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几个月时间匆匆而过。
清晨,冬天的寒风吹过,将这官道上的雾气吹拂的稍薄了一些,隐约可以看见庄严恢宏的长安城墙。
城门处热闹非凡,人群排了几十条长队,依次接受守将的勘察盘问。
官道两旁的早点铺子星罗棋布,百姓聚在一起闲聊等待。
几辆马车缓缓驶到豆腐铺的面前,剑手悍卒跳下车来,警惕地注视着四方,布置起了防卫。
一个青袍玉带的官员率先下来,随后前后马车走下一男一女两个贵人。
陈子昂看了眼四周,询问道:
“永泰郡主,义兴郡王,先用早膳吧?”
披着杏黄色的大毛领披风,内着一身葱绿色的束腰长裙的李仙蕙轻轻颔首。
三人走到一家装饰干净的豆腐铺子。
新出的第一格新鲜豆腐端了出来,上面还冒着热气,伙计恭恭谨谨地舀了三碗,放上榨菜丝并香油葱花酱油,闻起来就香喷喷的。
“暌违已久的长安城。”
李仙蕙轻启朱唇,眸中闪过怀念之色。
自祖母称帝迁都十几年来,她都没回过长安。
李重俊“呵”了一声,冷笑道:
“炎黄文化的首善之都,指不定被张巨蟒糟蹋成什么模样呢!”
愤青陈子昂埋着头吃豆腐。
隔壁传来几个穷酸文人的议论声。
“行千里路,口袋空空如也,只为来长安。”
“一样,据说张巨蟒婚礼斥资亿钱,此獠真是奢靡无度,不知人间疾苦。”
“此言大谬!中山王跟清河崔氏联姻,如此隆高的名望相结合,婚礼当然要大力操办。”
“兄台肤浅了,此獠怕是想借婚礼招揽天下贤才,不然《两京周报》为什么会对此獠婚期长篇大论?”
“有道理,倘若此獠三顾茅庐邀请吾加入长安班子,吾也许会考虑一番。”
“就你?”
豆腐铺内,三人默不作声,李仙蕙娇媚的容颜上隐有愠怒。
这就是她来长安的原因。
张巨蟒跟清河崔的婚礼就在三天后!
轻飘飘的一张报纸,天下皆知!
而庐陵王府,颜面尽失!
正妃未嫁,一个侧妃鼓肚子,另一个侧妃马上举办隆重的婚礼。
不消多说,庐陵王府沦为天下笑柄了,连带着皇室礼仪都遭到置喙。
所以未来正妃的家眷必须来一趟,刷刷存在感,也要向清河崔氏强调尊卑之分。
听到隔壁声音愈来愈大,陈子昂怒气遏制不住。
“砰!”
他拍案而起,一个箭步冲出去,遥遥指骂道:
“帝国天兵正在岭南征战蛮夷,尔等不以国事为怀,却在讨论荒淫享乐,如此下去,不堪设想!”
周遭气氛安静下来,诸多顾客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他。
一个满脸麻子的书生放下筷子,鼻孔朝天哼哼道:
“你寄吧谁啊?”
喷子陈子昂负手而立,正气凛然:
“本官朝廷御史……”
“呸!”话说一半就被打断,麻脸书生回呛了一句:
“哪个朝廷?长安朝廷还是神都朝廷啊,大周朝律法可管不到这里。”
“你……”陈子昂气得脸涨红,而后铁青。
他甩甩袖子,咆哮道:
“什么风气!本官一定要当面质问张巨蟒!”
说完快步折返回桌前。
李重俊瞥了他一眼,这腐儒就不害臊么?
有这个小插曲,三人也没心思再用早膳,带着护卫前往城门口。
“不许插队!”
身着铠甲的士兵举起长枪,将马车拦下。
李重俊掀开车帘,手指叩动车壁,不紧不慢地说道:
“擦亮你们的眼睛,我是义兴郡王。”
他的语气从容,平淡却中带着一丝天潢贵胄的矜持与自傲。
守卫冷硬着脸:“排队!”
“放肆!”
李重俊登时就怒了,区区蝼蚁也敢拦下他?
周遭人群见状,纷纷出言斥骂:
“管你什么郡王,必须守规矩道德。”
“看清楚城墙上两个字,这里是长安,不是你那山旮旯。”
“可不是,跑来长安耍威风。”
李重俊咬牙切齿,面色极为难看。
不知天高地厚的愚夫愚妇,究竟谁给你们的自信!
他强忍住这口恶气,命令车夫往后退。
漫长的等待,终于轮到这几辆马车。
守卫勘验完身份便放行。
“稍等。”
一个贼眉鼠眼的少年,穿戴与身材不符的铠甲,站在前方。
此人正是从蜀中调来长安的杨钊。
他恭敬施礼:“王爷吩咐卑职招待几位贵客。”
李重俊气炸了,老子排完队你这狗东西才窜出去。
“滚开!”他吼了一声。
杨钊不卑不亢道:“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谅解。”
李重俊正要痛骂泄恨,陈子昂从后面马车下来,颔首道:
“本官要领略一下长安风情,劳烦你做个向导。”
陛下虽然跟张巨蟒撕破脸,但此獠没有下檄文起兵,那朝廷就得维持表面和谐。
此獠大婚,中枢就得派官员前来见证。
陈子昂知道自己讨人嫌,被朝堂衮衮诸公打发到这里来。
他临行时,陛下严厉叮嘱,尽量将长安内部探查清楚。
闻言,杨钊面不改色,笑吟吟道:
“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谈话间,李重俊兄妹俩也下了车,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明德门。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望楼墙壁上张贴的长一丈,宽八尺的舆图。
舆图怪异,但清晰无比,似囊括了长安全境,而且特别有真实感。
陈子昂立刻发问:
“小子,这是何物?”
杨钊不慌不忙地解答:“鸟瞰图,顾名思义,一只鸟从高处俯瞰制图。”
“初次踏进长安的百姓,循着这张图,就能准确找到目的地。”
“呵呵,本王笑了。”李重俊勾了勾嘴角,满脸不屑。
虽然人性化,但弊端很大。
万一城门失控,有了这张图带路,长安沦陷的速度将呈倍数增长!
