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召的人提着灯笼拍开兰府大门时,兰珏都已经睡了,先清醒了片刻,才问:“是否玳王殿下一时走错了路,误会?”
郭公公叹气摇头。
今日并未安排过玳王接见塔赤王子。即便玳王接见,亦应在皇宫里。
清思殿在宝华宫,此宫本是太祖皇帝修来供圣慈仁庄太后静休之用,同光帝时改作番夷上宾居住的行馆。
玳王的府邸在长乐街,去宝华宫最快也得近一个时辰,王子戌时入浴。论天论时论场合,玳王都是个绝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事发后,上官郎中和鸿胪寺卿便快速赶到了宝华宫,安抚王子和随行使臣。
察布察里克王子感到了极大的惊恐与羞辱,目前的情绪极其不稳定。使臣说,其实玳王早有猥亵之意,玳王初见王子时,看王子的眼神就十分赤裸裸,言辞多挑逗。玳王还曾约王子一同喝酒,在席间对王子说,按照天朝的规矩,喝一杯就要脱一件衣服。王子阅读过天朝的书籍,并未看到过这个习俗,便没有遵从。玳王又企图灌醉王子,邀请王子同榻而眠,说这也是天朝习俗之一。王子隐隐觉得玳王有些奇怪,但为了两国的友谊,一直隐忍未曾声张,只避免再与玳王见面。岂知玳王见不到王子,更加压抑不住兽性,竟然在夜晚潜进清思殿,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行径。
兰珏听后,不知该作何反应。
玳王今年十三,察布察里克王子今年三十。
宫中因这件事,已成了一锅沸水,怀王等诸王亦被召进宫内。太后一时气急,哭道:“哀家无颜去见先帝!是哀家疏于管教,对他太纵容了些,竟让他小小年纪,随了怀王的毛病……”
皇上和其余人怕在座的怀王脸上挂不住,连忙劝阻。
怀王道:“对,都是臣的错。是臣打小惯着玳王,让他随我了。臣一向都道,管孩子不当太严。俗话说,缺什么,想什么。这个岁数,正是好奇的时候。成天怕他学坏了,贴身侍候的全是半截入土的牛头马面。那察什么克跟个隔夜的荞麦面锅盔一样,他都去看,若是见惯了好的,何至于此?”
兰珏赶到宫内见驾时,玳王刚被带到御前,兰珏行礼后退至旁侧,永宣帝望着玳王道:“檀弟,和朕说说,察布察里克到底何处令你着迷,竟让你做出如斯下流行径?”
怀王一脸痛心:“下回想看就和叔说,叔带你去看好的。”
一旁端坐的其余诸王都神色阴沉,嘉王轻咳了一声。
玳王鼓着腮道:“皇兄,这是误会,臣弟没有下流,臣弟不是跟小皇叔一样了!臣弟就是想看看察布察里克身上的那头狼是不是真的。”
塔赤国的人说,察布察里克王子是天狼星下凡,生来后背上就有一只狼。初是一只奶狼,与王子一道慢慢长大,如今已雄姿飒爽。更神奇的是,王子醒来时,狼眼是睁开的,王子睡着,狼眼也闭上了。
怀王道:“这等传奇一听就是假话,当真去查证是你傻。”
玳王嘟囔道:“知道肯定是假的,上回围猎的时候就瞧着了,纹得忒假,跟个狗头一样,狼眼还拿绿颜色染了。”
永宣帝道:“那你昨晚还去作甚?”
玳王支吾了片刻,在永宣帝和诸王的逼问下,终于彻底招了:“就那么个玩意儿,还神神秘秘的,跟旁人都多想看似的。随便弄瓶洗颜料的水就能脱了它。”
永宣帝与诸王的脸色更难看了。
玳王皱皱鼻子:“都是男人,看看怎的,值得如斯哭天抢地?”
