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夏中的人们一天天熬着,终于熬到了立秋,但并没有梧桐叶落,太阳依旧很大,蝉依旧燥着,起床时席子依旧粘后背,这样的立秋,沈韶光实在没什么心思“贴秋膘”。
又熬了几日,进入末伏,天阴,微有些风,终于似乎有了点“秋意”。沈韶光活泛过来,宣布她要吃“烙饼摊鸡蛋”。
并且要求多多,饼要厚一点的,里面要有七八层瓤的,不要薄薄的春饼,不要发面,不要加肉馅儿,不要加椒盐,不要放腌香椿芽,不要加很多葱花……对卷鸡蛋的大饼来说,那些都是“异端邪说”,就要只放盐和油的烙大饼,这样才不会抢了所卷之物的味道。
于三让她气笑了:“那炒鸡子是不是也只放盐?或者只炒蛋白、只炒蛋黄?”
沈韶光耍起网络时代的贫嘴:“鸡蛋与葱花才是绝配,没有葱花的炒鸡蛋是没有灵魂的。”
于三“呵”一声,灵魂……
沈韶光想了想,“用大饼卷烤羊肉串儿也不错,卷炸小肉丸子,炸鹌鹑蛋,炸茄合子……唔,炸些小鱼小虾也好,酥脆酥脆的。其实我们的卤猪耳朵、卤猪脸子肉也很适合卷着吃啊。”
于三连“呵”都不“呵”了。
沈韶光其实就是一时说溜了嘴,看于三公主的神色,赶忙打住:“还是卷鸡蛋,卷鸡蛋……”
阿圆和阿昌哈哈大笑。
沈韶光觉得自己这老板娘当得真没尊严。
中午的时候,沈韶光到底吃上了她的大饼卷一切,并成功地吃撑了,而且吃的时候被早来的食客看到,也点了一份,然后一个传一个,让唐朝人民也过了个地道的末伏日——“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大饼摊鸡蛋。”
看着堂上食客们一个个捧着比胳膊还粗的卷饼或斯文或粗犷地吃着,于三是真的没脾气了。你要说春天的时候咬春吃春饼,是都想吃个新鲜,这会子,大饼卷各种肉、蛋、菜,有什么特别的?至于的吗?
沈韶光在柜台后笑眯眯地看着被自己安利到的客人们,目光扫过某个格外优雅从容的,便想到林少尹,不知道清风朗月的林少尹捧着大饼开啃是个什么样的景象?
这阵子林少尹似乎有些忙,时常都是晚饭以后小酒肆快打烊了来坐一会儿。沈韶光猜他在忙皇帝秋祭以及京里谣言的事。人家这个时候来,沈韶光再恶趣味,也不能上大饼卷一切,只好给蒸一碗蜜糖牛乳蛋,或者更干脆直接上蜜桃酪浆。
小酒肆里岁月静好着,外面气氛却颇有些紧张。听闻城西北蛤蟆沟子的蛤蟆死了很多,弄得京里人议论纷纷;粮肆里的米粮涨价越来越多,有的米粮店干脆只开下半天,又贴出断货的告帖,有人怕买不到粮,在粮肆门口排起了长队。让沈韶光恍惚看到了前世抢盐的场景。
阿圆问:“小娘子,咱们也再多存些米粮吧?我听人说什么‘丙戌炎炎,丁亥难难’,今年不就是丙戌年吗?明年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会不会真的没东西吃啊?”
沈韶光早在谣言初起的时候就在后面仓房里囤了些米粮,够小酒肆用上两个月的,这会子却不着急了——两个月朝廷应该能把这事摆平了吧?摆不平就差不多该乱起来了,囤再多粮食也没用,反而招灾惹祸。
沈韶光安慰阿圆:“傻孩子,哪那么多未卜先知啊?今年虽然热,但是雨水还不错,听卖鱼的曲大郎说夏粮收成还行,秋粮应该也问题不大,所以,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阿圆听小娘子说得在理,也便不理会了;阿昌是万事不管,只听小娘子的;于三早在沈韶光半个多月前囤粮的时候便问过了,此时见京里果真如小娘子说得一般粮价攀升,摇摇头,钻进厨房去忙他自己的。
末伏最后一天,外面下起细细的雨丝,伴着点小风,舒适凉爽得很。
总是冷漠脸的于三看看天,难得地说了一句:“一阵秋雨一阵凉啊。”
沈韶光笑起来,这就秋雨了?保证天晴了还是热成狗。
于三瞥她一眼,沈韶光赶紧收一收。于三想起她前两天说的“贴秋膘”,突然道:“今日这膘可以贴了。”
可见今天这场凉快的雨着实得于三公主待见,为让三公主高兴,沈韶光笑道:“肉贩来了看有没有猪肘子,我给你们炖肘子肉吃。”
让沈韶光说着了,今日果真有肘子,又肥又大又新鲜,沈韶光把两个肘子都留下了。
正在清洗猪肘的时候,外面坊丁敲锣,在坊门口和坊内主要街道路口贴朝廷布告。把肘子用清水泡上,沈韶光洗净了手,打上伞出去看。
嚯!竟然把谶语谣言制造者抓住了!