李仙蕙剜了他一眼,这兄长也真是愚蠢。
张巨蟒既然敢贴出来,那就意味着此獠对城防部署异常自信。
于朝廷而言,这极为可怕。
陈子昂用余光打量塔楼森严的士卒,很好掩饰了眼底的忧虑。
进入长安城,一切都与洛阳相似,城市格局相仿,同样是横平竖直的街道、同样被一堵堵高墙隔断开来的一个个坊。
最大的不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平坦的水泥路。
“真舍得下血本!”李重俊讽刺一句。
沿着宽达百步的朱雀大街直走,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乐器店、珠宝店、彩缬铺、酒肆、香料铺,鳞次栉比……
陈子昂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问:
“看上去,人比神都还多,难道有一百五十万人口?”
杨钊纠正他:“不,接近两百万。”
什么?
连李仙蕙都有些难以置信。
一年前,朝廷依靠赋税统计人口,长安才一八十万,流动人口四十多万,拢共也就一百二十万。
自张巨蟒入主以来,就激增八十万?
这未免也太可怕了吧?
“黄口孺子,休得胡言!”陈子昂拔高语调,气汹汹道:
“长安压根容纳不了这么多人!”
杨钊偷觑了一眼路边异域胡姬那深邃白皙的乳gou,漫不经心道:
“王爷心地善良、治政有方,德高望重,天下百姓慕名而来,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陈子昂陷入沉默,眉头皱得更深。
如何在容纳两百万人口的前提下,还能保证城市不陷入混乱,这是一种极为卓越的能力。
他一言不发,却时刻保持专注度。
走了半刻钟,陈子昂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李重俊兄妹俩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底的震惊。
太干净了!
街道和明沟异常整洁,别说牛粪,连垃圾都很少看到。
甚至比神都皇城御道还干净!
这代表着秩序纪律,当一个城市恪守秩序,那会爆发何等恐怖的凝聚力?
“那里又在做什么?”
李仙蕙望着街角两座小型建筑物,外面排满了百姓,一栋排汉子,一栋排妇人。
陈子昂循声看去,两栋小屋相距几丈,皆装饰得无比风雅,檐下还悬着一排铃铛。
门两边的柱子分别挂着一对对联——
“前头蛟龙施甘露,后面凤凰下金蛋。”
“静坐觅诗句,放松听清泉。”
陈子昂淡淡说道:“应该是书斋,京兆文风浓郁,他们应该是在聆听经义辩析。”
“不错。”李重俊点头附和,又略疑,“怪哉,女子也有资格旁听大儒讲课?”
“噗呲~”
杨钊实在忍不住,突然笑出了猪声。
三人包括护卫侍女,俱是不悦地看向他。
粗鲁!
“抱歉,失态了。”杨钊憋着笑,啊哈哈道:
“诸位,这是茅厕……”
一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骇然到了极致!
修缮得如此精致的小屋,你跟我说是厕所?
这怎么可能?!
陈子昂一脸僵硬,喃喃道:
“蛟龙施露、听清泉……”
李仙蕙啐了一口,面色染上酡红。
众人也反应过来,解析这两对对联,不就是在描述出恭么?
一瞬间,他们只有一个念头。
荒谬!
实在是荒唐离奇!
张巨蟒有钱没处花啊!
陈子昂跳脚了,怒喝道:“暴殄天物,浪费钱财!”
怪不得满城整洁,有了这么漂亮的公厕,哪个百姓还会随地大小便?
杨钊撇撇嘴,不予置评。
“长安有多少所公厕?”李重俊尖声问。
杨钊:“坊市各街遍修厕所,严禁随地便溺,包括牲畜。”
严禁……
对于陈子昂这种沉浸官场的人而言,一听就知道这个词会伴随着较为严苛的刑罚。
“吁——”
这时,一辆封密严实的驴车停在公厕旁。
车夫一手持木槌,一手拿锣。
“咚咚咚——”
听到鼓声,男厕一个汉子边系裤腰带边走出来,女厕一个青色罗裙的妇人慢吞吞出来。
见这么多人盯着,她脸蛋微臊,摆着袅娜的身姿,快步离去。
“这又是做甚?”陈子昂瞪大着眼,又好奇了。
杨钊不厌其烦地介绍:
“这位乃是长安掏粪人,走街串巷收集公厕,以及各家各户的夜香。”
“咦。”几个护卫下意识捏着鼻,神色带着鄙夷。
杨钊见状,扫视着他们:
“别轻视掏粪人,人家可是受长安相关部门管辖,每个月都有不低的俸禄,而且还是铁饭碗。”
言下之意,你们未必比得过人家。
几个护卫顿时愣住了。
“哼!”李重俊冷哼一声,讽刺道:
“截留朝廷赋税,就是这样随意挥霍?迟早会败光!”
“这话不对。”杨钊笑了笑,继续说:
“相关部门自然会定价卖给百姓做肥料,收益刚好支付掏粪工的俸禄。”
“与民争利,可耻!”李重俊喝了一声。
倒是陈子昂陷入沉默,他的情绪有些复杂。
怪不得突增几十万人口,有了这么宜人的环境,良好的城市管理制度,口口相传,百姓自然会争相奔赴长安。
以前的长安城,垃圾和粪便导致生活用水都是一股咸味,空气中也臭不可闻。
有了这些公厕,再加上刑罚的威慑力,还有道德层面的宣传,将极大改善糟糕的环境。
陈子昂敛去情绪,暗暗牢记在心头。
回去一定要劝诫陛下,即刻抄袭!
