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租来的演员,剧组里的?”
趁人不注意,孟随慢条斯理走到昭夕身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几步开外,正在帮爷爷送客的男人。
他轻笑一声,“尽职尽责,该加工资了啊,昭老板。”
昭夕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踩上他的脚背,“您真是我亲哥,除了落井下石,还会干点别的吗?”
这还是亲哥呢,她被亲友围攻,他就只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把她塑造成败家子,给自己戴上了光宗耀祖的高帽。
“还用得着我来帮忙?”孟随低头瞥了眼被她踩得蒙了尘的手工皮鞋,似笑非笑,“这不是有英雄赶来救美了吗?”
“英雄……”昭夕呵呵两声,抬眼再看,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
狗熊还差不多。
宾客很快散尽,院里重归寂静。
夜幕低垂,灯光被薄雾笼罩,仿佛晕染开来,一整个小院都是细碎的金色。
重新回到院里,父母又端来刚切好的水果,招呼程又年。
……免不了又是一阵大型互飙演技现场。
时间不早了,爷爷还想留程又年坐坐,但昭夕已经干脆利落打断大家,拿起了车钥匙。
“他明天要回家过年,从北京一路堵回津市呢,今晚就不陪您多聊天了。”
她对前不久还进行得如火如荼的老年人论坛印象深刻。这老头儿可没有睡眠,真盘问起来,怕是能和程又年聊到天亮。
言多必失,万一说漏了嘴,那就前功尽弃了。
好说歹说,老爷子总算意犹未尽地批准两人提前退场。
临走时,他还眼巴巴地问:“小程,过了年会尽早回北京吗?”
“会的。”
“常来坐坐啊!”
“一定。”
“爷爷等着你啊。”
程又年忍俊不禁,“好的。”
眼见着两人消失在门外,孟随在一旁笑,冷不丁被爷爷抽中后脑勺。
“笑,还笑!你妹妹都找着对象了,你还在外头浪!”
孟随捂住后脑勺,无奈道:“我哪是在外面浪?每天都公司家里两点一线,除了见客户、谈合同,我连办公室的门都不会出,it宅男,名不虚传。”
“你还好意思说!”
“我辛苦工作,为什么要不好意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辛苦工作有屁用,还不如早点成家,给我昭家传宗接代!我倒恨不得你每天在外头浪。”
孟随脸都黑了。
“爷爷您区别对待。之前跟昭夕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您不是老古董,不催她嫁人生子,只要她过得开心就好。”
“怎么到我这儿,就得传宗接代了?”
老爷子瞥他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那话了,我怎么不记得?”
“……”
孟随:“您真行,这会儿开始装失忆了。”
老爷子理直气壮:“怎么,老年痴呆没听说过?”
孟随都气笑了,举双手投降。
可以。
都您说了算。
*
小院外,两人走了几步路,胡同里静悄悄的。
昭夕的车就停在胡同口——准确说来,是孟随的车,还是那辆熟悉的帕拉梅拉,安安静静候在路边。
她停在车旁,敛了笑意,没有了先前在小院里和他一同应付众人的好脸色。
声音也极冷淡:“你来干什么?”
程又年顿了顿,答:“是爷爷叫我来的。”
“你不会拒绝吗?”
“老人家一再邀请,盛情难却。”
昭夕笑了一声,抬眼看他,“程又年,你是盛情难却就屈尊就驾的人吗?”
“……”他没说话。
“我以为那天已经把话说明白了。”昭夕冷漠地别开视线,“既然你看不起我,我也瞧不上你,大家不欢而散就算了。你又何必摆出这种姿态,赶来救场?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空气里有一刹那的寂静。
一辆自行车从身旁经过,叮铃铃一阵脆响。
程又年默不作声挡在她旁边,见车行远了,才收回视线,“我没有看不上你。”
“你没有?”昭夕笑了,“昭导不愧是女中豪杰,现实版花木兰,随随便便就能跟个身份不明的人过夜,这份洒脱,多少男性都比不上。”
她一字不落重述当日的话,语带讥讽。
“是我幻听了吗?”
程又年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辩解,又被她打断。
“那天在电话里,你也说得很清楚。我这么洒脱率性,你也放心了。你希望没有下次,也不要再约。”
她冷笑,“不想再约,又跑来干什么?”
“我约你了吗,程又年?”
她没有。
干脆利落的控诉,毫不掩饰的怒火。
程又年静静地听完,见没有下文了,才问:“你说完了?”
