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银从没想过要打垮织田家,干掉织田信长,因为他真做不到。
织田信长现在拥有三百万石领地,不提外围新征服的领地,最核心的浓尾平原有百万石,早已完成了织田信长要求的革新集权。
不管是乐市乐座的经济力量,还是武家集住的政治压制,以及农兵分离的军事改革,都已经走上了正轨。
其他不说,光是南蛮女骑士教授织田家的长枪铁炮联合战术,再加上无穷无尽的足轻人员补充,织田信长就是立于不败之地。
三百万石的领地纵深,让织田信长有足够的底气败而不溃。革新转化来的力量,让织田信长能够迅速回复元气,拉起新的军队。
义银怎么可能弄得死织田家?就凭自己阵营那些个心思各异的松散武家联盟?别做梦了!
传统的武家军事体系,姬武士是核心。一名姬武士从出生,受教育,到元服出阵,最少也要十年。
没有姬武士作为骨干,传统武家备队就没有战斗力。姬武士是军队的核心,也是分封领地的根须,是武家统治天下的基础。
传统武家的家臣团,也就是姬武士团遭到毁灭性打击,再多领地也会分崩离析,如今川义元故事。
而织田信长破坏传统,大量启用足轻,甚至打造卒族,让足轻担当足轻头这样的武家低阶职位,取代姬武士成为基层骨干。
她走上了一条不依靠姬武士,便可以迅速壮大自己实力的新道路。虽然仅仅只是踏出了一小步,但已经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这可不是主君偶尔幸进一两个平民,抬籍破例改变几个人的命运。织田信长是系统性提高平民的地位,打破武家独占的军事垄断。
这件事让武家集团很愤怒,很恐惧,但却让织田家的军事实力成为乱世中独树一帜的最强者。
毕竟,平民就像是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织田家只要三个月到半年,就能重新训练一批长枪铁炮足轻,实力还不会太差。
而义银这边呢,他死得起多少姬武士?
天下六十六国,石高二千万,人口一千万,武家集团只有八十万到一百万人口。
去掉男人孩子,就算加上老幼,能上阵的姬武士也不会超过四五十万人。
有了铁炮这个南蛮利器,配上超长枪,平民出身的足轻已然拥有和接受过十年武家教育的姬武士,正面对抗的可能性。
虽然四五个足轻未必打得过一名训练有素的姬武士,但双方列阵厮杀,长枪铁炮足以弥补足轻战力上的孱弱,另外还有人口的优势。
织田家死得起足轻,大不了死守半年,又会冒出来一群军队。
斯波家呢?义银的号召力,能让武家冒着家业绝嗣的危险,与织田家一次次血拼人命吗?
打败织田信长很难,但义银至少可以试试。但要强行消灭革新体系成熟的织田家,只怕最后被织田信长反推,用人海战术活活耗死。
对这一点,义银有清醒的认识,明智光秀也为义银能有这清醒的认识而点赞。
织田家唯一的弱点,就是人亡政息,内部崩溃。
织田信长的革新并不得人心,织田家臣团身为武家集团也是很反感的。但织田信长太强了,织田家臣团无法反抗,唯有忍耐。
如果有一天,织田信长忽然死于非命,织田家的未来将会如何?
自古革新都难,没有几代人的始终坚持,革新之火随时会因为保守派的反扑而熄灭。
天朝战国时期,各国都在谋求革新强国,最后坚持下来的也只有秦国,才有了秦始皇奋六世之余烈统一六国。
明智光秀偷偷看了眼主君,织田信长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对自己的丈夫浓君碰也不碰,满脑子只想着征服斯波义银。
如果织田信长突然死亡,织田家看似天下无敌的大势,只怕瞬间就会崩溃,织田家臣团也许会各自分了行李,各回各的高老庄。
除非织田家臣团再出一名旷世奇才,继承织田信长的大志,再度统一诸姬,但那怎么可能呢?
明智光秀肃然道。
“君上,织田殿下对你始终不曾忘怀,降伏您的心思连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她也在渴望一场大战,将您彻底征服。
斯波织田之争,可以是你死我活的大战。但我希望您允许我出使织田家,将此战变成两家堂堂正正的一场贵胄礼战。
正如织田信长渴望成为平氏长者,想通过迎娶您完成源平合流。我们不妨给她这个幻想,让她安心等待您集结军队,与之一战。
只要织田殿下以为此战是为一劳永逸征服您的身心,那她就会坐看您集结军势,摆开阵势与您交战,期望在战场上打赢你。
如此一来,您和天下便都是她的囊中之物。”
义银抬了抬眉毛,明智光秀这家伙满肚子坏水,真无耻呀。
“织田信长会同意吗?”