始作俑者是玄真观的道士们,这观主清虚是从终南山上下来的“高士”,便是他编造谶语,让弟子散布出去,又派人药杀青蛙,妄图挑动人心不安。据其弟子说,下一步还计划往水井下药并使用魇法制造灾役,然后清虚再出面“祛灾驱邪”,以获取名利。
“竟然是他!”围观百姓一片哗然。
沈韶光挤不到前头去,便在后面听科普。
“看着仙风道骨的,没想到是这样的人!太常鲁少卿宴客,他便是座上宾,这道士似与不少公卿都相熟。”
“你不晓得,这观宇便是一位韩刺史捐与他的旧宅。”
除了科普的,更多还是骂声。
“这狗道士真太不是东西了!为了一己私利,竟然妄图制造灾役!”
“把他们都抓起来砍了也不冤枉。这阵子人心惶惶,原来都是他们弄得鬼。”
“天杀的,耽误多少事!不瞒你们说,我新货都没进,盘算着要不要带着家小回山南道避难呢。”
也有人感念皇帝,“多亏陛下圣明烛照,我大唐有上天庇佑,这些宵小奸计才不能得逞。”
自然也有更明白些的,“后面是京兆的印,京兆这回事情办得好!”
“京兆少尹就住我们坊,那位郎君长得好倜傥模样,谁想竟是个强贞果敢的……”
沈韶光听了一耳朵各式评论回去,接着收拾她的猪肘子。
以沈韶光看来,那位坊间邻居夸林少尹,应该大抵没夸错。因为林少尹的上司京兆白府尹是有名的老油条。前阵子楚家阿叔来,喝醉了,还说起这位“故人”的旧事,又说他这些年一直谋求外任,以远离朝中纷争,没想到还是被拎回来放在了麻烦不断的京兆。
这件谶语案先是毫无动静,然后暴风骤雨一般一举拿办了在士绅中颇有名望的“高士”,这样果敢铁腕,应该不是这位老油条所为,更甚至,林少尹这样做,不知道要跟白府尹费多少唇舌。还有这“使知之”的布告……沈韶光又想起林少尹那天说的话来。
“那位郎君长得好倜傥模样,谁想竟是个强贞果敢的……”是啊,还有点言出必行的意思呢。
只是这布告上说的,好像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一窝道士有这么大能量搅和得京城不安?费这么大周折,冒着杀头的危险,就为了卖点儿符赚名声赚钱?这不大符合犯罪经济学啊。
沈韶光摇摇头,又给猪肘子换了一盆清水泡着。
因不上宴席只是自家吃,两个猪肘都是剁成块的,烧的时候省时、省事、好入味、易着色。
看肘肉泡得差不多了,便冷水下锅焯烫,去除杂质和血水,沸上一小会儿,捞出来控干。
炒锅放油,放大量的糖,看糖起大泡了,便把焯过的肘子肉扔进去,翻炒,然后略放些清酱汁和黄酒,扔进葱姜和装了桂皮陈皮等香辛料的布袋,开炖。
闻着厨房里弥漫的浓郁肉香气,沈韶光从打开的窗户往外看,雨似乎有些密了,屋檐下阿圆正在喂那几只野猫吃食,几只小东西似乎并不很饿的样子,吃相庶几算得优雅了,沈韶光突然生出些幸福感来。社会安定好啊,宁做盛世猫,不当乱世人。
沈韶光又想到自己库房里的米粮,看来还是囤多了,早知道林少尹这么神速,还可以再少买一些,这样的天气,米粮容易发霉啊……
林晏又是午饭的尾巴上来的,但是运气着实好,因为沈小娘子对阿圆和阿昌的限制,砂锅里还有一碗肘子肉,林少尹因此便吃上了沈小娘子亲手做的大餐。
一碗香稻饭,一盘红腴酥烂的肘子肉,并百合香芹、水晶虾饼、清炒莴苣等几道素淡的菜肴,林晏吃得很香甜。
沈韶光来问:“郎君是吃冬瓜肉圆汤,还是青菜豆腐羹?”