“是啊,所以你可以滚了。”演戏就要演全套,昭夕伸手,从手提包里摸钱夹,抽出十张百元大钞,“钱少了点,别介意,就当是首付好了。”
塞进他手里,她冷冰冰地说,“微信给你转剩下的,演得不错,确实不止两万这个价。”
她下意识地想着,也下意识这样做了。
他伤了她的自尊心,她有多屈辱,此刻的行为就有多幼稚。未尝不知道这是在挑衅,显得刻薄又没风度。
可他也不比她宽厚到哪里去。
她这是报复而已。
她想,程又年大概要火冒三丈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依然出乎意料。
程又年捏着那摞钱,平静地叫她的名字:“昭夕。”
“叫昭导。”她毫不客气,“如你所说,咱俩没那么熟。假扮男友戏份杀青了也麻烦你放尊重点,别直呼其名。”
他沉默片刻,说:“昭导,对不起。”
昭夕一副对抗者的姿态,浑身紧绷,心也提在嗓子眼里,蓄势待发。却没想到没有听见他的冷言冷语,反倒等来了一句道歉。
她一怔,抬眼看着他。
程又年与她对视着,说:“那通电话,还有那天在中戏说的那些话,都和我的初衷大相径庭。伤了你的自尊,我很抱歉,但那不是我的本意。”
“是吗?那你的本意是什么?”
他的本意是什么?
程又年一动不动站在车旁,低头看着浑身长刺的女人,好半天没开口。
最后唇边溢出一声叹息。
“我的本意是,事发突然,我也从未预料到。但是——”
“昭夕,我没有后悔。”
她一怔,耳边只剩下风的声音。
思绪忽然被拉远。
半晌,她拿出车钥匙解锁,“哦,好的。”
拉开车门,坐进去,“说完了?说完就再见了,我赶时间。”
她不想再听那些鬼话。
好多年没有因为流言蜚语伤过心了,却因为他的一再侮辱,她难堪到悔不当初。
面子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
这些日子以来,她总在后悔。
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送上门去由他拒绝,又为什么要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她并不为自由而后悔,也不认为春风一度有什么大不了。
可他的态度令她觉得,她像是送上门去的廉价炮友。
自尊心荡然无存。
她系好安全带,用力关门。
却听见他有些急促地叫她,“昭夕——”
预料之中的关门声没有响起。
他伸手想阻止她关门,却被车门狠狠地砸在手上,吃痛地吸了口气。
昭夕都傻眼了。
她是带着怒火关门的,用了多大的力气自己最清楚,可他居然伸手拦住,硬生生被车门砸中手背。
她霍地松开车把,解开安全带,下意识去拉他的手。
“……你怎么样?”
昏黄的路灯下,他的手背上泛起一片艳丽的红,被砸的地方破了皮,清晰可见。
但程又年答非所问。
他垂眸看了眼手背,松开因为疼痛而骤然蹙起的眉头,慢慢地说:“载我一程吧。”
昭夕一愣。
她明明在问他的手……
在她犹豫的三两秒里,程又年已经径直走到副驾驶,开门上车,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
“如果觉得愧疚,那就送我一程。”
侧头,对上她的视线,他不徐不疾地反问,“从塔里木回来那天,你不是也搭了我的顺风车?”
昭夕反驳:“又不是你的车。再说了,是罗正泽同意顺路载我的,你当时可没答应。”
“那你上车了没?”
“……”
上了。
他一脸“那不就对了”的样子,镇定自若。
昭夕还从来没发现他这么不要脸,她都把话说到刚才的份上了,还砸了他的手,他还能没事儿人一样死皮赖脸蹭她的顺风车。
哈,这个人可真是。
睡了一觉,双重人格都给他睡出来了。
可别是成天跑工地,身边没女人,素了太久,一开荤就疯了。
盯他半天,到底没有再说出让他下车这种话,她收回视线,目视前方,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
“安全带。”
程又年依言系好了安全带,眼底有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身侧的人还在冷冰冰地说:“送你回去,我们就分道扬镳。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
车行一路,无人说话。
车里静悄悄的气氛有些诡异,毕竟两个大活人坐在一起,一句话都不说,未免尴尬。
昭夕不想给他好脸色,绞尽脑汁要讽刺两句,最后找的话题居然是——
“那天你买药多少钱,我还你。”
要撇清关系,她能比他更绝。
他能说出以后别见面也别再约,她就能自己付清事后药的钱,就当自己嫖了他,一分钱都不会让他出。
程又年顿了顿,说不用。
她皮笑肉不笑,“还是要的,自己的安全措施自己做,哪能劳您费心。”
安全措施?
好像有什么点醒了程又年,他忽然记起那天在电话里,他问她吃过饭没有,她冷冰冰地回答他说——
放心吧,饭吃了,事后药也吃了。
他怔忡片刻,反问:“你吃的什么药?”
