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衣(五)
封卓奕为皇多年,不是稚嫩的太子可比的,先以雷霆之势重新掌控了皇城,才从容不迫地踏进东宫。
在看到父皇的瞬间,封章便知大势已去,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
“不可能,这不可能!”周良媛盯着皇帝看了许久,突然扑上去,被近处的金吾卫一脚踹翻,牢牢按在地上。
如今城外情势紧急,来不及细细审问,元朔帝下令,直接将太子、周氏及一干东宫官押进天牢。着羽林军与京畿营前去守城,令文官召集城中所有修士,无论出身,凡参与守城之战者皆可进爵,有功者双倍晋赏。
又命所有金吾卫,自偏门出城,手持狼烟,御剑飞过全国。烽火令告知所有诸侯,即刻救驾。
做完这一切,封卓奕才稍稍松了口气,腿脚一软,连退两步跌坐在龙椅上。灵脉损毁,丹田空空,如今的封卓奕就是个上了年纪的凡人。方才那一番龙行虎步,不过是强撑来震慑众人的。
朱星离撇嘴,“臣先前就说,让太子去守城便是。太子年轻力壮,灵力充沛,待击退蛮人再收拾他不迟。”
元朔帝摇了摇头:“他守不住。”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虽然封章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封章比之封重,多有不及矣。
歇息片刻,封卓奕便又打起精神,带着朱星离登上皇宫高墙,远远眺望城外的状况。京畿营在城外二十里处,已然赶来与蛮人厮杀。城墙上人头攒动,九门守卫万箭齐发。
大庸立国百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到了墉都,封卓奕扶着宫墙上的青砖,汗水浸透砖缝,“倘若守住不,朕便成了封家的罪人。朕这一生,励精图治,只盼着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为何竟走到了今日这般境地?”
失去灵脉,太子谋逆,还被围了国都!
朱星离坐到垛口上,一条腿伸出墙去在空中晃荡,“古来有励精图治的亡国之君,亦有荒淫无度的盛世之君,世事无常,皇上不必太过介怀。”
这番劝慰,不免让人更加难过,封卓奕垂首,“亦萧啊,没想到这种时候,竟是你陪在朕的身边。”
“臣也没想到,”朱星离及时阻止皇帝给他戴高帽,让他跟着以身殉国,“臣答应过信儿,要长命百岁的。”举目观察几个城门的方位,盘算着若是城破从哪里逃比较稳妥。
“……”元朔帝说不下去了,转身走下城墙,准备去审问太子,“那周氏究竟是什么人?”太子纳妾,那也是层层筛选过的,这周氏当初进宫的时候分明没有任何问题,家室也很清楚,就是周亢的亲妹妹,完全的大庸国人。
“许是蛮族大巫的信徒。”朱星离不知从哪里拽来一根草,叼进嘴里。
“大巫的信徒?”林信望着不远处暮霭沉沉的恶阳岭,微微蹙眉,“蛮人不都信那个什么天神吗?”
“这一代的大巫,有自己的信徒。信徒笃信,他便是上古巫神转世,”沈楼眸色冷厉,语调中透出几许厌恶,“各个悍不畏死。”
噬灵之所以后来控制不住,便是这些信徒,甘愿做人形暗器,吞了噬灵往大庸军队里钻,防不胜防。
林信听到这话,寒意瞬间从脊沟蔓延到天灵盖。眼前黑黢黢的山岭,仿佛变成了噬人的巨兽,只等着北域大军入瓮。“若是这次,没能阻止噬灵……”
沈楼眸色微暗,纵使赔上十五万大军,舍得这一身修为,也必须将噬灵掐灭在草原上,“胜败乃兵家常事,此次不成,还有下次,不必担忧。”
“我不担忧,”林信上下打量沈楼,笑道,“师父能保中噬灵者不死,你若是又染上了,我就带你去南域,做一对凡人夫夫。”
沈楼失笑,伸手接住从马上跳下来的林信,“也好,我在南域还有几个茶馆。”
“那些产业就算了,莫得叫人认出来。我会说书,还会算命,饿不着你。”林信抬起下巴,颇为得意地说。
“可我除了打仗,不会别的。”沈楼低头,眼带笑意地看他。
“你会雕小鹿。”
“那个不卖。”
沈楹楹策马奔过来,在土坡之下骤然勒马,看着那快要粘到一起的两人,直觉自己现在过去不合适。直到马儿将脚下的一片青草都给啃光,兄长才想起来唤她过去。