永宣帝长叹了一口气:“檀弟,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否?你不单偷窥了察布察里克王子沐浴,还往他的澡盆里下了药。”
兰珏与颤巍巍的龚尚书立在一旁,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事若与他毫无干系,是挺好笑的。但儿戏一般的事,已上升为两国邦交关键。
塔赤国与本朝在边境素有摩擦,察布察里克王子与其兄都尔古都争夺汗位,略偏下风,才被发配出使。察布察里克通过侍臣向朝廷暗示,倘若支持他成为可汗,愿与天朝修好,世代朝贡。
使团中也有都尔古都的心腹,传达了同样消息。
朝廷权衡之后,本决定暂不偏向,由他内讧,看形势再说。
玳王偷窥这事一出,察布察里克摆明了借此闹大,要挟朝廷支持。
情况如斯尴尬,定要先安抚察布察里克,再商谈。来回往复,为了做足场面,期间或再罢黜一两个主谈的官员。
按照鸿胪寺一贯的德性,肯定会把皮球踢给礼部,且鸿胪寺卿薛沐霖官才四品,就算与礼部一道,亦不会是主谈。
兰珏在闻之被召进宫的刹那,心中已有了觉悟。
在朝为官,往往如此,并非行差踏错,亦非败于政敌,纯粹是死在一个衰字上。
就是赶上了倒霉。
最近总惦记着休假的滋润日子,这下可好,有大把时间,广阔荒漠孤岭可待放歌。
永宣帝已开始点题了:“……如今,只能暂先稳住察布察里克王子与塔赤使团。”
龚尚书颤巍巍地佝偻着身体,即便这个差事不是明摆着会落到自己头上,兰珏亦做不出缩头让这样的龚尚书出面扛下的行径,便在龚尚书动之前,先一步踏出,躬身道:“主客司上官郎中已与鸿胪寺中丞在宝华宫安抚。”
永宣帝微微颔首:“朕知道,但察布察里克王子受惊极深,恐怕上官卿二人难以安抚。”
其实塔赤国使团已经嚷上了,说派这么两个官来态度太敷衍,要和能管事的谈。
兰珏此时只能赌,赌永宣帝尚年少,淳厚心性未泯。
“若皇上信任,臣愿前往。只是以臣拙智,或可暂稳,恐难化解。皇上若恩准,臣便权且待罪往之。”
永宣帝道:“兰爱卿能前往,实在再好不过。玳王妄为,惹此祸端,累众位爱卿周旋,朕愧对众卿。兰爱卿再道待罪云云,朕情何以堪。兰爱卿做事,朕素来放心。塔赤使团一时半刻必不肯干休。爱卿明日和薛卿过去,只当先探探他们意向。”
兰珏领命,稍稍松了一口气。
永宣帝又道:“塔赤国使者虽有的略通我朝文字,读过几本书籍,毕竟蛮性未托。兰爱卿明日多加小心。”
兰珏又再谢恩。
永宣帝等于是在给他下保证,绝不会拿他顶缸。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这样的保证能当多大真,能当多久真,实在不好说。
只能两眼一闭向前了。
永宣帝瞥了一眼玳王,又道:“龚爱卿和兰爱卿深夜来议此事,辛苦了。先回府休息罢。”
兰珏知道这是皇上和诸王要关起门来教训玳王了,便与龚尚书先告辞。
退出勤政殿,龚尚书向兰珏道了声受累。
兰珏含笑道:“既为臣下,此乃理所应当。夜深凉寒,大人回府后记得进些茶饮热汤。”
龚尚书心中自也感怀,这些年来,他对兰珏的感觉一直不算太好亦不算太坏。兰珏是年轻一辈中爬得很快的,行事圆滑,礼部的冗务多是他扛下。即便有些行为龚尚书不赞同,亦睁只眼闭只眼。但这般能力,这等行事手段,必有志向,侍郎之位在他眼中,应该只是一个台阶。龚尚书以往不能说没有防范,乃至致仕前,推荐接任人选,将兰珏列在其内,言辞只是泛泛,并谈及他常被弹劾的疏漏。
直到将致仕的这段日子,龚尚书才觉得兰珏真的行事周到。不管是否出自真心,能做到这个份上,都是极其难得了。
张屏趁着卸任与赴任的空档闲日,去了一趟丰乐县。
知县乃一县之主,与县丞职责大不相同,张屏在宜平县衙中学了一些,但知县应做的很多事,他自觉并不擅长。将担起一县百姓的责任,先去踩踩地皮,心里踏实些。
张屏最近还趁空练了练骑马,此趟便骑了一匹脚稳的黄毛老马,未带伴当,独自踏进丰乐县。
田野中覆盖着茸茸新绿,早开的春花缀于枝头,微风甚是怡人。毕竟是京兆府地界,气象不同,山野中隐着清幽的庄园,官道上来往行人颇多,官宦人家出游踏青的车驾蜿蜒,旷野之中,轻衫少年纵马放鹰,天上飘的风筝颇多样式新奇。
张屏靠着路边,一路慢慢遛跶,下午进了丰乐县城。从城门到房屋街道,再到路上行人衣着,都比宜平县强出不少。
张屏到路旁的茶摊坐了坐,这里一碗茶也比宜平贵了两文。
张屏吃着茶听邻桌闲话,亦有人提到换知县的事,都在惋惜谢知县倒霉。谢知县其实是个不错的官,逢年底到京里述职也是循例行事,京兆府有几个县的知县都不在县城坐堂,而是将衙门设在京城。谢知县兢兢业业几年,力求做出政绩,未曾想到,因一桩案子,在京兆府和刑部的争斗下成了炮灰。
张屏听了议论才知道,更感伤的是,谢知县不是被罢黜,亦不是调任,而是直接贬成县丞。给张屏这个新知县打下手。
貌似最近谢知县身边的人都在紧紧地盯着他,怕他想不开。
姚员外深深愧疚自责,数度向谢知县赔罪,更觉得没脸在丰乐县住下去,打算搬家。
张屏啜着茶,但觉淡淡苦涩。
离开茶棚,他牵着老马继续在街上走,见路边不少客栈门前都挂着二十九、三十、初一三日客房已订满字样,市集上有不少摊位在卖纸扎娃娃,香烛店铺门口亦都有,一对对摆放,都是男童,没有女童。
张屏在一个娃娃摊前驻足:“敬供用此,灵么?”
摊主道:“当然灵,给姥姥上香,一定得请一对金童烧,有求必应。”
张屏道:“怎无童女?”
摊主一笑:“老人家可不都更疼孙子些?”
张屏转头看看左右绵延的娃娃摊:“这许多,疼得过来么?”
摊主脸色一变:“客人,你要不信就罢了,何必如此说话。”遂张罗招呼其他行人,不再理会张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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