林晏笑道:“青菜豆腐羹吧。”
沈韶光点头:“加些腊肉末,倒也有味儿。”正要转身走,却听林少尹问:“今日的肉似与往日的味道略有不同。”
沈韶光又转回头来,“是吗?”
看她神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林晏翘起嘴角,“很好吃。”
明明没什么的几个字,沈韶光却似听出些情味儿来,轻咳一声:“那就多吃点儿,贴秋膘嘛,呵呵。”
“好。”林晏微笑道。
沈韶光转身回厨房去做汤,她发现自己的意志力血条在面对林少尹时掉得格外快……
听林少尹说“好吃”,坐在柜台后剥豆子的阿圆心道,那是!小娘子亲自烹的,怎么一样?于三郎还是更擅长鱼、羊一些。阿圆又恨恨,小娘子明明说这锅肘子肉不待客,还说锅里的肉给我留着晚上吃……骗人!
沈韶光端着青菜豆腐羹出来,林晏已经差不多吃饱了。
沈韶光给他盛了一小碗羹汤,想起早晨的事,“今晨坊里贴了告示,说抓住那造谣言的人了,真好。”
“那道士是拿住了,审也审出了些东西,但——”因上次的长谈,林晏不瞒她,“此案没那么简单。”那告示贴出来主要是为了“安民”。
沈韶光懂他的意思,京畿之地,首重安稳。咱小老百姓,求的不就是个安稳吗?沈韶光笑道:“当日我说天下海清河晏,长安城富庶安宁,并非敷衍。能在诸位郎君治下,实在是幸事。”
对上她真诚的目光,林晏停顿了好一会子,才道:“多谢。”
外面雨声沥沥,屋里三花猫蜷卧酣睡,柜后阿圆哔哔啪啪剥豆子,一片安详。
末伏的热到底已经是强弩之末,时候进入了七月,连日阴雨,天真的凉快了下来。秋雨中,沈记又进入了“花糕季”,有了探花郎花糕的招牌,今年的七夕花糕订单尤其多。
对于这秋雨,容易感怀的人说是天上的牛郎织女在哭,有个士子写了《翠眉儿·七夕》,前记说“七月秋雨绵绵,于崇贤坊沈记酒肆品绝美七夕花糕,感牛女事,故作此篇。”
“……未及诉别情,经年再见,离人恨重。但愿一心两处同,潇潇雨,迢迢风。”
沈韶光感慨,多伤怀的词啊,亲自端着笔墨,请这士子题于诗壁。
自学写字后,阿圆对字比较敏感,让沈韶光解释这写的什么,沈韶光与她讲了一遍。
阿圆摇头:“这牛郎胁迫织女,不是好人!我如今只盼着织女那斯什么什么魔的胡人病赶紧好。”
沈韶光:“……”
沈韶光反思,自己是不是谋杀了阿圆的少女心,以后信嘴胡扯得悠着点儿。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的信嘴胡扯还入了另外一个人的耳。
林少尹依旧在忙着,大多都是酒肆快打烊了来坐一会儿,吃碗水果酪浆之类便走。沈韶光估摸着,谶语流言案虽然抓了人犯,但后续事宜肯定不少,况且还有皇帝中元秋祭的事。今年是先帝整寿,今上要亲去帝陵祭祀,天子出京,动静自然小不了,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京兆以及沿途州府,谁也闲不住。
只偶尔一次他是半下午来的,沈记四人正在加班加点地做花糕。
为了丰富花糕品类,沈韶光又做了若干套模子,其中就包括牛郎织女的,原来的有点太大,做出来的糕容易碎。
看着新模子扣的牛郎织女糕,林晏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问正要拿托盘走的沈韶光:“这种不轨之徒不是合该刺配吗?怎么又做了新的?”
沈韶光看他,不是吧?顺风耳?还是就这么碰巧?