营寨已经扎好,向前二十里便是恶阳岭,斥候来报,山岭那端屯兵众多,并且还在持续增加。但这一场非打不可,温石兰在攻打墉都,没了温石兰的蛮人军便如拔了利爪的老虎,比平日要好收拾得多,机不可失。
蛮人以为在围魏救赵,实际上是抱薪救火。
沈楹楹面色严肃地将军情报给兄长,眼睛却忍不住往林信身上瞟。这些时日,林信一直住在帅帐,就是沈楹楹再迟钝,也看出些不寻常来。
林信扒着沈楼的肩膀,冲她挤挤眼。
夜幕降临,京城外的厮杀还没有停歇。
“统领,箭矢不足了!”正阳门的守城将士大声对立在高台上的羽林军统领道。
“统领,东门鹿璃告急!”东门的守城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过来,满头大汗道。
原以为到了晚上蛮人能停下攻城,没料想这些人是属狼的,越到晚上越是凶狠。城外京畿营扛不住,已经回城暂歇。九门都被朱星离用朱砂画了阵,嵌了鹿璃,变得比城墙还要结实,不怕那巨木凿门。蛮人便如蝗虫一般扑向城墙,开始攀爬。
“没了箭,就放油。”朱星离跃上城墙,春痕出鞘,刺死一名刚刚爬上墙头的蛮人。元朔帝在宫中叨叨个没完,再听下去他怕是要忍不住弑君了,便讨了皇令来城墙上帮忙。
跟着朱星离来的一群宫中侍卫,将巨大的油桶抬上城楼,放到女墙上“咣当”一声凿开。油水汩汩流淌下去,浇了正在爬墙的蛮人满身满脸。
“点火!”羽林军统领朗声下令,裹了棉絮的箭头点火,直冲着满身油星的蛮人射去。
“轰——”火焰一窜三尺高,墙上的蛮人惨叫起来,如同树干上的知了壳,大风吹过便“哗哗”往下掉。城墙变成了一堵火墙,映红了墉都夜晚的天空。
蛮人的号角声响起,不再攀爬城墙,弩|箭如暴风骤雨,映着火光扑来。
“太师当心!”站在朱星离身边的小将惊呼。
朱星离挽了个剑花,“叮叮叮”挡住三根箭矢,抓着那小将的衣领矮身躲在女墙之后,“傻小子,顾好你自己。”
离京城最近的渠山侯,赶到这里只要一天时间,撑过今晚,便可得到喘息之机。蛮人似乎也知道这件事,不要命地攻城。
“咚!”巨大的爆裂声在不远处的城墙头响起。
“什么东西?”朱星离好奇地看过去,尚未看清楚,身后薄薄的女墙突然炸裂开来,将他整个人推了出去。
城墙高十丈有余,不能御剑,朱星离摔下墙头,往城内坠去。
“太师!”那小将惊呼着冲上来扑救,又一声巨响,砖石蹦碎。朱星离立时拔剑戳进墙壁里,堪堪稳住身形,墙头小将却倒了下去,炽热的鲜血喷溅到朱星离的脸上,“小子!”
朱星离拔了剑,借力重新翻上去,稳稳接住小将的身体。
“贺六浑!贺六浑!”蛮人军队开始齐声大喊,很是激动的样子。人群分开一条路,尽头站着一名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壮汉。壮汉手掌拿着一柄巨大的弓|弩,手持弓,脚撑弦,寒光凛凛的箭尖,直指朱星离。
北漠人,将大力士尊称为贺六浑。这一支□□的威力,与沈楹楹的桑弧不相上下,直接将女墙给射穿轰碎了。
城墙上的火油燃尽,乌黑的巨箭映着最后一缕火光,直冲而来。朱星离没有向后躲闪,而是运起灵力快速走了个奇怪的步子。在蛮人看来,城楼上的人如同鬼怪一般,前一瞬还在原地,下一瞬突然变成了残影。
巨箭没有伤到朱星离,射中了脚下的青砖,城墙轰然坍塌下去一角。守城将士死伤惨重,来不及过来补充。蛮人的云梯架到低矮的缺口处,手脚灵活的修士兵三两下攀上来,朱星离立时提剑砍过去。
远攻变成了近战,羽林军统领从碎砖里钻出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朱星离身边,跟他一起砍蛮人兵。
大庸的守城将士纷纷拿起刀剑,与蛮人搏杀。从暮色微沉砍杀到月上中天,饶是灵力高如朱星离也有些手软,冷不防挨了两刀,膝盖一软滑倒在地。
那名贺六浑突然爬上来,举起大刀朝朱星离的腰腹砍去。观察这许久,蛮人早已看出,朱星离乃是这守城兵将中灵力最强的,也是最无耻的。
就是他一直在出奇怪的主意,致使他们伤亡惨重。
春痕剑牢牢挡在身前,剑柄上的鹿璃忽闪两下碎成齑粉,灵力骤然消失。朱星离面色一变,冲贺六浑背后大喊一声:“重儿,砍死他!”
贺六浑立时扭身格挡,身后什么也没有。春痕那烧火棍一般的剑鞘在朱星离手中转了个圈,重重地捅向那蛮人的裆部。
“啊!”蛮人大力士惨呼一声,倒退两步。
朱星离已经重新装上鹿璃,冲那人勾勾手。
“卑鄙的汉人!”贺六浑大吼一声,冲过来。
朱星离突然眼睛一亮:“重儿,砍死他!”
