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锋大清早便出宫,不知去了何处。
云起吃过早饭,身上伤势未尽痊,值班自轮不到他,于是百无聊赖,做做活动,帮助消化——数钱。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来数去,云起柜内已有八十两银子,数完自己的,不太满足,开始数拓跋锋的存款。
“喏,给你。”小拓跋锋被打得鼻青脸肿,掏出一个装了银钱的口袋,塞到小云起手里。
小云起担忧地问道:“痛么?”
小拓跋锋得意地笑了笑,道:“这下看谁还敢赌输混赖。”
小云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挠了挠头道:“你忍着痛,我去把钱藏好。”
正副使的钱财锁在一处,云起也忘了是何时的规矩。
红漆柜只配一把钥匙,平日由云起收着。每月发俸时,拓跋锋领到钱,交给云起,云起再把钱锁进柜内,分开两边放好。
一五……拓跋锋只有四两银子,云起哭笑不得,将自己的私房钱匀了点过去,方锁上柜门。
“真没收贿?”云起自言自语道。
他蹲在柜前想了想,朝窗外张望一眼,开始翻检拓跋锋衣物。动作轻脚迅手,显是做贼已久,什么东西放在何位,云起熟得不能再熟。
窃笑着翻了半天,床尾折得整整齐齐的飞鱼服下,“当啷”一声掉出两枚青色玉佩。
云起蹙眉,捡起那玉佩,把它们并在一处。
麒、麟二兽,翘首依偎,牢牢嵌合,翻过背面,各刻三字:
天不老,情难绝。
“谁家姑娘送的?”云起低声道。
无数场景在脑中飞速倒退,最终定格于小巷内,玉店门口,巧笑如花的老板娘。
云起微有点惆怅,要将玉佩塞回去,忽又改变了主意,遂打开红漆柜,把它扔进柜内最深处,发出一声脆响,继而砰地摔上柜门,恹恹走到廊前坐下。
十岁的小拓跋锋刚与成年侍卫们打过一场烂架,拖着鼻血,却似是十分舒坦。
小拓跋锋一脚屈起,架在井栏上。两手将小云起抱在身前。
小云起晃当晃当,骑于他另一只大腿上,仔细检视他脸上的淤青,朝一片青梧叶上舔了舔,反手“啪”的一声,将树叶贴上小拓跋锋的熊猫眼。
“哎哟!轻点!”小拓跋锋怒道。
小云起哈哈地笑了起来,道:“刚那会可担心死我了,师哥真能打。”
小拓跋锋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云起道:“下次打不过得跑啊,别管我了。被打死一个,总比死俩的好。”
小拓跋锋不置可否,而后漠然道:“相依为命,死不了你。”
“麻烦了!”
云起叹了口气,一阵惶急的大喊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荣庆匆忙奔进院里,吼道:“老跋与人打起来了,快喊弟兄们去照应着!”
荣庆一喊惊动了院中侍卫,众人纷纷出房,各个捋袖吼道:“那还得了!老虎头上拍苍蝇,谁敢打锦衣卫!?”
登时便有人回房去提刀,要跟着荣庆云起前去找晦气。
云起道:“怎么了?先说清楚!”
荣庆气喘吁吁道:“老跋清早出了宫,带着张勤去兵部查个名儿。”
云起一听便知,兵部官吏见锦衣卫是得恭敬侍候着,然而往来兵部之人,却大都各个手握兵权,更有不少是上过沙场,见过杀戮的军人,平日本就与锦衣卫互看不顺眼。
拓跋锋该是踢到铁板了。
云起忙回房换衣,啼笑皆非道:“怎不喊我就去了?昨夜与他说那会还半睡半醒……原是装醉来着。”
荣庆急得很,道:“你还笑!兵部半点不通融,张勤那臭脾气倔得很,一来二去,吵得拉不开,便打起来了。老跋护着张勤,让他回宫里来找人……”
荣庆取来绣春刀,云起却道:“不带刀,我自去就是。”
荣庆见云起有主意,便不再坚持,云起匆匆走出院中,见站了一地人,吩咐道:“你们都回去。”又问荣庆:“张勤性子爆,老跋怎也不劝着?”
荣庆道:“说甚突厥野……”
云起道:“打住,明白了。骂老跋那厮唤何名?”
荣庆打了个寒颤,道:“许慕达。”
云起点了点头,认真吩咐道:“除今儿当值,谁都不许离了院里。待会我俩回家见谁不在,棍棒伺候,明白么?”