闻到新鲜出炉的粪便味道,李仙蕙赶紧提议:
“去书院逛逛吧。”
杨钊自无不可,笑着领路。
……
果如陈子昂所猜测,原长安国子监太学皆被拆毁。
一座重檐灰瓦的建筑物,大门双层飞檐,檐下花岗岩石额上提写“长安书院”四字。
门前古树垂荫,溪水轻吟。
仿佛一副泼墨古画,让人诗意盎然,走在门前就有浓厚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
刚走进院门,廊柱卜有诗联,西廊柱联:“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
“好诗,出自哪个大儒之手?”陈子昂点点头,不禁询问。
杨钊言简意赅:“中山王。”
“当本官没问。”陈子昂一脸不屑。
杨钊笑了笑,很是热情地介绍:
“看到这三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了么,分别通往不同的教学斋,十岁以下,十岁至十六岁,十六岁以上。”
“每个年龄段,都有相对应的教学内容。”
“《两京帝报》的主编们,也是书院的导师。”
他刚说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
十几个身着统一袍服的士兵从书院走出。
“他们也是学子?”李仙蕙有些讶异。
隔着几丈外,她都能感受到士兵身上那股杀气。
杀气明显与儒家文气相冲突。
“噢,这是巡查司,负责书院安全。”杨钊说。
陈子昂眯了眯眼,怪不得这群人袍服绣獬豸。
獬豸怒目圆睁,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是司法公正的象征。
那巡查司是不是类似武侯铺,可职能范围似乎更大。
正思忖间。
书院里传来银铃的笑声。
“笨蛋,好慢呀!”
一个粉雕玉琢的胖妞骑着一个两轮物事,两脚疯狂蹬踏,这物事竟然疯狂疾驰起来。
身后尾随着上百个垂髻稚童,皆是跑得气喘吁吁。
“老大等等我们。”孩童操着稚嫩的声音。
胖妞一溜烟就到院门口,短腿不再用力,车子就立刻停下来。
巡查司众人如临大敌,几个箭步冲过去,扶稳车子,深怕跌伤了小祖宗。
陈子昂等人早就惊愕住了,这又是什么神器?
“窈窕,好久不见呀。”李仙蕙挥挥手,热情打招呼。
小麦芽从车上跳下来,小手负后像蛮牛一样拱过来。
李仙蕙张开藕臂。
“小钊子,你答应给我的状元楼香饼呢?”小麦芽立定,小眼怒视杨钊。
李仙蕙有些尴尬地拢了拢发丝。
“下次一定,快走吧小祖宗。”杨钊随口敷衍。
小麦芽扬了扬小拳头,转头露出甜甜可爱的笑容:
“仙儿姐姐,我想你了。”
李仙蕙微怔,心想这个贪吃鬼还算有良心。
她摸了摸胖妞小辫子,亲切的说道:
“窈窕,我也想你,最近长高了不少。”
小麦芽眼巴巴盯了她几秒,见其没有给钱的意思,立马掉头走。
随后骑上车子,一溜烟远去,巡查司开足马力狂奔。
“又一件神器!”陈子昂情绪翻涌,哑声道:
“若是批量生产用于战事,该有多么恐怖?”
杨钊愕然,骑着自行车砍人,陈御史你也太会脑补了……
这玩意就是舅舅制造的消遣物品。
李重俊认真打量了一下这小子,听胖妞的称呼,看来这厮跟张巨蟒关系不简单。
他咳嗽一声,试探地问道:“中山王不会还有更厉害的神器吧?”
杨钊表情神秘莫测:“恕卑职无法告知。”
陈子昂一瞬间脊骨发寒,竟缓缓打了个寒颤。
长安深不见底!
也许现在看到的,仅仅是九牛一毛!
……
……
下午,结束了游览,众人来到宣教坊一处精致府邸。
这是庐陵王府在长安的产业之一。
客厅里,杨钊告辞离去,三人皆是沉默。
这一天带给他们的冲击力太强了!
熟悉的长安,竟然那么陌生。
陌生到他们都难以置信。
短短时间,张巨蟒完全改变一个六朝古都的风格面貌,实在是震撼。
“王爷郡主,刘府尹造访。”侍卫敲门禀报。
“让他进来。”李重俊冷声道。
陈子昂也迅速换上了一副漠然坚硬的面孔。
片刻后,一个身形疲惫,容貌憔悴蜡黄的紫袍官员,缓缓走进客厅。
他率先施礼:“臣参见王爷,参见郡主。”
李重俊盯了他几秒,鼻哼道:
“免礼!”
这边陈子昂随意作揖,语气不忿:
“见过刘府尹。”
他特意把“府尹”二字咬得很重。
刘兆霖咽下喉间苦涩,喟然道:
“伯玉……”
刚开口,竟哽咽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陈子昂倒慌了神,还没遵陛下之命盘问你,你就开始演起来了?
李重俊怒拍案几,冷视道:
“无能之辈!你必将承受社稷唾弃!”
“朝廷让你治理长安,你厉害啊,将长安拱手相让,现在还对张巨蟒摇尾乞怜,不感到羞耻么?”
刘兆霖眼眶通红,一言不发。
李重俊来劲了,加重语调指骂:
“但凡你有点能耐,长安不至于成这个样,说提线木偶都抬举你了!”
刘兆霖依旧沉默。
李重俊似是受到侮辱般皱起眉头:
“哑巴了?跟本王都无言以对,你还有何颜面面对天下苍生?十足的废物怂包!”
话音刚落,刘兆麟骤然抬头。
他瞳孔赤红,盯着主座,咆哮道:
“你他娘又算什么玩意?”
刹那,陈子昂震愕,李仙蕙惊骇,李重俊一张脸阴沉如水。
刘兆霖情绪彻底失控,他哈哈大笑道:
“易地而处,你能耐,你来阻挡张巨蟒啊?”
“够了!”察觉他几乎崩溃状态,陈子昂放缓语气:
“刘府尹,请先冷静一下。”
“冷静?”
刘兆霖如若癫狂,厉声道:
“朝廷谁都没资格指责我,陛下若要我命,我甘愿自刎!”
连自杀都说出来了,李重俊竭力控制怒火,沉着脸不再吭声。
陈子昂迎着刘兆霖不顾一切的眼神,温声道:
“陛下并没有怪罪于你,她能理解你的处境。”
这番话安抚了刘兆霖,他扭曲狰狞的面孔逐渐平静下来。
论天下最苦憋的官员,非他莫属!
完全就是风箱里的老鼠!
一旦张巨蟒蓄势完毕下檄文,必然会先将长安府砍成两段来祭旗。
要是胆敢弃官出逃或者投降,留在神都城的家眷下场凄惨。
我能怎么办?