明智光秀肃然道。
“织田信长心中,一直存在着对您的忌惮与渴望。
像她这样无比自信,想要统一天下的绝世霸主,一定会想在战场上打赢你,证明她的雌伟。
不论是作为政治上的对手,还是感情上的对手,她都希望能彻底把您。。”
明智光秀没有说下去,因为义银已经示意她停下,自己明白了。
义银看了眼怀中乖巧的玲奈,扫了眼一旁神色古怪的高坂昌信,不禁叹息。
自己这一生,到底算什么,蓝颜祸水吗?被织田信长莫名其妙的征服欲搞得有点难堪,义银满腔怒火渐渐化作尴尬。
他抱着孩子走过明智光秀身边,走出议事厅。
“明智光秀。”
“嗨!”
“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嗨!”
义银带着孩子离开,明智光秀再没有看身边几人一眼,径直拿起高桥虎松的首级,走出议事厅。
快步走出中庭,明智光秀拉住一名随从,沉声道。
“把藤林椋叫来见我,马上!立刻!”
———
多闻山城,明智院落内室。
明智光秀对匆匆赶来的藤林椋肃然道。
“我需要关东的情报。
其一,武田少主玲奈之事。其二,上杉家督辉虎的现况。
在我出使安土城,回到京都之时,情报要在我的案上,越详细越好!”
藤林椋一愣。
保密组的关东事务把握在雾隐才藏手中,那是百地三太夫的弟子,并非藤林一系。要迅速搞到真实详细的关东情报,只怕不容易。
明智光秀见藤林椋不说话,烦躁道。
“有问题吗?”
藤林椋犹豫一下,鞠躬道。
“嗨!”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明智光秀此番心情大坏,藤林椋自不愿意找不痛快。
雾隐才藏虽然是百地三太夫的弟子,但已经是上忍级别,在关东自成一系。藤林椋以官方渠道要求分享情报,她应该不至于拒绝。
而且,藤林椋从明智光秀的态度,感觉到斯波家中必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真正的军政大事面前,雾隐才藏也不敢隐瞒情报,拒绝提供给负责外交事务的明智光秀一派。
保密组虽然分为百地派与藤林派,但到底都是斯波义银豢养的忠犬,雾隐才藏会分得清轻重。
挥手示意藤林椋快去办事,明智光秀心中的烦躁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强烈。
案牍上的木盒里,放着已经用石灰腌制好的高桥虎松首级,她的尸身就在门外的棺材里。
对付织田信长,明智光秀心里还有些底气。只要织田信长一日不放下对斯波义银的执念,明智光秀就有信心继续与织田信长周旋。
真正让明智光秀感到不安的,却是关东那边的事。
这些年,明智光秀一直专注于近幾搞事,忽略了关东事务,没想到今日自己竟会栽在关东意外上。
韬光养晦之策肯定完犊子了,织田信长那边无非是硬着头皮忽悠。可武田玲奈之事,让明智光秀心中非常不安。
斯波义银气急攻心,忙着发飙,他显然忽略了许多逻辑上的细节,但明智光秀却敏感得抓住了。
虽然明智光秀不知道武田信玄怎么会生下主君的孩子,但上杉辉虎联合关东侍所,瞒着主君狂攻武田家的行为很不自然。
明智光秀不担心上杉辉虎是因爱疯狂,她担心的是上杉辉虎她。。是不是也有了主君的孩子?
爱斯波义银,恨武田信玄,都不是问题。可要是上杉辉虎在为了自己的孩子争未来,明智光秀的头皮就彻底麻翻了。
眼看韬光养晦之策已经完蛋,难道鸠占鹊巢之策也失败了?
山中幸盛,岛胜猛,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已经爬上了主君的床,可你们的肚子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怎么就让上杉武田这样强大的外藩得到了种子,生下了孩子呢?
如果。。如果。。特么的。。鸠占鹊巢之策变成了外藩吞并斯波家,明智光秀还有何颜面继续在主君面前挥斥方遒,自命不凡?
越想越心惊,明智光秀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去越后国春日山城,亲眼看看才能安心。
但此时,自感无力的她却只能一边琢磨着如何应付织田信长,一边焦急等待藤林椋的情报。
———
安土城,天守阁。
织田信长望着木盒中高桥虎松死不瞑目的首级,并没有第一时间勃然大怒,反而是有些回不过神。
可能是因为斯波义银这几年一直在忍让,可能是最近太过顺风顺水,这记凌厉的耳光是织田信长给抽愣了。
织田信长的目光,在高桥虎松的首级与明智光秀淡雅的笑容之间来回游弋三圈,一股怒火才从心底窜上了脑门。
“好胆!”