旋不待侍卫们应答,便匆匆走了。
云起边朝兵部门口赶,边暗叹时运不济,飞来横祸;拓跋锋昨夜似是心情不佳,清早未唤云起,便随点了张勤陪同,二人前去兵部查人。
张勤乃是官家子弟,入锦衣卫已久,平素纵是独自出宫亦横着走,此刻有拓跋锋领着,狗仗狼势,更是肆无忌惮。
事实证明,横着走不是个好习惯,尤其容易撞墙,比如说这一次。
那率先还手之人名唤许慕达,本是镇守边防远将,年前才换了防归京,正闲闲无事做,隔三岔五到兵部磨嘴皮子,想谋个好差事,消息不灵,未知锦衣卫跋扈。
偏生当日兵部尚书迟来半时辰,左侍郎便坐于厅内,许慕达喝茶闲聊,正唏嘘朝中鹰犬之祸时,鹰犬头头就来了。
拓跋锋一至,侍郎便即噤声,言道兵部书卷乃是枢密,须由尚书亲笔写了条子,方可调阅。遂先招呼拓跋锋与张勤稍候片刻。
成日只听官员恭候锦衣卫,哪有锦衣卫等人的道理?
许慕达常年戍守边疆,颇瞧不起锦衣卫,带兵之人悍气十足,言语间又夹槍带棒,冷嘲热讽。
张勤听在耳旁,一言不合,吵将起来。
拓跋锋只冷冷旁观,不作回应。
许慕达不知其小命已丢去半条,只以为拓跋锋胆小怕事,愈发恶毒,直嘲至新听来的突厥野狗一词,那左侍郎瞬间色变。张勤已怒不可遏,操起椅子便要打。
于是大到侍郎,小到主事忙纷纷上前拉架,然而兵部官员大都在军中服过役,又俱痛恨锦衣卫一职,各个拉起偏架。
不多时,局势演变为数十人群殴张勤与拓跋锋两人。
许慕达尚不觉借刀杀人之计,只逾发嚣张起来。拓跋锋见势头不好,忙护着张勤退出兵部,令其前去讨援兵。
云起打了个呵欠,见拓跋锋立于兵部大门外,道:“没伤着罢。”
拓跋锋静得可怕,一句话也不说,眼中神色陰冷。一手握着拳,不住颤抖。
云起只见过拓跋锋流露出两次这种目光,心中一凛,知其极力忍耐,几乎要抽刀进去杀人。忙上前握着拓跋锋的手,并肩进了兵部。
云起微笑垂首,站于兵部大门,依足礼数,请门房前去通报。
“许大人威武!”
“许大人不惧鹰犬,胆气可嘉!”
兵部官员们真挚无比,齐声赞叹,拇指成林,泪光如海,众星拱月般将许慕达供在中间。
所有人的想法如出一辙——趁着此人即将被凌迟碎剐,诛灭九族前多看几眼,来日也可与子孙炫耀。
许慕达前一刻驱走恶狗,得意洋洋,博了个满堂彩,不住谦让时……忽听门房来报,锦衣卫指挥副使徐云起来访。
刚赶走一只,又来一只?!
许慕达猖狂道:“各位大人在此稍候,许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就与鹰犬前去面觐皇上,将理说开,出一口恶气!”
众官员诺诺,许慕达捋了袖子便匆匆出厅去。
众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一主事忽觉不对,道:“徐云起……可是天德将军送进宫里……当差的小公子,燕王的内弟?”
厅中肃静,片刻后左侍郎惨叫一声:“不好!快将许大人拉回来!”
徐云起:徐达儿子,燕王朱棣小舅子,当朝太子朱允炆宠物狗,锦衣卫副使。
全南京只要是个官,就知徐云起为朱允炆背了多少黑锅,挨了多少罚,今日早朝皇上才诏告天下,立皇孙为储,徐云起若是在兵部里掉了根冷艳高贵的羽毛,大家只怕就得抱着一起死了!!!
话说许慕达趾高气昂地冲出,背后跟了一群扯胳膊拉腿,苦苦哀求的兵部官员,云起对许慕达视而不见,拱手,谦笑道:“各位叔伯前辈好。”
许慕达愣住了,众人忙迎出厅外,道:“徐世侄……哎呀徐世侄……”
拓跋锋冷哼一声。
“拓拔大人……哎呀拓拔大人……”
众官又上前忙不迭地朝拓跋锋赔罪,云起拱手为礼,翩翩然入内,笑道:“好久未曾来兵部了,上回来还是三岁那时……摆设也没变么?”