看她神情,林晏笑起来,笑完却道:“你说得对,这牛郎是合该刺配的。”
沈韶光:“……”憋不住,也笑了。
相对比,碰到同样场景的邵郎君就比林少尹可爱得多,他还是拎着礼物来的——桂香园的花糕。小小的应节伴手礼,又客气又体贴。
况且邵郎君也着实会说话,看着一摞一摞的花糕盒子还有四人火力全开的阵仗,夸张地道,“小娘子这里买卖这么好,我都嫉妒了!”
沈韶光咧开嘴笑,停了手,亲自烹了茶来,把自家的花糕和邵杰带来的花糕攒在盘子里,与他一起喝茶吃点心。
邵杰是真喜欢与这位沈小娘子聊天儿,可惜对方是女子,总要避讳些。
“我终于在花糕店待得期满,现下去管粮肆了。”邵杰告诉沈韶光他的近况。
由下线产品调上线——这是升职了吗?沈韶光笑,不过想想邵家东西市都有的大粮肆,据说河上还有专门的运粮船,应该确实是升职了。
沈韶光笑问:“以邵郎君的精明能干,管粮肆也管得很好吧?”
邵杰有些自得地笑道:“确实还好。”后面又补了一句,“不过主要还是京兆府帮忙。”
这又关京兆府什么事?沈韶光诧异。
“前阵子外面谣传纷纷,除了那蛤蟆的,不是还说什么‘丙戌炎炎,丁亥难难’吗?好些粮商便趁机而动,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又有不少去江南等地筹粮的,谁想京兆一纸告示贴出,天就亮了。”
沈韶光点头:“邵郎君肯定是那个没囤积居奇、哄抬粮价的。”
邵杰笑道:“那是自然。某世代都是长安人,这点肝胆还是有的。”
沈韶光点头:“很是!”
两只狐狸都笑起来。
邵杰笑道:“他们太也贪财,否则也不至于看不清。”
沈韶光再点头,“钱财迷人眼啊。”
“小娘子不是我们米粮行的,怕是不知道,贴了告示出来以后,还有几个大粮商想扛一扛,京兆直接开了常平仓卖平价粮……”
沈韶光点头,这种不动声色……眼熟得很啊。
“不但如此,京兆府还召集米粮商们共商行业大事,表彰了我们这些‘义商’,选了周家老号粮肆的当家人周若谷为‘行首’,”说到这里,邵杰笑了,“区区也混了个‘佐理’呢。”
沈韶光赶忙恭喜他。
邵杰笑着摆手:“等我当了行首,小娘子再恭喜不迟。”
沈韶光笑道:“邵郎君不能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再说郎君年纪太轻,一口吃成胖子也不好。”
邵杰哈哈大笑。
等他笑完,沈韶光感叹:“所以,那些个囤积居奇的,这是又失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邵杰点头:“这会子都惶恐着呢。丢些钱财事小,总还能翻过身来,就怕被京兆记住了。程市令看他们的眼神都不对。”市令是州府负责市场商务交易的官,是商家们的顶头上司。
“倒是只露了一面的京兆白府尹还算和蔼,林少尹则是一贯地肃穆沉静。”
沈韶光点头。粮食是国计民生的命脉,经过这么行政的、经济的手段一整治,米粮行能消停很久吧?京兆,好手段啊。
这些“肉食者谋之”的事,沈韶光也不过是与朋友聊两句,闲了过一下脑子,她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花糕生意上。到得七月初七日下午,花糕的大订单都出去了,沈记几人终于可以稍微歇息一下了。
看看外面的斜风细雨,沈韶光揉揉干活干得酸软的手,笑道:“这阵子光闻花糕的味儿就闻烦了吧?我们晚上吃点儿别的?鳝丝冷淘怎么样?或者干煸鳝段?”后厨有小半桶的鳝鱼呢。
因为今上爱吃鳝丝冷淘,带得京中贵人不少爱这一口儿的,一入夏,黄鳝就涨价。但立了秋,宫里讲究时令,就不吃冷淘了,鳝鱼也便宜下来,平民百姓可以大快朵颐了。
阿圆斟酌了一下:“还是冷淘吧。”小娘子做的鳝丝冷淘太好吃了。
阿昌也点头,于三无可无不可的,在那里收拾花糕模子。
到了晚间,因为天气和过节的原因,店里客人极少,只十来位,其中五六个熟脸的,另有一桌五个生脸的客人。
熟客们来得早,五个生脸的客人擦黑才来。听沈绍光说有极好的黄鳝,生客中的一位问道:“可会做醋烹鳝丝?”