贺六浑气急,一个计策用两次,当他是傻子吗?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忽然脚步一顿,缓缓地头,一节锋利的剑尖透体而出。
“师父!”越过大军率先跑上来的封重,听话地砍死了贺六浑,跃至师父身边,“你没事吧?”
朱星离脱力地靠在封重背上:“你再不来就有事了。”
“杀——”蛮人大军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喊杀声。号角声起,蛮人的攻城之势骤减。
“你哪儿来的兵?”朱星离惊奇地问。
“东域的。”封重反手杀了一名妄图偷袭的蛮人,把师父背到身上,攀着破碎的城墙爬回城中。
远处的战场上,林曲青色的剑光划破长夜。
封重原本是借了东域的船只运送鹿璃。林曲听说北漠战事紧,自家堂弟也去了,便又给了封重一支精兵,叫他悄悄带去帮忙。船只走不到山海关,在京城附近便要换陆运。刚下船就瞧见了狼烟。
没多久,林曲带着林家高手的御剑而来。连调兵都省了,直接带着借给封重的这支精兵前来营救墉都。
“好,好,好!”封卓奕听完封重的话,抓住他的手腕激动地微微发抖,“吾儿真乃福星也。”
仿佛没听出来南域、北域、东域勾结起来违抗太子令的事。
朱星离瘫在软榻上,让太医给包扎伤口,“北域消息说,怀疑温石兰亲自带兵,你可瞧见温石兰了?”
天光熹微,号角声起,沈楹楹做先锋,带着休整一夜的大军开始朝恶阳岭进发。沈楼作为元帅镇守帐中,有传令亲卫在战场与营地之间御剑奔忙。
前些时日不知去哪里送信了的刃三,终于回来了,进帐便凑到林信耳边小声说了两句。林信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继续捏着手中的泥巴人,随手扔给他几枚铜钱,叫他去买只烧鸡来。
沈楼见状,知道不是什么重要消息,便没有多问。大军已经攻进恶阳岭,与蛮军交战正酣,片刻不得分心。
“元帅!”报信的亲兵快步跑进来,“斩狼将军温石兰在蛮军里!”
温石兰!这人竟然没有去攻打京城,而是一直潜伏在恶阳岭,等着瓮中捉鳖!沈楼豁然起身,拿过架上银枪便冲了出去。沈楹楹对付不了温石兰,必须他去。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林信坐在原地没有动,看向一边不停拨着算盘的东涉川:“东先生,这般打法,鹿璃还能撑几天?”
“原本能撑七天,如今温石兰在,恐怕不足三日了。”东涉川把眉毛皱成了“川”字。
温石兰作为草原战神,可不仅仅是灵力高强这么简单,他的兵法谋略都是一等一的。他知道大庸军千里来袭,必然带不了多少鹿璃,便一直用极耗鹿璃的打法,拖死沈楼。
林信垂目,将手中的泥人扔进火堆。
夜幕降临,拔营前行的命令始终没有传来,沈楼带着大军归营。沈楹楹垂头丧气地握着秃了毛的大箭,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出师不利,没能攻下恶阳岭。
沈楼倒是面色平静,瞧见林信在帐中等他,眼中不由得便露出笑来。
“鹿璃不足,不若等等封重。”林信帮他卸下盔甲。
“等不及了,如果不进攻,温石兰便会反打过来,”沈楼摇头,“那是什么?”
林信从熄灭的火堆里扒拉出来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拿布巾擦了擦,递给沈楼,“你不让我去战场,闲来无事只能捏泥巴。”
沈楼接过来仔细辨认片刻,突然红了耳尖。
“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卖过糖人,怎样,捏得像吧?”林信将下巴搁到沈楼肩上,笑嘻嘻地指着那交叠在一起的两个小泥人道。
“胡闹。”沈楼把小泥人攥进掌心。
林信笑着拿眼睛乜他,突然出手将人推倒在床上,骑跨上去。
“信信……”沈楼喉结微动,战事紧张,这些时日虽夜夜同眠,却甚少做那亲密之事,经不起这般撩拨。
林信缓缓凑过去,在那温热的薄唇上轻轻啃咬,“莫慌,我就是想亲亲你。”按着沈楼不许他动,由浅及深地品尝那甘甜的唇瓣。
“信信,你怎么了?”一吻结束,沈楼摸摸林信的脸,觉得他情绪有些不对。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愧疚。你一直送我东西,小剑、鹿璃、吃穿、星湖石,我却没给过你什么正经玩意儿。”林信声音有些低哑,垂目解下脖子里的黄玉佩,将它放到沈楼胸口。
黄玉小鹿,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是你爹留给你的。”沈楼蹙眉。
“是啊,让我送给以后的媳妇。”林信睁着眼睛随口胡扯。
沈楼失笑,“这是寻鹿侯的玉佩。”是列侯身份的象征,哪里能是送给媳妇的。
林信不管,扯开沈楼的内衫强行将细绳挂到他脖子上,俯身将脸贴上去,隔着玉佩听沈楼的心跳:“以前没人疼我,这玉佩就是我唯一的念想,现在有你疼我,我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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