我也很绝望。
连陛下都奈何不了张巨蟒,我就算是长安名义上的一把手,哪有能力对付此獠?
府衙全是张巨蟒安插的人手,我放个屁都得请示啊!
厅内气氛有些压抑。
李仙蕙斟一杯茶,打破冗长的寂静:
“刘府尹,坐吧。”
刘兆霖嗯了一声,面无表情踱步到椅子边。
他哑着嗓音说:
“请伯玉跟陛下说一声,臣请致仕。”
陈子昂摇摇头,一口否决:
“绝无可能。”
朝野都清楚,现在去长安做官跟上吊没两样,谁愿意当这个勇士?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刘兆霖眼神黯然。
陈子昂审视着他,幽幽道:
“朝廷都能理解府尹的苦楚。”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刘兆霖也放弃辞官的念头了。
根本就走不了。
李重俊冷着脸:“说说长安的详细情况。”
刘兆霖缄默片刻,从袖中拿出早已准备的小册子,不忘提醒道:
“别人检查过。”
陈子昂激动的情绪瞬间被浇灭。
能知道的,都是张巨蟒想让朝廷知道的。
他有些意兴阑珊,“悲哀啊!”
刚说完,如雨点般密集的脚步声传来,护卫满脸仓惶的跑来汇报:
“敌袭!”
李重俊心脏都被攥紧,满脸恐惧地盯着刘兆霖。
刘兆霖叹了一声:
“稍安勿躁,应该是长安税务稽查队。”
税务稽查队?
正疑惑间,又是身着统一服装的魁梧士兵走了进来,领头者脸上有块刀疤。
他抱拳,“卑职拜见诸位贵人。”
李重俊被此人浓郁的杀气给吓到了,弱弱不敢言。
陈子昂挺直腰板,义愤填膺道:
“尔等私闯民宅,眼里还有王法么?”
队长从袖中掏出令牌,眼神无波无澜:
“执行任务期间可以硬闯,请府邸主人缴纳一下房产税。”
房产税?
李重俊大脑一片空白,陷入宕机状态。
陈子昂不遑多让,房产税什么玩意?
“长安税务部门代为管理满城房宅,每年应收房产税。”
队长语气冷硬。
“荒谬!”李重俊怒极反笑,“这是我父王的地契,你们捞哪门子税?”
他这辈子,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话。
刘兆霖沉默半晌,闷声道:
“府衙都交了房产税。”
嚯!
一言激起千层浪!
陈子昂张大着嘴,惊恐骇然到了极致!
府衙那是国家的产业,你张巨蟒收什么税?
队长脸色越来越冷,寒声道:
“要是逃税,别怪稽查队不客气。”
身后几个人身躯紧绷,散发出嗜血的气势。
刘兆霖见状,涩声道:
“外番,僧尼,甚至是妓女,凡是在长安有两座宅子以上,必须缴纳房产税,张巨蟒也交了。”
顿了顿,他提示道:
“稽查队是从绿袍中挑选精锐。”
听到这话,李重俊打了个激灵。
这群人就是张巨蟒豢养的冷血机器,今天要是不交,恐怕真有性命之危。
他喉咙滚动,艰难蠕动嘴唇,“多少?”
队长冷冰冰的声音响彻大厅。
“通过宅邸市场估值,再按长安统一房产税率,你需缴纳六百零三贯。”
李重俊手背青筋绽起,将屈辱吞回肚子里,怒吼道:
“拿钱给他!”
“是。”护卫立刻将两个金锭放在桌上。
稽查队员拿出小秤,秤了一下金锭重量,而后退回几十吊铜钱。
队长刀疤脸扯出一个不失礼貌的笑容:
“打扰了。”
说完带队离开,厅内沉积的威势顿时消散。
望着桌上的铜板,李重俊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
太屈辱了!
刘兆霖瞥了他一眼,平静道:
“上个月,一个死刑犯行刑前,稽查队赶到刑场,勒令别人补税。”
“死刑犯当然拿不出,稽查队直接阻断行刑现场,让死刑犯重新回大牢。”
“耗了十来天,严厉恐吓犯人的家属补税,犯人这才顺利执行死刑。”
淡然的声音传入耳里,却让三人悚然一惊。
何其恐怖的部门啊!
这样罪恶势力的存在,长安谁敢偷税漏税?
刘兆霖补了一句:
“税务稽查队这个部门不在意你有没有犯法,它只要税,就算你杀人放火,老实交税了,它不会拿你怎么样。”
大厅犹如阴森的墓窖,陈子昂感觉空气都是冰冷的。
现实比神话故事更荒诞滑稽!
这一切根本就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你交了?”李重俊声线止不住颤抖。
刘兆霖点头:“交了。”
李重俊像是泄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上。
京畿地区最高长官,堂堂从三品大员,差一步就能进鸾台凤阁拜相。
这样的权势人物,也交税了。
那意味着,若被张巨蟒统治,天下官员,世族豪强,谁能逃过税务?
“没人抗议?”李仙蕙哑声问。
刘兆霖:“长安阳间没有了,抗议者都在阴间。”
李仙蕙沉默下来。
她就算是一个不谙政治的女子,也知道张巨蟒此举究竟有多猛烈。
她不禁有些恍惚,这样的男人真的活得隆重而炽烈。
“铛——”
嘹亮的钟声突然在上空响起,紧接着坊市喧闹噪乱起来。
“怎么了?”陈子昂勉强回过神,问道。
刘兆霖抿一口茶,淡声道:
“百姓领取食物了,慈善堂每天发放定额食物券,有幸抢到者,就能免费拿米面水果蔬菜。”
陈子昂惊道:
“这样岂不是会养闲人懒汉?”
刘兆霖颔首:“不错,照这样趋势下去,一些懒惰的百姓恐怕会不事生产。”
陈子昂刚松了一口气。
就听刘兆霖继续道:
“可此獠又创立了一个就业司,百姓到此部门登记自己的技能,专长,该部门就会免费为人找工作。
“同时,该部门还免费培训等待就业人员的基本技能,以协助他们就业。”
“要还是偷懒?那就会被忽悠去兵营领饷,男当兵,女负责裁织军衣。”
“一旦进兵营,那可就不好出来了。”
厅内三人面部肌肉已经很难再拉扯了,仿佛面瘫一样,没有表情波动。
张巨蟒施行的一件件措施,完全是超脱了中原几千年的传统。
没有先例,朝廷如何防备?