那话自是信口胡诌,三岁小孩儿记得什么了,许慕达反被晾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云起与拓跋锋被簇进厅内,实在想不通为何人情冷暖,官爷们何以在一瞬间都变了脸?
许慕达不知云起何许人也,一口气出不来,正要撩事时,云起与拓跋锋坐定,便听兵部门房大声通报:“尚书大人到——!”
云起刚坐下忙又起身来迎,只见尚书齐廓岩与一人携手进了兵部,齐廓岩一见飞鱼服,登时心内先打了个寒颤,每日上朝,自认得徐云起,忙道:
“未知徐世侄早候于此,廓岩今日来迟,还请恕罪则个。”
云起只道:“不妨,不过是查件小事。”一面笑着让座,目光却驻于齐廓岩身后那人脸上。
与兵部尚书同来之人,正是蓝玉。
蓝玉乃是朱元璋麾下一员猛将,开平王常遇春内弟,论领军之能,除徐达,常遇春外明代开国大将无人出其右,数年前更于捕鱼儿海大败北元残军。
蓝玉一生在外征战多年,军功甚厚,朱元璋以“卫青”“李靖”比之,可见此人待遇之隆。
云起在蓝玉面前不敢造次,规矩执后辈礼道:“徐云起见过蓝叔。”
排起辈分,蓝玉与徐达同辈,云起唤一声叔并非谄媚,蓝玉见云起几分面熟,爽朗大笑道:“原是徐家小子!一身锦衣华服,本将军险些便认不出了!”
云起一扫众人,见许慕达早已不知所踪,料想是见风头不对撤了,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日后再寻他晦气不迟,遂说明来意,道:“想借兵籍簿查几个人名。”
众官为许慕达默哀三十秒后各自散去,齐廓岩颇为难道:“徐世侄,不瞒你说,京中兵籍簿要调阅可以;然而调防手札,名表等物,无圣上御旨,锦衣卫却是看不得。”
云起心中一凛,从而联想到蒋瓛所言,莫非还京换防之军真有猫腻?若当真如此,蓝玉在侧,要查起来便真是麻烦了。
不料蓝玉却道:“哎,这是哪里话!廓岩去将四军名表拿来,让徐世侄拿回去翻看便是。”
尚书吓得面如土色,蓝玉大声道:“锦衣卫公干,自是奉了皇上御旨,有何不可?毒日头下,又要世侄回宫跑一趟,于心何安?!”
云起这下更是疑惑,观齐廓岩与蓝玉二人,却实在不像串通作伪,只觉云里雾里,想不通蹊跷。
一直缄默的拓跋锋开口道:“无须带回去,在此借阅一两个时辰便可。”
蓝玉眯起眼,来回打量拓跋锋,道:“你是蒋瓛大徒弟?”
拓跋锋微一颔首,与蓝玉对视。
蓝玉虽是粗人,服饰却极为考究,一身黑蟒绣服更衬得这虎背熊腰的猛将英伟不凡。
武官多是浓眉朗目,眼中流露出习武之人的明亮真气,隐隐是一介武功高手的风范,与拓跋锋一比,竟是将其比了下去。
齐廓岩无计,只得亲自去取了名册来,那册上尽是蝇头小字,写满人名,百名一页,百页一本,每本记万人之名,摞在一处,足有厚厚四十本。
蓝玉笑道:“捧回去捧回去……一时三刻,哪看得完?!”
云起笑答道:“听闻蓝叔军中十五万人,名儿都记得,谁是谁,从未对错过号?”口中聊天,却已伸手取过本名册,翻开。
蓝玉喝了口茶,答道:“嗨,蓝叔粗人,没这本事,记得百户长,千户长,如此千余人也就算了。”
云起又揶揄道:“若叫错,又或是逃兵化名,又该如何?”
蓝玉哈哈大笑,答道:“如何化名?入军一如城中落户,俱需户籍纸,何人何地出生,起名为何,都有户官印鉴,一清二楚。”
云起饶有趣味道:“军中人数众多,重名又该怎办?”
蓝玉摇头莞尔,显是从未想过此问题,云起手上不停,说话间已堪堪翻完一本,齐廓岩素知云起本事,倒不甚讶异。
蓝玉却是看得直了眼,不平道:“云起有这等本事,一心二用不论,更过目不忘,为何只担个副职?!”
