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煦愣住了。
他没想到沈安行会自己来。
愣了片刻之后,他就转回过身,探出身子去,一句话没说,轻轻拽住沈安行的袖子,把他往自己这边拽近了些。
沈安行看他眼角挂泪就已经心中了然了。
他一声没吭,乖乖跟着柳煦的力,往他那边挪了两步。
他本就站在柳煦床边,挪了一两步之后,就到了柳煦面前。
把人拽过来了之后,柳煦就往他身上一靠,脑袋抵在他身上,抱住了他。
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一声也没有吭,只有在靠到沈安行身上时,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把委屈憋回去。
沈安行也没有说话,他揽住柳煦,轻轻拍着他,似在安慰。
柳煦没有大哭,他只是抱着沈安行。
沈安行换了一身衣服,还穿上了大衣。他穿的很厚,抱着他的时候,柳煦也只隐约的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凉,那是冰山地狱守夜人身上无法被彻底隔绝掉的残留冷意。
两人就这么抱了一会儿之后,柳煦才终于闷在他怀里,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沈安行知道他在说什么,抿了抿嘴无奈一笑,说:“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都习惯了……也怪我,没护好你。”
柳煦感觉到沈安行把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一下下轻轻抚摸起来。
沈安行武装的很充分,手上也戴着黑色的长手套,许多冷意都被这样隔绝掉了,被他这样一下下摸着时,柳煦也只感觉到有那么一点凉。
他又听到沈安行说:“委屈你了。”
柳煦没回答,他努力抿住了嘴,难过又一次袭卷上了心头来。
不知第几次,他忍不住想,沈安行这个人怎么这样?
明明是他受伤,是他拖着一个累赘浑身是血的闯到最后,是他冒死选了最冒险的一条路。最该委屈的明明是他,可为什么偏偏是他说“委屈你了”?为什么偏偏是他说“都怪我”?
他做错什么了啊?
为什么是他说这些?最受罪的明明是他啊?
柳煦心中悲哀,也很自责。
都怪他试图和邵舫交换情报,才会变成这样。
或许是因为自责,又或许是因为见到沈安行之后更止不住的委屈,鬼使神差的,柳煦就开口说:“不是你没护好我。”
“嗯?”
“那个就是惩罚。”
柳煦抱着他,对他说:“我听到了……倒下去之后,就听到了。有个人说,这个就是对我的惩罚。”
“说出来你别生气,我那个时候……其实还有点高兴。”
“我心想,幸好是我,不是你……这么一来,你也不用再被撞一次了,这么一想的话,是不是我也算是帮你挡了一次灾?”
沈安行眼角一跳:“……”
“但是看到你后来那样,我又觉得我真是个傻逼。”柳煦喃喃道,“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本来见到你以后,我就决定,绝对不能让你再受伤了。”
“可你还是在受伤,还不止一次。”
柳煦说到此处,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片刻后,才接着用很沉重很沉重的声音,对他说:“我真是个混账。”
“不是……”
沈安行完全没想到柳煦会这么想,一下子慌了,慌得手足无措,刚想赶紧出言宽慰两句时,柳煦就又叫了他一声。
“沈安行。”
就这么一声,沈安行想说的话全被堵回了嗓子眼里。
柳煦被委屈和自责推着,鬼使神差地,就将这句一直深埋心底,并不打算告诉沈安行的话说了出来。
他说:“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
沈安行听得一怔。
柳煦说完这话后,不知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还是想等着沈安行说些什么,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沈安行手搭在他肩膀上,也沉默了下来。
他知道柳煦过得不怎么样,可当这话从对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抱抱他或者安慰他这种随手就能做到的事,在这沉重的七年面前,似乎都显得太过轻如鸿毛。
沈安行想给柳煦更多一点,再多一点,多到能填满七年的孤独。
可他又明白,迟来的阳光救不了枯萎的花。
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可能弥补这七年。
沈安行垂了垂眸。
两人相对沉默。但就在此时,随随着咔哒一声开门声,有人拉开了病房的门。
他们又齐齐向门口看去。
进来的人是护士。
护士看不到沈安行,全当柳煦就一个人坐在床边。拉开门进来后,她就道:“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有人进来,柳煦也就不好再贴着沈安行了。
他只好松开了手,往后蹭了蹭,但又不肯真的全松开,就拿那只没输液的手牵着沈安行,应了声:“还行。”
他是真的还行,没哪儿不舒服,除了一开始醒来的时候喉咙里边像是卡了块辣油似的难受。
想来那应该是洗胃的错。
护士一进来,沈安行也下意识地往旁边侧了侧身,给她腾了位置出来——虽然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护士走近了过来,看了眼滴液,随后突然眉头一皱,伸手拿起滴速器,把滴速调慢了不少,嘟囔道:“调这么快干嘛?你不疼啊?”