抄袭模仿,陛下敢么?
“唉!”
深深的叹息仿佛石子掉落幽潭,陈子昂仰着脸,神色变得迷茫起来。
……
十二月初三,晴,黄道吉日。
城外喜鹊叫喳喳,长安城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铛!”
“铛!”
“铛!”
长安城望楼钟声悠扬,吉时已到。
城内长街早已是围满了观礼的人群,同时一片欢声大起。
崔家壮观的队伍一进城,引来街边无数的百姓叫好,喧闹声响彻云霄。
崔家族人携带着海量的糖点、水果、小吃和铜钱等物,在向人群抛洒。
走进长安的那一刻起,这些小礼品就像是雨点一样的纷纷洒向沿途的市民百姓,再无停歇。
光是这一项开支,就不是一个奢侈可以形容。
但凡队伍经过的街道,每一颗树都用彩绢包裹了起来,婚礼结束之后,这些彩绢可以任由百姓取用。
而且,中山王府有言,只要是今日降生的婴儿,每家都送六百六十六贯喜钱。
这是什么?
无与伦比的豪奢!
“皇帝迎娶皇后的排场,也不过如此吧?”
“可不是,这哪里是迎婚,这是散财啊!”
“这样的盛世婚礼,真是让人惊叹。”
“哼!见识浅薄,据说清河崔氏的嫁妆都几百万贯,还赠送了足足几千悍卒,中山王和门阀望族的结合,这点场面不足为奇。”
“你卖弄个啥?当年你娶你家婆娘,就一辆驴车搞定。”
“……”
队伍一路过去,穿越偌大的长安,所过之处,无不是人山人海欢呼四起。
一些深闺女子羡慕嫉妒到心在滴血,连身份高贵的李仙蕙,站着人群中,遥望着队伍,都不免酸溜溜的。
甚至是嫉妒得发狂!
有那么一刹那,她都想替代彩车中的幸运女子。
而且嫁妆一定程度上决定一个女人的地位。
庐陵王府搜刮地皮都拿不出几百万贯,几千武装力量更是天方夜谭。
嫁妆比不过,裹儿就算嫁过来了,地位堪忧。
这就是传承千年门阀的底蕴,由此可见,清河崔氏彻底绑死在张巨蟒这辆战车上。
翻遍族谱,都没有像这次这般付出如此庞大数目的嫁妆。
声乐奏响了象征吉祥与祝福的古曲,整个大街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天空绽放的烟花绚烂多彩。
这一天,整个长安城都在关注着这场万众瞩目的婚礼。
……
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
时间掐算的十分精准,夕阳西斜,红霞满天的时刻,嫁车队伍停在中山王府。
八抬轿身红幔翠盖,上面插龙凤呈祥,四角挂着丝穗。
在热烈的礼乐声中,崔幼梦由伴娘扶着,身着曳地婚服,红盖头遮挡了她的面容。
百姓们高举着双手,人头攒动,喝彩声与乐班的锣鼓声交杂一处。
火树银花,歌舞喧天,视野之中尽是花团锦簇炸裂,那景象华盛到了极致。
“新人拜堂!”
司仪嘹亮的声音在王府内响起。
刹那间,府外偌大的广场却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仿佛有一位无形的武士奋起陌刀,一刀将所有的喧嚣斩断。
无论是看热闹的百姓、拔灯车上的艺人,还是诸国外夷,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众人目光看向了灯楼,一声宛若巨兽的低吼吱呀声响起。
灯楼霎时变得极为明亮,如同一颗璀璨星辰在夜幕绽放,居高临下睥睨着尘世。
“灯景来了,我梦里的长安啊!”
砰!
灯屋齐亮。
灯光滤成绯红、葡萄紫、翠芽绿、石赭黄等多彩光色,灯楼内外都笼罩在一片迷离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老百姓们如痴如醉,有人甚至跪拜在地,如同膜拜神仙下凡一般。
远赴长安的各州郡百姓,也都是满脸震撼,这是值得谈论许多年的经历。
惊涛骇浪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拍击而来,经久不息。
……
“滚出去!”
安静的房间,传来张易之的怒喝声。
床榻边,崔幼梦如遭雷击,娇躯颤栗。
“吼那么大声干嘛,臭大锅!”
躲在床底下的胖妞膝盖迈地,慢慢爬出来。
崔幼梦手心都出汗了,她差点以为那三个字是对她说的。
张易之二话不说张口撵人:“别来碍眼,立刻消失。”
小麦芽瘪着嘴,委屈的说:
“我就是想看看崔姐姐会不会尿床嘛。”
她凑到床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盖头底下的脸蛋。
“滚!”
张易之板着脸。
小麦芽吐了吐舌头,麻溜地跑了出去。
终于清净了。
望着榻边一派端庄优雅的女子,张易之拿过喜杆,挑落红盖头。
大红盖头飘落,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
嫁衣映衬着如玉一般的脸颊,黑亮的眼,红润的唇,小小的笑涡,脸蛋酡红如醉。
崔幼梦也在看着张易之。
张易之平日只穿白袍,今日穿着一袭红色的喜袍,竟是格外俊美。
那双专注的黑眸,蕴藏温柔,明亮而灼热。
两人对视许久,两颗心怦怦地跳。
不知是他还是她的心跳得更快些,紊乱的心跳声,渐渐合成了相同的节拍。
……
隔日,凌晨。
一缕阳光悄然钻过窗棂的缝隙,撒下一小片明亮。
大红色的轻纱帷幔,影影绰绰地遮住了床榻上的两个身影。
眼皮沉沉,全身酸痛。
崔幼梦略一动弹,异样的痛楚毫不客气席卷而来。
她无声倒吸一口凉气,从腿间摸出软巾,上面布满血滴和水渍,臊着脸丢开。
近距离看着那张近乎完美的五官,崔幼梦脑海中闪过昨夜洞房的种种情景,脸颊和耳后止不住地热了起来,心里却溢满了甜意。
“醒了?”张易之睁开眼,在她白嫩的脸上亲了一口。
崔幼梦脸庞漾起异样的红晕,她眯着眸看向妆台。
张易之低声笑了笑,翻身下榻,替她取了黑框眼镜。
而后余光看了眼地毯上撕碎的黑色丝袜,嘴角笑意更浓了。
一个学识渊博,带着眼镜,腿上穿着薄如蝉翼的丝袜。
典型的眼镜ol娘!