另一个似是这五人中为首的皱一下眉,到底没说什么。
沈韶光赔笑:“这却不会,郎君要不要试试干煸鳝段?酥香酥香的,下酒正好。”
听她说“不会”,那为首的却松了眉头:“那便干煸鳝段吧,再捡着你们店里拿手的菜上几道就是了。”
沈韶光报了几个招牌菜的菜名,又问要什么酒。
那人却摇头。
沈韶光笑着说了“客人稍候”,转过身来,皱一下鼻子,回了厨房,把菜单报给于三。
这几位客人虽不吃酒,却吃到很晚。沈韶光送走了另外两位熟客,便自回厨房去做自己人的晚饭。一边拿小刀片划鳝丝,一边微皱着眉,外面几位客人……沈韶光觉得自己的被迫害妄想症又严重了。
“店家小娘子——”外面客人叫。
沈韶光扬声答应着,“来啦!”
“几位客人有什么吩咐?”沈韶光笑问。
却不想坐在最边上的食客突然站起,去扣沈韶光肩膀。
沈韶光常年干体力活儿,很是灵活,再加上本来就有些下意识的提防,竟然错后一步闪开了。
那边正在收拾碗筷的阿圆爆发出与她的身形不符的反应速度,两个盘子挥洒着汤汁朝着食客袭来,那抓沈韶光的食客下意识一闪,手再次抓空。其余几个食客也动了,厨房里于三和阿昌听见动静也出来,霎时一片乱斗。
这五人的目标显然是沈韶光,于三替她挡了一下,“快跑!”说着手里砍排骨的大刀打个旋儿,砍在一人脖子上,那人应声而倒。
沈韶光知道自己是个拖后腿儿的,听话地往外跑,边跑边喊“有贼”,但今天的天气不好,又有点晚了,旁边的店铺都已经打烊,街上也没什么行人,并没有人过来。
阿昌拿着擀面杖帮忙,却被其中一个贼人一脚踹倒在墙上,那贼仗剑正要刺阿昌,却被阿圆拿大汤罐砸在头上,登时头破血流,萎在地上。
五个贼人中为首的那个和另外一个鹰鼻子的突过于三身旁,鹰鼻子扣住沈韶光肩膀,那为首的把剑放在她的颈上:“都别动!”
于三、阿圆、阿昌投鼠忌器,都不敢再动。
三个贼人挟持沈韶光退回他们坐的大堂内侧,于三三人跟着,与他们对峙。
沈韶光干笑:“几位好汉,有事说事,不值当的这样儿。若是缺银钱,柜上的尽管拿走。若是不够,后宅还有些。”又招呼,“阿圆,阿圆,去后宅搬银匣子来!”
“别动!”那贼首挪开剑,用胳膊勒住沈韶光的脖子,低声喝道。
沈韶光被勒得咳嗽两声:“郎君轻一些,有话好好说。你勒死了我,大家鱼死网破,多不划算?”
那贼首果真松了松。
沈韶光便知道他确实有所求,不是纯粹反社会,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撕票儿。
“让你的人扔下刀棒!”贼人要求。
沈韶光这会子却光棍儿起来:“那你还是勒死我算了。”
“你以为我不敢?”那为首的贼人说着手下使劲儿,沈韶光登时面色发红,喘不上气来,脚也乱蹬。
贼人松开一些:“扔下刀棒!”
沈韶光大口喘气,却还笑了一下,“你这不是做买卖的做法。若都扔下刀棍,我们就纯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你想怎么剁就怎么剁了。买卖不是这样做的。郎君尽管说到底想要什么,只要能活命,我们无有不遵从。”
阿昌的手本来在抖,一个劲儿地看于三和阿圆,听了小娘子的话,又握紧了大擀面杖。
那贼首沉吟了一下,先示意鹰鼻子去看两个受伤倒下的,结果发现有一个死了,有一个只是晕了。贼首看了于三一眼,于三面无表情地架着大砍刀。鹰鼻子在里面把店门销上,又扯了内衣布给晕倒的同伴裹伤。
贼首松一松勒着沈韶光的胳膊:“小娘子倒着实是个水晶心肝的,难怪能得京兆少尹喜爱。”
沈韶光干笑:“侥幸,侥幸罢了。”
贼首撩撩嘴角:“不知这样有胆色,又聪颖的小娘子,能不能让林少尹与我们谈一笔生意?你拿件信物,让那个拿木杖的送去林府,约他来见!”