“呵,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昭夕揶揄他,“自己买的药,能不知道是什么?你们科学家工作挺辛苦啊,年纪轻轻,老年痴呆都给忙出来了。”
程又年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思量片刻,不露痕迹顺着她说:“两盒药,一共一百三十四。”
昭夕一噎,眉毛都抬了起来,“什么药那么贵,你蒙我吧?”
她匪夷所思地侧头打量,“程又年,你缺这点钱?”
“实不相瞒,你买的药我没吃,我是第二天自己下楼买的。毓婷,三十八一盒。”她都气笑了,“你就是买两盒,那也才七十六……怎么,你讹我啊?”
程又年淡淡地反问道:“你没吃我买的药?”
“我不稀罕吃。”
“自己买了毓婷?”
“有问题吗?”
“那我买的药呢?”
“扔了。”她干脆利落地答道,“自己的药自己买,自己的措施自己做。”
程又年忽然一哂,侧眼看她,“昭夕,你看清楚袋子里到底是什么药了吗?”
昭夕愣了愣。
为什么这么问?
除了毓婷,还会是什么?
看她面露迟疑,程又年一瞬不眨望着她,一字一顿说给她听:“多潘立酮,西沙必利,胃肠动力药,宿醉后服用,用途是保护胃黏膜。”
吱——
帕拉梅拉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一动不动了。
昭夕目瞪口呆坐在车里,不可置信地望着身旁的人。
“你说什么?”
*
此后一路,车上更沉默了。
程又年稳如泰山,坐在副驾驶纹丝不动,目视前方。
反倒是昭夕坐立不安,压根没心思看路,不时拿余光去瞄身侧的人。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腿边。
某个路口,红灯亮起,她停车等候。余光一扫,很轻易就瞧见了被砸中的手背。
那片红无比醒目,比刚才在地安门时还要鲜艳。
破皮的地方有些渗血,看着也比另一只手肿了不少。
昭夕心里乱糟糟的,前所未有的心虚。
……比酒后乱性,睡了他还要心虚。
所以他根本没有买什么事后药。
他起了个大清早,替她收拾好屋子,洗干净了衣服,还买来了醒酒药。
怕来电惊醒她,就让她睡了一上午,赶在中午十二点才发来微信。
她又是一愣,后知后觉想起来……
他的消息抵达时,手机上恰好是整点,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昭夕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地科院中午多久下班?”
“十二点。”
“……”
她一阵懊恼,又不说话了。
程又年却好像很享受此刻的沉默,淡淡地坐在一旁,既不问她何出此言,也不找点话题缓解尴尬。
最后,车再一次驶入国贸的公寓,停在了地下停车场。
等到车停稳了,程又年才问:“不送我回家?”
她的声音依然倔强,“不送了。”
他叹口气,摇头笑笑,“好歹停在路边,也方便我打车。”
该说的都说了,事已至此,她还是这样的态度,程又年也接受。
临走前,他转头看她,敛了笑意,重新说了一遍:“不管你是否原谅,我依然要为那天一时冲动说的话,向你道歉。”
昭夕盯着方向盘,“是为说出了心里话而道歉,还是为口不择言而道歉?”
是真心认为她滥交,还是一时赌气才这么说,两者分明有本质上的区别。
程又年:“为我的口不择言,也为我的刻薄伤人。”
他顿了顿,又说:“昭夕,事实上我从不听流言蜚语,也不看娱乐八卦。我有自己的判断力,知道什么可信,什么不可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听见自己轻飘飘地问了出口。
半晌,身侧才传来他的回答,带着一丝低沉从容、难以掩饰的笑意。
“菜鸟是真。老司机是假。”
昭夕:……?????????????????????????????????????????????????????
来人啊,她的八十米大刀呢?
这厮胡言乱语,休怪她刀下无情!
碍于地点,手边没有武器,难以还手。
她只能反唇相讥:“您也好意思说我?千年处男,入口都差点找错。”
“入口?”他侧眼看她,对她的用词斟酌片刻,“盘丝洞入口?”
她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你骂谁蜘蛛精呢?”
程又年从善如流。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当然不是蜘蛛精。”
他轻描淡写道:“身经百战才配得上蜘蛛精这种名号,以你当晚的表现,充其量叫做小学鸡。”
“……………………”
两只小学鸡就对方的表现相互攻击,唇枪舌战,仿佛抨击了对方,自己就能立马进化成大学鸡。
昭夕咬牙切齿:“你闭嘴。别说话。”
“再说推下去,直接撞死。”
“死无全尸的那种。”
程又年的确没再说话了,只是看着炸毛的暴躁女导演,再也没能按捺住笑声。
他侧眼望她,眼底有一片澄澈的湖。
“这算不算是,接受我的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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