“梦儿,我给你做的眼镜满意么?”他轻笑道。
“满意。”崔幼梦声若蚊呐。
这物解决了她多年的眼疾。
可看到地上的丝袜,她脸蛋的红晕更深了一些。
他,怎么什么都会啊……
“让人备热水,给你沐浴更衣。”
张易之喊来了外房侍女。
崔幼梦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两人累得筋疲力尽,根本没精力沐浴,现在全身黏糊糊的,委实不太舒服。
她刚下榻,双腿酸软无力,差点跌在地毯上。
……
会客厅。
张易之一脸餍足地走进来,淡淡道:
“昨晚鏖战一夜,起得稍迟,劳郡主等候了。”
无耻色魔!李仙蕙心里痛骂了一声,面上却矜持的说:
“新婚燕尔,王爷贪欢,也能理解。”
张易之略一点头,开门见山地询问:
“郡主有何事,不妨直言。”
李仙蕙端庄的模样绷不住了,她义正言辞地指责:
“我昨晚听说王府后宅有三栋相连的阁楼,裴中楼,崔东楼,李西楼。”
“王爷好福气,后宫三足鼎立啊。”
张易之皱眉,“哪个下人多嘴?”
李仙蕙恼羞成怒:“中楼为尊,凭什么让蜀中女子住中楼?”
还没嫁过来,就让裹儿难堪,嫁过来那简直要受尽苦楚,别说正宫权力,恐怕连小妾都不如。
张易之笑了笑:“家母安排,我不好过问。”
他倒是知道亲娘又在谋划宅斗技巧,女人无所事事,总得打发时间。
“不行,这是底线!”
李仙蕙站起身,鼓胀胀的酥胸起伏不定。
张易之十分上道地接过话茬:“行,家母那边,我自会去分说。”
“你……”听着明显的推太极,李仙蕙扶着头上的金步摇,保持端庄气态,冷声道:
“张巨蟒,裹儿你娶不娶?”
“当然娶。”张易之说。
李仙蕙盯着他,玉颊冷冽:
“那为何不举办婚礼。”
张易之神色正经得近乎严肃:
“这问题问你爹娘,他们不嫁过来,我怎么娶?”
“你不会前来迎亲么?”李仙蕙颇为不满道。
张易之缄默片刻,语气变得冷漠几分:
“你清楚我的处境,去神都迎亲,可能么?”
李仙蕙哑口无言。
张易之起身缓缓踱步,平静道:
“我那岳父岳母也是懦弱,非得经过陛下的许可。”
“你们催我毫无作用。”
李仙蕙眸光微闪,直直盯着他。
“没什么事,我要去陪爱妻了。”张易之给了个歉意的目光。
让丫鬟帮幼梦扎双马尾,再穿个制作的白丝,啧啧。
李仙蕙昂起下巴,摆出一脸不悦:
“张巨蟒,可别被美色掏空了身子。”
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诅咒。
张易之意味深长地笑道:
“郡主想掏空魏王,魏王也有心无力吧?”
“无耻!”
被戳到闺房痛处,李仙蕙脸蛋涨红一片,气汹汹离开。
张易之脸上笑容逐渐消失,重新做回位置,手指有节奏叩动桌沿,陷入沉思。
……
新婚的日子,如蜜里调油。
张易之颇有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气魄,自成亲后,便没在天亮前起床下榻过。
后宅颇为宁静,崔幼梦性子温柔和气,整天初除了在床上,就是躲在书房看书。
裴葳蕤肚子规模隆起很大,经常在绣楼给孩子裁织衣裳。
一日清晨,一张报纸摆在桌上。
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张易之浏览《大周帝报》。
内容浓缩提纲,就是大周打胜仗了!
开头醒目的标题,龙飞凤舞的八个大字。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陛下委任王孝杰为岭南道行军副总管,经略林邑。】
【十月初,王孝杰率步、骑兵五万余出越棠,自率主力以舟师出比景,当月军至林邑入海处。】
【林邑国王派兵据险抵抗,仅仅三日,便被我军击溃,七天时间,取得全面胜利,攻占林邑国都。】
【当时,林邑国民众欢呼雀跃的画面极具冲击力。】
【大周很多战士都流泪了,民众把粮食瓜果塞进战士手里,副总管王孝杰眼泪夺眶而出,大喊道:‘大周陛下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张易之看着看着,唇角绽放一抹笑意。
这软文水平着实是高。
至于侵略行径是否无耻,他就不在意了,政治本来就是无耻,达到目的就行。
很显然,武则天达到目的了。
大捷能提升民族自信心,凝聚民族意志,削弱朝廷负面影响。
至于越南猴子被干得稀碎,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谁会在意这群蝼蚁的想法?
张易之将报纸折叠起来,放进抽屉里。
他轻抿一口茶,灵台渐渐清明。
任何事,他都会往最坏事去做打算。
“林邑国被灭,东南亚诸国会不会联合入侵。”
“这种可能性极高,没有缘由的侵略已经寒藩属国的心,他们一定会将恐惧化为仇恨的怒火。”
“不过对大周造成不了多大威胁。”
张易之捕捉到报纸传达的讯息,从时间推算,王孝杰行军之快速,俨然有岭南部落领路。
按道理,他早就该刻石纪功然后班师还朝,可报纸没有提及。
张易之不认为是刻意隐瞒,很显然,王孝杰大军还屯兵在岭南。
就是防备南方诸国的反扑!
以武则天的智商手腕,她肯定都算进去了,就算疆土遭到入侵,再不缺粮食的情况下,完全能狠狠打回来。
张易之突然眯了眯眼,喃喃道:
“万一吐蕃加入联军呢?”