难得这样的“报警”机会,沈韶光高速运转大脑,看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要是林少尹也是穿越人士就好了,饼上用果酱挤个sos就可以。
或者也弄个藏头诗?只怕太明显了,贼人都能看出来,不明显了,林少尹也看不出来。
还是从典故上着手吧,但愿这几位不是提刀能杀人,拿笔能作诗的……也只好赌一赌。
沈韶光笑道:“却也没什么信物,我给他写个笺子吧。”
沈韶光正琢磨“报警短信”,却听得有人敲门。
贼首示意沈韶光说话,沈韶光扬声道:“今日打烊早,我们拜牛郎织女乞巧呢。客人改日再来吧。”
外面脚步声远去。
守在门口的两个贼人走回来,却突然听得“砰”的一声,门竟然被撞开了。
两个侍从和林少尹站在门口。
沈韶光笑得发苦,就三个人……不知道林少尹和他的侍从们战斗力怎么样。
贼首笑一下:“正好,省得小娘子传书了。”
林晏缓缓走进来,“你们想要什么?”
“只求少尹写道手令,让我的人混进大牢探望一下故人。”如今犯事儿的道士们由刑部、大理寺与京兆会审,人犯便关在京兆府牢房中,并未移送他处。
“少尹放心,我们只说两句话,可以让你的人跟着。”
林晏看着贼首,点头:“可。”
贼首没想到这位绯袍高官这么好说话,不免有些愕然。
“还有吗?”林晏淡淡得问。
“剩下的自然就是求少尹行个方便,让我等出城。”贼首保证,“我等出了城,自然放了小娘子。”
林晏看沈韶光,沈韶光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个意思,哀哀婉婉地叫道:“晏郎——我怕——”
林晏虽知她是做戏,心却仍似被人攥了一下。
深深地看她一眼,林晏叹口儿女情长的气,有些无奈地道:“你们难为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再说,你们这样,”林晏看看那个头上有伤的,“能出得了城?”
贼首皱一下眉,其实,他本想把受伤的同伴暂时留在城里躲避的,当然若能带走更好。
“这样,我换下她来。明日没有朝会,我亲送你们出城就是。”林晏道。
贼首这回是着实被惊住了,两个侍从都看一眼主人,便是沈韶光也愣了一下,于三看一眼林晏,抿抿嘴,握紧手里的砍刀,阿圆却在全神贯注盯着那条勒着自家小娘子的胳膊。
林晏微皱眉,带着点上位者的不耐烦,“如何?”
贼首觉得这里面有诈,但这个诱惑又着实太大,若林少尹在手,那可谋划的就太多了……
这情景容不得细想,贼首咬咬牙,咽口唾沫,“好!你把佩剑解下!”
林晏今日穿的官服,佩着与其官阶相匹的官剑——官员佩剑是仪制,好些连刃都不曾开过。林晏解下剑,随意地扔在脚下,慢慢往贼人这边走:“你们放了她吧。”
贼首推开沈韶光,由鹰鼻贼人压着她往这边走,贼首全神贯注地用长剑指向林晏,另一个贼子警戒众人。
却哪知,林沈二人交错时,沈韶光一个踉跄扑在林晏怀里,哭哭啼啼地喊:“晏郎——”
林晏温香软玉在怀,手里却多了一个东西,约两寸长,半寸宽,薄而锋利。
那鹰鼻拿剑指着沈韶光:“快走!”
林晏看那鹰鼻一眼。鹰鼻虽是亡命之徒,但也惧他的威仪,把剑往后撤了一点,林晏柔声道:“去吧。”
沈韶光点点头,走向于三。
于三一把拉过她藏在身后,贼首的剑也放在了林晏的颈间。
林晏视那剑如无物一般,跪坐了下去。
那贼首见他如此,松一口气,于武人来说,坐姿是最无害的姿态。
案上有本来备下的让沈韶光写信的纸笔,林晏直接拿过来用。
不过十几个字,顷刻便成,林晏拈起纸角,侧头看贼首,“拿着这个,跟着我的侍从刘常去牢里,莫要多说话。”
贼首喜形于色,低下身子来取字纸,那笑容却定格在了脸上,颈间鲜血喷洒在桌案上、字纸上和林晏身上。
突生此变,一直在侧警戒的鹰鼻贼人大惊,举剑来刺林晏。林晏侧身滚开,把手中沾满血的刀片掷向鹰鼻,顺手抽出靴筒里的匕首。
两个侍从早已仗剑上前,加入战团。
于三和阿圆等则护着沈韶光往外退。
外面车夫回府里叫来的救兵也已来到。原来今日宫中有大宴,宴后林晏又去京兆府忙了半日方回来,坐车从沈记门前过,见这样下小雨的天气,沈记屋里燃着灯,关着门——她成天嫌热,竟然没趁机透透风凉快一下?