柳煦撇了撇嘴。
护士不说倒还不显,她这么一说,疼倒是真疼。
沈安行看了他两眼,垂了垂眸,没吭声。
护士看了眼输液袋,又低头嘱咐了他一大堆。
比如输液输完记得叫护士,又比如忌生冷忌海鲜忌油腻忌辣忌酒忌茶忌咖啡,再比如多喝粥多喝汤多喝热水别喝饮料,又通知他说住一天院观察一下情况,没有什么大事的话就可以出院了——说完这么一堆之后,她才终于离开了。
护士拉上门走了。
她走了之后,沈安行就往旁边走了半步,低下头,伸手去拿起输液管上的滴速器看了一眼,也问:“你调这么快干什么?我都没注意到。”
“……也没有。”柳煦干干巴巴地应了声,“就是嫌它太慢了。”
沈安行自然不信,他也看得很透。
八成是柳煦自己生气,撒气到这玩意儿身上了。
他以前就这样,有了情绪不会撒在旁人身上。
柳煦要是情绪不好,要么咬笔要么折书和本子的边角,有时候气的狠了,课上写字的力度也会大到咚咚响——上高中的时候,有几次沈安行就是被这么叫醒的。
总而言之,柳煦撒气的对象都是身边的死物。
他欺负他们不会说话。
沈安行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明白,但没说出来。
他笑了一声,把滴速器放了回去,没戳穿柳煦,只说:“对自己好点儿。”
柳煦撇了撇嘴。
沈安行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柳煦乖乖受着,一声没吭。
就这么揉了片刻柳煦的头发后,沈安行才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道了声“对了”后,就把手伸进了上衣的兜里,把柳煦的手机拿了出来。
“这个。”沈安行把手机交给了他,说,“我看他没给你拿,就给你拿过来了。”
“哦……”
柳煦接了过来,也和沈安行一样,这才慢半拍地想起了奇怪的地方,又“嗯?”了一声,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用你的手机,又给你同学打了一个电话。”沈安行说,“他一回生二回熟,知道我是打算去找你,就把地址告诉我了。”
柳煦:“……”
柳煦一时无言。
“你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吗?”沈安行问,“得有个活人过来照看你吧?”
“用不着,又不是什么大病,输个液住个院就好了,刚刚她不是也说没事的话明天就能走吗。”柳煦说,“不过我给我姐打电话了,她说她中午来。”
沈安行应了一声:“喔。”
然后,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谁都没有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但他们并非是不想继续,只是其中一个不想继续揭起伤疤,其中一个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煦刚刚委屈,现如今被护士一打乱,也多少冷静下来了点。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很想给自己来上一巴掌,再找个时光机穿越回几分钟前,把“我过得不好”这句话撤回,一个音儿都不留给沈安行听。
他确实过得不好。
尽管他工资高,业务能力强,一个人住在昂贵的公寓区里,在外人的眼里算是活得风风光光相当成功,但他依旧过得不好。
没人看到他半夜失眠坐在大落地窗前看着夜景失眠,没人想过他一个人呆在沈安行曾幻想过的房子里生活是什么滋味,没人知道每一个夜晚里,他看着身边的空空荡荡时在想什么。
没人能理解他的煎熬。
可尽管他煎熬,这毕竟和别人没关系,所以柳煦一直都自己一个人承受着。
话虽如此,这也和沈安行没关系。
他活的不好,不是沈安行的错。
沈安行又能做什么?从柳煦嘴里听到这些,除了担心心疼以外,他又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说这件事干什么。
柳煦越想越自责,越自责越生气,只好低头不停地划着手机,却一个字儿都看不进去。
他抬头瞥了眼沈安行,就见对方一直都在低垂着眼帘看着他。
柳煦又撇了撇嘴,难得的觉得他和沈安行之间的气氛变得莫名诡异了起来。
诡异得令人窒息。
就这样沉默了不知多久后,沈安行才突然叫了他一声。
“杨花。”
“嗯?”
柳煦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这么一抬头,他就被一下子捧住了脸。
柳煦一怔,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就看到沈安行低了低头,欺身过来,捧着他的脸,很小心又很庄重的,在他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柳煦完全怔住了。
这一吻小心庄重又缓慢,吻过之后,沈安行才微微低下头去,看向了他。
“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他说,“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总觉得做什么都不太够。”
“我想了很久,最后就只记得,以前我很害怕很难过的时候,你是这么做的。”
随着这句话,柳煦这才慢吞吞地想起了从前。
他以前,似乎确实这么做过。
在沈安行害怕活着自我怀疑自我恐惧的那些日子里,是柳煦这样吻他安慰他的。
“是你让我活下来的,杨花。所以……我不管从前,从此以后,你要好好活着。”
沈安行说:“为了你想要的。”
恍惚间,柳煦也似乎听到八年前,他对沈安行说——
“你要活着,沈安行。”
“你不是还想去看海吗,不是还想去天文馆看看吗,不是还想和我谈恋爱吗?”
“你要为了你想要的活着啊。死了可就什么都没啦,天文馆和海都没办法去了,我也不和死人谈恋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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