恐怕连他不会想到,未来大周会陷入何等境地!
……
……
神都城。
皇城御书房,鸦雀无声。
听完陈子昂的讲述,几个重臣脊骨发寒,仿佛裸体站在雪夜,浑身止不住地颤栗。
可怕!
张巨蟒实在是恐怖!
再这样下去,此獠真能凭一城敌一国了!
武则天脸上的喜悦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站在帝王角度,张巨蟒太有魄力了,这种改革力度骇人听闻!
可惜此獠这个千年难遇的枭雄人物,却是她一生最煎熬的对手!
崔玄暐打破沉寂,恨声道:
“张巨蟒就该待在夷獠杂居的荒野之地!”
不怪他愤怒,此獠的税务稽查大队侵占了世族的利益!
书院如笋般冒出的书生士子,削弱了门阀望族的文化影响力!
武则天沉默很久,终于开口了:
“传召辅国大将军唐休璟!”
武三思僵硬如死尸的脸庞露出残忍怨毒的笑容。
狄仁杰跟娄师德对视一眼。
陛下,准备动手了!
其实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当岭南捷报传来,朝廷聚拢了一股势,借势而为!
何况听完陈子昂的汇报,陛下也清楚不能再拖了,更不能当这个人不存在。
一场旷世婚礼闹得天下皆知,清河崔氏公然在嫁妆里面塞几千悍卒。
朝廷不动手,长安也快了。
一刻钟后,唐休璟趋行入殿。
御座上正响起声音。
“王孝杰进封凉国公,加摄御史大夫,并赐一子五品官,实封食邑三百户。”
十几个重臣纷纷开口:
“陛下英明,大周国威日隆!”
唐休璟眼底有丝羡慕之色,军人就是追求功勋战绩,可惜领略林邑总管的位置没轮到他。
经此一战,王孝杰必将躺在那辉煌的功劳簿上,度过逍遥自在、荣华富贵的一生。
唐休璟平复激荡的情绪,他很清楚,陛下这个时候宣布,极有可能特意说给自己听。
众臣的目光也齐齐落在唐休璟身上。
朝堂名将,除了王孝杰就是此人了。
此人也曾跟随张巨蟒东征西讨,但忠诚度也毋庸置疑。
凭借战功官至武将顶峰、还是典型的弃笔从戎,家眷都在神都的人,叛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武则天审视着殿前男子,她没有绕圈子,直截了当道:
“朕命令你领兵十五万,即刻进驻潼关。”
唐休璟一颗心坠入谷底。
潼关,是洛阳去长安的必经之路。
他脱口而出:“臣身体不适,恐难赴任。”
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浑厚至极,就像敲钟一般嗡嗡作响。
众臣面露不虞,尤其以武三思最甚,他咬紧牙关,看向唐休璟眼神几乎喷射出怒火。
以病重为由,极力推辞?
他站了出来,冷声道:
“帝国需要你的时候,你岂能逃避退缩?!”
“朝廷培养你,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如果连你唐休璟这样的名将都当缩头乌龟,那还有谁能站出来挽救国家危亡?”
陈子昂暗自腹诽,动辄国破家亡,要不你武三思前去冲锋陷阵?
“放肆!朕容许你说话了?”
武则天怒叱了一声。
武三思表情难看,哑着嗓子道:
“请陛下恕罪。”
武则天平静了一会,手指笃笃敲击扶手,不疾不徐道:
“张巨蟒负恩悖逆,虽然暂时得到了长安,但终究会灭亡。”
“卿若能揭起义旗,摧毁此獠的根基,诛杀这个长疮的毒瘤,此乃千载难逢的不世之功!”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陛下奠定基调了。
所谓不世之功,也就是赏赐会异常丰厚,起点恐怕就是封王。
慑于张大帅的威望,唐休璟依然心悸,犹豫不决。
真正随他征战,才能深刻明白这个人的恐怖,绝不是空洞言语所能形容描绘的。
唐休璟低着头,陷入煎熬之中。
殿内的漏刻滴滴作响,他眼睛余光投向群臣,恳求帮助。
狄仁杰暗暗叹息一声,唐休璟的优柔寡断恐怕会为他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现在摆在眼前的无非就两条路,接战或者死。
哪里还容得你做墙头草?
因为你曾经是中山王下属,你委婉拒绝请求,其实就相当于变相站队。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殿内气氛僵硬如铁,异常诡异。
堂堂一个杀伐果断的将军,竟像妇人一般忸怩。
但诸臣能理解,毕竟面对张巨蟒,谁能轻易下决心?
连陛下打算出兵,都经过了长达半年的权衡。
透过一张张沉默的脸庞,唐休璟渐渐明白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力。
人臣不能抗拒君王的命令。
至少,他不会。
“陛下,臣请出战。”
略带醇厚的嗓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武则天似乎并不意外,不过她还是满意颔首:
“张巨蟒仓促招募的叛军,根本就不是朝廷天兵的对手。”
“朕相信,你能捍卫社稷,扼杀此獠!”
唐休璟内心苦涩,脸上却一副庄重严肃的表情。
“臣定不负陛下重望!”
不过他庆幸,凭借潼关天险及其坚固的防御工事,唐休璟相信自己还是能够顶得住的。
可惜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幻想。
“陈兵潼关,崤函古道,等待中枢的旨意,旨意到达,立刻出关攻长安。”
什么?
唐休璟脸上的震惊掩盖不住。
放弃天险的凭恃,主动攻击长安城墙,还是张大帅固守的坚城?
那精准的火器轰炸,谁顶得住?
大帅极有可能秘密研制了杀手锏,咱们攻城,跟找死没两样。
他喉头滚动,颤声道:“陛下,臣建议等待长安内部自行崩溃。”
等待……
众人情绪复杂。
他们瞥了眼陛下日渐衰老的帝颜,她老人家都有曾孙了!
而张巨蟒刚结婚,第一个孩子还没出世。
陛下耗得起?
岁月是最无情的东西啊!
触及到一道道隐晦的目光,武则天顿觉锐器在捶打她。
苍老年纪是她最不愿想起,仿佛像是极力逃避的一道伤疤。
“朕意已决,你只管等待诏书!”
