼神也温暖下来:“其实这么些年,我夜半时反复的想,也明白的。”
“我也希冀你们幸福,才能死而无憾啊。”何容琛顿了顿,看向远方天际,那乌云之后,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光。她出神地望过去,像是轻喃着一首诗。
“佛说,人有来世。所以,不要牵挂我,安心去下一世吧。愿来世再见时,能看到你们安宁幸福——我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此。”
她温柔期切的目光,让四周的刀枪箭矢之声,都缓了。虽然城池下千军万马,依然喊杀声震天,攻势不减。
“……”谢令鸢傻眼了。
何太后也真的是发自肺腑的释然,可是梦境未解,莫非她的“穴”,不在于此?
不,不是的,方才是乌云密布,阴云沉得滴出水的天空,至少此刻,漫漫的天际,乌云虽未消散,但有了一丝明亮的意味。
无奈,谢令鸢也只好按着套路,在何太后说出那番话后,隐匿消失,仿佛忘却了前尘,含笑九泉……
一路含笑九泉着,退回了一处隐蔽的女墙之后。
这里没有刀锋箭雨,谢令鸢回归了原来模样,盘膝坐在地上。倘若何容琛的“穴”不在顾奉仪与大皇子身上,那么就一定是在宋逸修身上了。
毕竟,她的九星宿命诗,那句“一曲人间孤灯戏,半生烟雨旧黄昏”,是宋逸修临终前,陪何太后演的最后一出皮影戏——从此,何容琛便在孤灯下,独自演着那处戏,希冀她那遥不可及的梦中的一生,和那首“梦中茶雾旧黄昏,半生烟雨半生人”。
对了,必定是宋逸修了!
念及此,谢令鸢满含希望的目光,望向了郦清悟。她深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鼓励的一笑。
再战江湖吧,影帝。
“……”这笑容,落在郦清悟眼里,怎么都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邪魅。
但他虽然内心有些微妙,却也只得再易容成宋逸修的模样。
天青色的袍服,宫绦锁玉。
从十七岁的宋逸修,到三十七岁的宋逸修,他们都在何容琛的识海里见过了。因此,出现在谢令鸢眼前的“宋逸修”,气宇高华,眼神温和中透着坚不可摧,乍一看是毫无破绽的。
他起身,走出隐蔽的墙后,闪避开那些呼啸而至的刀锋箭雨,走到何太后身后,轻轻唤了她一声。
其实,他也不知,如何才能唤出何容琛所熟悉的温柔,及深情。
毕竟,有些形貌可以扮,神却是仿不来的。
何容琛站在城头上,面对着杀戮与围困,忽然听到背后,一声似乎熟悉的呼唤。
她心下一震,侧首望过——那暌违了七年的故人,踏过地上的残旗,鲜血,兵卒尸身,缓慢而坚定地,向她走来。
还是那样颀长的身形,那样温柔了岁月的笑意。
虽然,也仿佛是什么人扮作的——然而只是看一眼,也足以令人怀念了。
“宋逸修”走到近前,含笑望着她,温声道:“我一直在你身边守着。只希望你能有所支撑,好好地走下去。”
话语仿佛天外温暖的声浪,一浪叠一浪的,温暖地拍过何容琛心头。
风仿佛失去了呼啸的声音,喊杀也不再令人恐惧。
何容琛也就笑了,冲他点头,声音在纷乱之中,分外清晰:“我知道啊。每次觉得,活着真是太难了,就点灯……很多很多,然后就觉得,你在看我,你的抱负,还承在我心上……怎么能放手呢。”
她的衣袂发丝,在风中飞舞,一瞬猎猎如仙去。“……我一直在等。等来世。”
每日颂佛经,只为奢望的心愿。
“……”郦清悟竟然无话可说。
他也只能按着套路,向着何容琛释然地一笑——第一次明白了,那种笑不由衷的心情。
他缓缓地退散,回到了谢令鸢蔽身的城墙后。
谢令鸢已经探出头,旁观了许久,见两次都败退,摩拳擦掌道:“算了,我直接去找何太后套话!”
不待郦清悟拦,她穿过箭雨纷飞,跨过地上的尸体,躲过天边飞来的利箭,以无与伦比的杂技,变换着各种身姿——一会儿左腿屈起,右臂伸直,下腰躲避;一会儿蹦起来,身子前倾,双臂后伸……终于跑近了何容琛。
这简直如西湖断桥上,白娘子与许仙的重逢,历经了千难万险。谢令鸢几乎感动得眼泪都要出来,呼唤道:“太后娘娘——”
何容琛甫一回身,便见德妃伸出手,向她飞扑而来。
下一刻,等谢令鸢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借着冲势,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何太后。
何太后:“……”
郦清悟:“……”
你能正常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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