织田信长取下身边刀架上的打刀,拔刀就要冲着明智光秀脖子砍去。明智光秀却是始终看着她的眼睛,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
最后,织田信长心头闪过斯波义银的俊脸,这一刀到底还是没能砍下去。
她不明白,斯波义银在想什么呢?他难道不知道杀死高桥虎松的后果?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这般不留余地的决裂?
在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的疑问之前,织田信长当然不能杀死明智光秀。她勉强忍住愤怒,把刀架在明智光秀脖子上,厉声呵斥。
“混蛋!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明智光秀心头一松。
她最担心的就是织田信长眼睛一红,不管不顾先杀人。那她即便巧舌如簧,也只能是憋屈而死。
既然织田信长表现得色厉内荏,那就是还没有丧失理智,愿意给一个开口的机会,明智光秀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但在面上,明智光秀却是人生无趣,不想苟活的惨笑。
“织田殿下,还请您杀了我吧。
您委派我说服津多殿的事,我没有办好,随从同往的高桥虎松出言不逊,被津多殿怒杀。
源平合流之事已无希望,斯波织田必起大战。天下大乱不止,最有希望联手平定乱世,开创新时代的两位英杰即将拔刀相向。
我明智光秀平生之志难以实现,已然生无可恋,恳请您就给我一个痛快吧!”
看到明智光秀痛心疾首,生不如死,织田信长反倒是不知所措。
她没有注意到,明智光秀把自己说成织田家的说客,把高桥虎松说成随从,已经在偷偷改换概念。
满心期待明智光秀此行,就等着斯波义银合作答复,摩拳擦掌要把足利义昭驱逐,一心一意建设自家织田公仪的织田信长,真懵了。
明智光秀是最亲近织田家的斯波重臣,又是织田信长丈夫浓君的亲族表姐,这两年明里暗里帮织田信长缓和了不少近幾政局矛盾。
就算是金崎大撤退的危急关头,明智光秀也是找了朽木家帮忙带路,从小道带着织田信长迅速返回了京都。
说实话,织田信长对明智光秀是想重用的。明智光秀是斯波织田合流的狂热支持者,之后又进一步提出源平合流的想法。
织田信长虽然对她半信半疑,但心中不无期盼她真的能够说服义银,迎娶白富帅,走上人生巅峰。
这会儿见明智光秀一心求死,织田信长更是麻爪,下不去刀了。
高桥虎松到底犯了什么忌讳,能让宽厚仁义的斯波义银,不顾织田信长的颜面,一刀砍死了事?
织田信长心里就像是无数蚂蚁在反复爬动,狂躁到难受。
她狠狠将手中打刀顺势丢出,刺入一旁的榻榻米中左右晃动。然后坐回自己的主位,深深呼吸两下,平复心境。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智光秀心中呵呵。
自己越是什么都不说,要死要活,织田信长越是心中疑惑,舍不得杀了自己这个织田斯波沟通的桥梁和实现两家合流的工具。
只要织田信长心里还觊觎着斯波义银,明智光秀的独特价值就还在,能够继续左右横跳。
见织田信长冷静下来,明智光秀去除了冲动被杀的隐患,也是深深吐出一口气,凄然道。
“此去多闻山城,津多殿对我百般刁难,我甚是疑惑不解。
高桥虎松年纪幼小,性子急躁,仗着是您的小姓身份,越过我口出狂言,对津多殿不敬。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津多殿已经示意蒲生氏乡一刀斩杀,根本不给机会救下她。”
织田信长听得更加疑惑,她问道。
“津多殿不是暴戾之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武田质女呢?是她先到多闻山城,还是你先到的?”
明智光秀叹道。
“英明不过织田信长,武田质女确实比我早到了一顿饭功夫,就是那点时间,津多殿才会改变了对您的态度。”
明智光秀不断暗示,就是潜移默化告诉织田信长,源平合流这件事原本是有戏的,义银的态度是忽然转向的。
这话半截不拉听得织田信长坐立不安,她用纸扇不耐烦得敲敲榻榻米,喝道。
“少废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智光秀神色一黯。
“武田质女幼名玲奈,看起来有两三岁,武田家对外称呼弃婴养女,其实她是武田殿下与津多殿的亲生骨肉。”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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