又因为心头萦绕着谶语案的事,林晏心里不安,便下车去敲门,听她说什么拜牛女乞巧,便知道出事了,她恨不得把牛郎“打得哭耶喊娘”呢,岂会拜他们?
坊内守夜巡视的武侯坊丁也赶了过来,不过是因为下雨巡得没那么勤,竟然就出了事……看到京兆的令牌,坊丁们噤若寒蝉,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晏拿帕子拭拭匕首上的血,撩开帘子出来,先看一眼被于三等拥簇的沈韶光,便回头与几个侍从交代事情,侍从们把两个活捉的押上车,另有人去抬贼人尸体,有人去斥戒交代坊丁们。
林晏走过来,屋檐下的风灯撒下昏黄的光,但还是能看出她的面色有些苍白,鬓发也散了,肩膀那么瘦削,腰身不盈一握,在这秋夜风雨中,显得很是可怜。
林晏强忍着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那么明媚甚至有些小霸道的人,因为自己,今天受了好大苦,若晚来一步……林晏都不敢想。
“我……”林晏可以下笔千言书写策论,可以有理有据与人廷辩,对着自己心爱的小娘子,这种时候,却说不出话来。
“这几个贼人身上有香烛火纸的味道,或许是先前在道观染上的,因这几日躲藏,始终未换洗衣服,故而现在还闻得到;又有些腌腊货的味儿……”沈韶光神色认真地道。
一个好厨子,大多有个好鼻子,沈韶光自认算不得很好的厨子,却也有个好鼻子,但这几个贼人身上的味儿太混合,重重的汗臭味儿,夹着雨水味儿……沈韶光起初并没分辨出来,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刚才在廊下,仔细回想,才分辨出这两种最有意义的味道来。
林晏敏感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要点,“腌腊货?”这样的夏秋时节,普通人家不存很多腌腊货,除非……
沈韶光点头,“我们店里就有不少。”当然这几个贼人这几天的藏身地也可能是讲究吃喝的达官贵人的库窖,沈韶光相信林少尹能想到这一点。
沈韶光接着说下一个疑点:“其中有一个贼人想点‘醋烹鳝段’,这是一道北都里坊家常菜,并不有名,但北都人夏季常吃。”这是圆觉师太《饼经》上说的,北都人常用醋烹鳝段浇麦面冷淘。
“我说不会做,那大胡子贼首似松了一口气。”
……
沈韶光把自己觉得这几个贼人不对劲儿的地方都告诉了林晏。
听着她有条有理的叙述,看着她灿若晨星的眼睛,林晏微笑,我的阿荠啊,即便在这样的秋夜风雨中,也光辉如三春景致。
林晏要连夜去审问人犯,侍从们已经把人犯、尸身等都装好了车,整装待发。
林晏嘱咐沈韶光:“这几日都小心,我给你留下几个护卫。”
沈绍光下意识地想拒绝。
林晏轻声道:“听话!”
沈韶光抬眼,对上他担心的目光,终于点点头。
林晏又看看不远处的于三和阿圆等,回头对沈韶光道:“我先走了。”
沈韶光静立目送他远去。他其实偏瘦,应该属于清逸如竹那一挂的,但许是因为身量高、肩膀也宽的缘故,也或者因为仪态太坚正,这样大步行去,似能扛起这漫天的夜色和风雨。
沈韶光突然生出些不舍来,又不禁嘲笑自己,难怪英雄救美是经典套路,又难怪说自古套路得人心……还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以身相许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分钟前的林晏:我的阿荠弱小无助又可怜,好想抱抱……
五分钟后的林晏:哦,我的阿荠还是那么彪悍(慢慢缩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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