武则天声音冷冽森然。
说完厉声道:“传召武攸止!”
“遵命!”内侍领命而去。
狄仁杰似乎意识到什么,额头的皱纹更深刻了。
他对陛下进军潼关这个决策没有异议。
拖下去对大周社稷有害,还不如直接压迫。
陈兵潼关,一旦长安出现破绽,中枢旨意到达,大军几天就能抵达长安城下。
何况陛下并非将战略全部寄托在唐休璟身子。
别忘了,还有一个能文能武的宰相魏元忠。
那才是陛下的底牌。
只论兵事,魏元忠也不弱于王孝杰,他领兵从陇右过去,就能以掎角之势遥相呼应唐休璟,包夹长安城。
不到万不得已,陛下是不会动用魏元忠,因为那意味着中原大地陷入战火之中。
不多时,一个瘦骨嶙峋的伛背塌鼻男子进殿。
此人就是武家武攸止,看上去一副痨病鬼的模样。
要是在戏台上,这副尊容上去演奸臣绝对是不用化妆的。
“微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攸止神色谦卑,露出一个丑陋的笑容。
隔着很远,陈子昂就嗅到此人身上谄媚的气味。
陛下又出昏招了!
武则天面无表情,淡淡道:
“朕任命你为兵马都监,管理驻军,带兵作战。”
武攸止跟武三思悄悄对视,显然早就提前得到消息。
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溢出来了,大吼道:
“臣一定不辜负陛下隆恩!”
“荒谬!”陈子昂还是改不了喷子本性,他怒声道:
“军中多有掣肘,不利于排兵布阵,倘若贻误战机又该如何论罪?”
唐休璟面无表情,无人能揣摩他的情绪变化。
所谓兵马都监,说直白点,就是监督他这个统兵主帅。
武则天咽下喉间叹息,淡淡道:
“朕意已决!”
她何尝不知道弊端?
可她又什么办法,不监督的话,一旦唐休璟反叛,那洛阳无险可守,恐怕会被张巨蟒踏平。
她赌不起!
而武家族人再废物,至少屁股绝不可能坐歪,这是最为关键之处。
武三思阴森森的目光打量唐休璟。
他倒不担心这厮脚底抹油,一溜烟逃了。
就怕这厮烂泥扶不上墙,像纸一样不堪一击!
一旦察觉到这厮的无能之处,必须立刻让陛下换帅。
天地万物总是相生相克,可张巨蟒却是例外。
武三思不认为唐休璟有资格做此獠的天敌。
普天之下,唯有孤,才会是张巨蟒生命中的梦魇!
自从他一手主导林邑国的覆灭,他骨子里软弱消失,浑身充斥磅礴的自信心!
他有一股强烈的预感。
张巨蟒,离死不远了!
……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
七天前,唐休璟率大军开拔,即将入驻潼关。
中枢旨意一下,战火将燃!
江山,权力,终归要回到疆场上。
五凤楼,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冰冷彻骨的寒风格外让人清醒。
庐陵王妃韦玉低着头,接受女皇目光的审讯。
“李桀怎么不亲自来?”武则天语气清凉。
韦玉略默,低低道:
“回陛下,王爷略感风寒,身体不适。”
“呵呵……”武则天冷笑一声,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犹记得东宫葬礼,朕的儿子是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又回归懦弱无能的本性,朕倒有些失望。”
韦玉将藕臂缩进袖子,勉强遏制浑身每个毛孔的寒意。
“你的来意朕很清楚。”
武则天手撑栏杆,眺望白茫茫地天地:
“裹儿一定会嫁给他,至于何时,朕自有安排,你就不必插手了。”
韦玉神色难看,眼底有一丝怨恨。
安排,安排,安排!!!
蜀中贱妇的娃都快落地了!
“你很不满?”武则天似有所觉,不动声色道:
“京兆韦氏跟张家联姻这件事,朕还没找你算账。”
“你别再惹到朕,否则朕真有可能废掉你王妃之位。”
韦玉毛骨悚然,手脚冰凉。
她鼓起的勇气一下子就崩溃掉。
在这个女人面前,她比王爷更不堪,更为懦弱无能!
“滚!”
冷冰冰的一个字击打雪花。
“儿臣告退。”韦玉惨淡着脸离开。
武则天接过宫婢的暖炉暖手,自言自语道:
“朕尚在,岂能容你蹦跶?”
就在此时。
“陛下,大事不好了!”
身材肥胖的娄师德艰难跑上顶楼,气喘吁吁道:
“臣刚在政事堂接到急报,称南亚诸国联军十六万,正往北而来!”
“蜀中魏相发急报,称防线松动,吐蕃有进攻意图,请朝堂在陇右整顿军备。”
他一口气说完,武则天一张脸阴沉如水,浑身的冷意几乎能冰封这片雪地。
来了!
这群蛮夷真敢入侵天朝上国!
她寒声道:“立刻传召吐蕃使节觐见!”
室利、佛逝、骠国,真腊等国不足为虑,唯独吐蕃比较棘手。
但其实没有出乎她的意料。
她可以用吐谷浑交换。
让吐蕃把兵力对准吐谷浑,也就是张巨蟒的势力范围!
这才是她灭掉林邑国的完美计划!
“是!”娄师德点头。
可他刚转身,就跟狄仁杰擦肩而过。
娄师德不解,难道狄相又来重新汇报一遍?
“朕知道了!”
武则天淡淡道,语气恢复平静。
可狄仁杰表情很罕见失去控制,他声音极度嘶哑:
“陛下,安西大都护公孙雅靖八百里加急传来急报,安西四镇遭受西域联军入侵,几乎失守沦陷!”
轰!
雪中仿佛有一道惊雷绽响!
武则天表情骤变,身体慢慢僵硬,雪花落在身上,似乎成了一个尊贵的雪人。
娄师德满脸震撼,这怎么可能!
狄仁杰握着急报的手微微颤抖。
他能猜到南方诸国入侵,甚至预料到吐蕃寇边。
可他怎么都想不到——西域!
安西四镇是帝国最精锐的兵马,能用到几乎沦陷这个词汇,那西域该出动了多少兵马?
有多少个国家参与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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