云起笑了起来,眼中一目十行,随口答道:“云起就这点本事拿得出手,让蓝叔见笑了……”
蓝玉却道:“不成,明日待我面觐皇上,此等人才,岂能只当个副使?”
齐廓岩心内不住哀叹,今日也不知招了哪路太岁,这下算是把拓跋锋得罪光了。
云起能否升任正使不说,只怕拓跋锋一回去便要拿兵部开刀。
未料拓跋锋忍俊不禁道:“锋比之云起,自是拍马莫及。徐副使生性懒怠,不爱管事,家师方令我担个跑腿。”
蓝玉大大咧咧,恃功倨傲,说话口无遮拦,现方知拓跋锋原是正使,拓跋锋那直率所言更令其大增好感,又打趣道:“你是正使?看你模样,显也是个血性人,才与谁打过架?”
拓跋锋未答,蓝玉像是发觉了什么,又道:“你双眼较深,鼻作鹰钩,鼻梁颧骨甚高,不是中原人?”
拓跋锋答道:“我是突厥人。当年燕王远征,北元人仓皇撤离,屠尽我部众,燕王寻得我……”
云起微一诧异,将手按在名册上,手指恰恰点着一处,转头笑道:“你是我姐夫抱回来的?”
拓跋锋与云起视线一触即分,偏离了极小的一个角度,落在一个人名上,拓跋锋点了点头。
云起挠了挠头,把名册翻回封面,笑道:“我倒是从未听你说过。”
拓跋锋看清封面那领军人之名,赫然正是蓝玉。
云起接着翻了下去,正要寻话来说,蓝玉又道:“何事劳动正副指挥使亲自来查?”
拓跋锋漠然道:“凶杀。”
蓝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道:“军中成日私殴私斗,死的多了去,若都似你这般查,只不知要查到何日方作罢。”
这话也说得的?
云起心中哭笑不得,看来这大将军确是毫无心计,只得尴尬道:“如今是太平年代,蓝叔说笑了。”
蓝玉大大咧咧道:“嘿,太平年代,太平得一时,便将你蓝叔我调回京城关着……”
云起峻容道:“蓝世叔!”
拓跋锋吸了口气。
云起笑道:“姐夫常念着你,上回还听他说来着,空了我在京中设个席?你俩聚聚?当年你带他出征那会儿……”
蓝玉粗声道:“罢了!你姐夫那人我不待见,一肚子坏水!”
“……”
云起热脸贴了冷屁股,只想把书狠狠摔在蓝玉身上,拓跋锋忍不住大笑起来,蓝玉跟着呵呵笑了几声,大手一挥,道:
“你小子倒是机灵得紧,对我脾气,当年中山王照应得多,奈何早死……”
云起道:“葬在老家钟离。”
蓝玉唏嘘几声后,又道:“得空须去祭祭,你有何事办不成,到七胡同府里来寻蓝叔就是。”
云起点了点头,将最后一本名册规矩放好,又道:“既是如此,便谢过大将军了。”
蓝玉却道:“自徐天德、常遇春死后,本朝再无大将军。”
云起拓跋锋听到此话,肃然起敬。
云起笑道:“看完了,未寻到人,再想法子去,耽搁了蓝叔与尚书这许多时间,真是对不住了。待我查完案子,得空便去拜访蓝叔。”
蓝玉起身,道不急在一时,与兵部尚书一路,亲自将两名锦衣卫送到门口,方转身入内。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夏季天如孩儿脸,说变就变,两人刚踏出兵部,天顶便是轰雷一道,乌云卷来,大雨倾盆而下,哗哗作响。
拓跋锋未来得及与云起交换意见,骤然被淋了满身,忙护着他寻那避雨之处,站在一处屋檐下,只听“咕”的一声轻响。
拓跋锋道:“饿了?”
云起仍沉在思索中,拓跋锋拍了拍云起肩膀,再问一次,云起方回过神,笑道:“刚吃了早饭,便给你收拾烂摊子来了,你说饿不?”
拓跋锋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道;“师哥也饿了,先寻一处,填饱肚子再作计较。”
云起从屋檐下朝外张望,见道旁行人神色匆匆,淋得落汤鸡一般,笑道:“朝城西跑?过了九梁街,有间杜胖面馆……你带我在那馆子里吃过……”
拓跋锋道:“几岁的事了,还记得这般清楚。”
云起道:“成,我去了,你跟着……”
“你伤刚好,莫淋雨了!”拓跋锋喊道,云起已一躬身,跑进了雨里,拓跋锋只得大步遥遥追上,一前一后,朝面馆冲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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